《风景·人》（《忆昔》汪曾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P127）

      我在香港时就像一根落在泥水里的鸡毛。没有话说，我沾湿了，弄脏了，不成样子。忧郁，一种毫无意义的忧郁。我一定非常丑，我脸上的线条凌乱芜杂，我动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说话，我若一开口一定不知所云！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是的，我穷，我口袋里的钱少的我要不时摸一摸它，我随时若摔了一跤把人家的橱窗打破了怎么办……但我穷的不止是钱，我失去爱的阳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旧的栈房里，感情麻木，思想昏钝，揩揩这个天空吧，抽去电车轨，把这些招牌摘去，叫这些人走路从容些，请一批音乐家来教小贩唱歌，不要让他们直着脖子叫。而浑浊的海水拍过来，拍过来。
   绿的叶子，芋头，两颗芋头！居然在栈房屋顶平台上有两颗芋头。在一个角落里，在一堆煤屑上，两颗芋头，摇着厚重深沉的叶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见风。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动。而因此，我想起我们在德辅道中发现的那个人来。
   在邮局大楼侧面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盘膝而坐，他用一点竹篾子编几只玩意，一只鸟，一个虾，一头蛤蟆。人来，人往，各种腿在他面前跨过去，一口痰唾落下来，嘎拉啦一个空罐头踢过去，他一根一根的编缀，按部就班，不急不缓。不论在工作，在休息，他的脸上透出一种深思，这种深思，已成习惯。我见过他吃饭，他一点一点摘个面包吃，他吃的极慢，脸上还保持那种深思的神色，平静而和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