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痴
小僧法号蕴空，幼时师傅给起的，取五蕴皆空之意。中华神州这片大地上有无数名山大川，唯独这东华山，因山小地贫，山底下除了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得住着，鲜有人迹也鲜为人知。
北风遒劲的力道将凌冽的寒意从我敞开的僧袍领口嗖嗖得灌进来，冷得我直哆嗦。刚走到半山腰，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山间小道便将迷失于这场大雪之中。我抖了抖身上迅速聚积起来的冰碴子，抹了把眉毛眼睛上的雪水。一面艰难得在雪地里前行，一面在微茫的天光中四处寻找落日之前栖身的处所。
四月的天在中南地区下这么大规模的雪是相当反常的，民间的老人会说有妖祟作梗或者有不幸降临。我年纪虽不大，但从小跟随师父在人间化缘修行，却几乎不曾见过什么妖祟邪物，人间失措的不幸却见了很多。不知道，今晚这场大雪又是，为了什么？
风雪迷离之间，几十步开外出现了一座破庙，庙中隐约有荧荧火光。庙前石阶上爬蔓着厚厚的青苔，木头房梁和柱子已经被虫蛀过，枯朽得不成样子，仿佛是战战兢兢勉强支撑着这庙不曾整个倾倒。出家人，风餐露宿已惯，能有这样一间破庙在风雪之夜遮风避雨已然很是满足。
推开吱呀的木门，破庙大殿上已经有人生起了篝火，柴火还是新的。篝火附近有干草凌乱铺成的床铺的形迹，仿佛有人在这里住过。可能是我的突然闯入把破庙的“主人”吓坏了，他的手上正在拼命的往从前侍奉香火的功德台后面的缝隙里藏着什么。定睛一看，那是一位白发荆钗，身材佝偻的老翁。他衣衫褴褛，薄薄得一层春衫就贴在他蛛网般褶皱的皮肤上。他转过头来惊恐得望着我。我赶紧说：“施主莫怕。小僧蕴空，途径贵庙，适逢山中风雪大作，无处可去，故来这庙中叨扰一夜。”
我看他神情稍微缓和，便想到大殿的另一端去拾些柴火，生火把袍子烤干。刚踏出两步，那老翁发话了：“小师父如果不嫌弃，过来同我一起坐坐吧，也好把身上的衣物烤烤干。”我迟疑了一下，“多谢施主”，就凑到那堆篝火旁坐下。
可能是因为年轻，虽然出家人慈悲为怀，四大皆空，不嗔不贪不痴不怒，但还是压抑不了内心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我问：“敢问施主，方才藏在那功德台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老翁呷了一口酒，起身取出功德台背后藏起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得端在手上。凑近火光，我望向那个东西，一瞬间整个破庙都光彩夺目起来。
原来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细致，精美绝伦的人偶。细细描画的罥烟眉，星月般的明眸，轻点的绛朱唇，红润的两腮，高绾的发髻，剪裁得体的华丽裙衫，仿佛从画片里走出来的九天仙女，一切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我竟看得呆了，惊诧之余，回过神来，问道：“这是......”老翁端起酒壶又呷了一口酒，左手仍然稳稳地擎着那只精美绝伦的人偶。
他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在我从前像你这般大小的时候，境况比现在好得多。可我那时候醉心于人偶戏。我把所有的金钱和精力都投入到人偶的制作和人偶戏的研习上。一年一年，我跟随戏班在各个城镇搜集精美的人偶和表演各具特色的人偶戏。那时候，对人偶已经算到了痴迷的程度。很多人叫我张偶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凭借自己的技能呕心沥血制作出了现在你看到的这只人偶。”
他顿了顿，示意我仔细看他手中擎着的这只人偶。
“你瞧，她多么的美。淡淡罥烟眉，明眸皓齿，灿若桃花的双颊，微微上扬的朱唇，高绾的云髻，如云般清新脱俗的华丽衣裙。当时的我把所有