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班最后的豆瓣时光（Ich bin ein doubaner）

库尔班今天从豆瓣离职，非常不舍。他认真抹亮了自己的工位，桌面看上去白净如新，就像刚刚用手仔细盘过的和田玉。虽然过一个周末，这桌上依然会有积尘，但那就是新来的实习生的任务了，能劳动的新人才会被旁边的姐姐们青睐。
下午有些闷热，库尔班认真做着每日例行工作，起来伸一个懒腰，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两年多来已经被坐出自己屁股形状的人体工学椅的织物表面。对面的少女碧昂斯说：库尔班大叔，你以后还会经常回来玩吗？库尔班想起了团队里已经离开的老成员小小和小明，她们是两朵可爱的红玫瑰，虽然已经扎根在新的土壤，但还时不时回来豆瓣玩。库尔班说：当然，在你全家移民前，让我温暖你的脸。
库尔班旁边坐着的是萌妹子乞力马扎罗，她男朋友出差一段时间了，看上去心情不佳，但库尔班知道，心情不佳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她几个基友这段时间的集中告别，以及前段时间桌上的手办无征兆的解体。她是辛苦且萌的，却像喵星人的美，让你get不到它的点。对比少女碧昂斯的明艳和热烈，她一贯“心在二次元，身在凡俗间”的镇定也颇让库尔班满意。萌妹子乞力马扎罗对面是豆瓣著名的上师卢卡斯，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卢卡斯，库尔班想起了这几年来每一个和蔼亲切的下午：每当卢卡斯说出自己的新梗，就会和旁边的碧昂斯逗乐打闹一阵，Q区的这一隅便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想到即将和这些熟悉的如花美眷们作别，库尔班心里就升腾起一种大型忧郁。于是他顶住这种忧郁起身四望，周围还是那些熟悉的男青年，虽然库尔班大多也叫不上名字，但他们头顶上都漂浮着词条一般的隐形标签：PM、前端、测试、运营、算法……他们灵巧的双手不只能传来噼噼啪啪的敲击键盘声，大多还会弹吉他和在深夜做男生该做的事。工位上近来愈发多了些女青年，她们纤纤玉手工作之外的另一面又是什么呢？想到这些即将失去的八卦，库尔班就黯自神伤。
三点半，库尔班抢到了下午水果时间剩下的最后一块西瓜，甜。每逢日间三四点的例行下午茶，西瓜都能保持自己在豆瓣两年多来一贯的甜，如果是桃子就不同，虽然个儿大，但富含蠕动的蛋白质。香蕉有时候会很硬，脆生生嚼起来像萝卜，假使你遇到了甜瓜，恭喜你，大多是无糖的，减肥无虞。
HR通知库尔班去X区办手续。经过自己熟悉的每一阶楼梯，进到楼下的阳光和树荫里，身边是五六十年代东德援建的工厂，灰墙高窗，楼顶监狱瞭望塔一般的尖顶上闪耀着五星，这让库尔班想起来杰瑞米·边沁书里面写过的“圆形监狱”，以及跟当时尚未离职的著名农村题材作家邓禄普吟诵过的诗歌：“命运啊，就像架在Q区楼顶的一挺机枪，让你无处躲藏。”那是个秋天，几乎每个下午库尔班都跟邓禄普、阿基考里斯马基、培尔金特·雷锋一起在远处的大草坪上散步。树犹在侧，故人四散。
好巧不巧，在X区门口，库尔班遇到了出来抽烟的老同事阿基考里斯马基，他是个诗人，他只用自己清澈的眸子说话，库尔班和他四目相对的一瞬，语言就显得多余了。阿基考里斯马基知道库尔班是来办离职的，于是悠悠地说了一句彼此熟悉的卡瓦菲斯的诗：“我要去另一方土地，我将去另一片大海……”库尔班握紧他的手说：我知道，我晓得，我明白。你等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比赛圆满落幕了再说。阿基考里斯马基嘿嘿一笑，露出可爱的白牙。
那几个可爱的HR妹子此刻正在等待着库尔班。在豆瓣的这两年多，库尔班见到了很多美女，她们中有胸大肤白长腿个高的，有婉约柔美眼含秋波的，还有小家碧玉声如银铃的，盘亮条顺，人也都很nice，就像库尔班老家挺拔的白杨树和树下住着的美丽姑娘热依汗，每当弹起吉尔拉的曲调，热依汗满头的小辫子就会在石榴红的裙摆上方飞舞。有段时间没来X区了，愈发多了些妹子，库尔班不禁想起自己特别喜欢的深泽七郎著名中篇小说《楢山节考》的牛逼开头：山连着山，四处全是山。他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状态：妹子挨着妹子，豆瓣全是妹子。
库尔班的归属是雪山草原和上千匹的种马，所以他守住了节操，从没祸害这里的哪怕一位姑娘。在几个HR妹子办理交接手续的时候，库尔班竟觉得这种高尚的持守其实本质上是一种遗憾。
库尔班回到Q区又忙了一阵。快下班了，往常周末的这个时候，团队里的成员们都会早作鸟兽状四散，去过各自疯狂的周末。今天不同以往，身患重感冒的少女碧昂斯、注重周末生活的乞力马扎罗、家庭观念极强的卢卡斯们都没有去意，旁边的少男少女两位实习生也没有离开。一位路过的工程师惊叹道：今天是要加班发布什么新产品吗？你们怎么还不回家？
库尔班决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他给app内容首页的文章配上最牛逼的图，郑重地关掉电脑，将桌面规制成处女座最满意的位置，方才和同路的萌妹子乞力马扎罗、PM捷尔任斯基美女一同出门。豆瓣Q区昏黄的灯光下，送库尔班一行出门的少女碧昂斯抑制住折磨自己若干天的咳嗽，用颤抖着的喉音说：库尔班大叔，挥挥~~以后常来玩。少女碧昂斯是重感情的，所以才在所有离职人的送别宴时点最贵的菜，也会把每个要离职的人送到门口。
华灯初上，这是库尔班再熟悉不过的酒鬼桥的夜色了，虽然这里交通一塌糊涂，常年尘土飞扬，但这里留下了他的青春。库尔班放慢脚步，回头跟同行的PM捷尔任斯基美女和萌妹子乞力马扎罗说了句：
“Ich bin ein doubaner。”
她俩闪动着萌萌的大眼睛，犹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库尔班大叔，你在讲方言吗？”
库尔班很郑重地说：“你们造吗？你们肯定造的。二战后美英法和苏联分区占领德国，1961年8月12日晚，东德政府筑起柏林墙强行把东西柏林分开。此后好多的东德人为了逃往西德，命丧东柏林哨兵的枪下。1963年风华正茂的美国总统肯尼迪访问欧洲，6月26日他到了西柏林，这是被历史铭记的一天，那天他站在柏林墙前发表了著名的演说，最著名的一句就是：‘Ich bin ein Berliner！（我是一个柏林人）’我觉得今天我有资格说一句：‘Ich bin ein doubaner！（我是一个豆瓣人）’。”
她俩面面相觑，一副真的不造的样子，一个劲地说亚克西亚克西。可是库尔班造，其实她们都造的。她们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不造。临别时她们说：库尔班大叔，以后常来玩！你来了，我们不会说我们不在的！
跟她们告别后，库尔班眺望着远处公交可能驶来的方向等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车。这就是北京公交到了晚间根本不准点儿的残酷现实。库尔班打开滴滴app叫了一辆顺风车，十几秒之后有人接单。男性头像，顺风车出行96次，头像下紧跟了一排勋章般的标签：老司机+老文青+人生导师+帅气大叔+神准时+车神+后悔没留微信。
这位五十多岁的北京大叔驾驶这辆8座的GL8准时停在库尔班面前，他穿Polo衫留小胡子，头发梳得锃亮。车门一开，里头涌出陈粒的那首著名的胡扯歌曲《正趣果上果》，这让库尔班觉得亲切。他坐上副驾，融进了这位侃神的世界：
“系上安全带啊，兄弟……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回家路过东坝，半道上突然蹿出来一个女的要拦我车。看样子二十出头，披头散发，衣服也撕破了，连鞋都掉了。跟疯了似的。”
“抢劫还是强奸？”
“不能够啊，周围都是小区，当时人来人往的。我估摸着是和人吵架，动了手了。从屋里冲出来的，可能是跟对象吵架了。”
“唔……”
“她直接扑上来了，一把拉开我车门就坐副驾上。我问她姑娘你去哪儿？她说去大望路。我想了想这事有点麻烦，我还是给直接送到派出所吧。要不你拉着她这算怎么回事儿？好么~~你给她送到地儿了她再讹你一把？她这样的情况我说得清楚么？我有家有口的，可不能折在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儿上。多丢人呐！我一想，嘚嘞，一脚油就奔派出所了。”
库尔班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老司机。“老司机带带我，我要去昆明……”的悠扬旋律在心中飘荡起来。
“没错，我到了派出所就把她交给警察，详细说了一遍经过。警察登记了我的身份证、手机号，我就走了。我用滴滴拉活儿一年多了，头回遇到这种事情。”
“然后呢？”
“没有然后，警察也没跟我联系，这种连普通治安案件都算不上的小事他们当然能处理了。再说了，就算这背后隐藏着大事，可这是朝阳区，什么事儿能躲得过我们朝阳区群众的法眼？”
库尔班见识过各种类型的滴滴司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不同阶层，这些丰富人生编织的世界往往超越自己的想象。库尔班觉得没事应该多用滴滴，让诸如此类道行较深的老司机带自己上层次。
老司机说：“昨晚这事儿确实挺有意思，其实当滴滴司机拉活儿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每天你能碰到很多好玩的人和事儿。对了，有个日本电影情节的一开头，就和搭车有关。哎……帅哥，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听在听。啥电影情节啊？”库尔班觉得老司机原来还挺萌。其实他脑海里依然回旋着“……老司机身体差不会采野花，老司机身体差不会跑野马……“的歌声，这首歌是如此的经典和脍炙人口，真正《诗经》的遗风。
“话说1960年某个夜晚，日本东京街头比现在还热。那时候没打车软件，顶着蓬蓬头的叛逆女青年mako和女伴想要回家，她们觉得公交太挤，也不想多花钱打出租车，就在路边找人搭顺风车。
Mako跟旁边的一辆红色敞篷上对司机说：你能顺路载我一程吗？司机盯着Mako丰满的胸部点点头：可以，不过我去sugamo方向。
这时女伴在远处喊Mako进一辆绿色的豪车，去她们回家的方向。
在路上，绿色豪车大叔问：你们经常搭便车吗？女伴说：有时候。大叔问：为什么喜欢搭便车？你那边有公共汽车啊。女伴说：搭便车更有趣。
女伴到家了，大叔拉着Mako继续前行。
结果，车直接停在了某旅馆门口，你懂的。
大叔霸王硬上弓，Mako夺门而出，大叔一把就抓回来摁到路边的石墙上壁咚。Mako拼死反抗，挠了大叔的脸。
大叔怒了，迅速扇了Mako三个耳光，趁她惊魂未定之际强搂舌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充满野性和正义感的男青年突从身后将大叔掰过来，照脸就是一记右勾拳。经过几分钟的厮打，大叔甘拜下风，留下钱包就逃了。
然而男青年并不要他的臭钱。
第二天，男青年带着Mako围观了日本的学运，之后强暴了她，结果他们成了男女朋友。”
老司机讲得很流畅，跟说书一样，如果不是对影片本身饱含感情并且满含泪水，决不能如此熟悉。库尔班恰好看过大岛渚的这部《青春残酷物语》。瞬间觉得老司机道行又高了一层，说：“司机大哥，你厉害啊，这片都看得下去。又虐又暴力、还不好好讲故事，当年看的时候，我们一帮文青同学看睡着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是当黄片看完的，看完了也没捋清楚个所以然。您倒是看出了门道。看样子您是老文青啊。”
老司机说：“呵呵，我又不是那种非要把文艺写在脸上的人。我玩豆瓣七八年了，不过只是喜欢看看书影音，偶尔写点评论，要这么说我勉强也算个老文青吧，虽然现在刷的不像之前那么勤，但还会时不时上去看看。不过大岛渚这片和刚好搭车有关系，只不过那年头司机把你强了你都没地儿投诉去，现在都移动互联网时代了，不太可能发生这事儿，除非两厢情愿。我早先还在豆瓣上写过这片的影评呢，你可以回去翻翻看还在不在。对了，你玩豆瓣不？”
“玩，当然玩。”原来离别是次缓释的惺惺相惜，在滴滴里，库尔班依然遇到豆瓣。
库尔班突然有感而发地把左手搭在老司机右肩上，郑重地说：“司机大哥，这么聊得来，我得教您说句山寨德语。”
“哎，你干嘛，有话好好说，把手拿开啊。”老司机紧张了。
库尔班觉得自己有点冲动：“啊，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您分享一句话。山寨德语。行走江湖，您以后或许用得上。”
“好啊，是脏话吗？我学外语都是从脏话开始学的，然后才学什么基础300句，必会900句。”
“不是脏话，是情话。Ich bin ein doubaner。”
“依稀……必赢……爱赢……豆瓣呢？……是这么念吗？”老司机学的倒很快。“啥意思啊？”
“我是一个豆瓣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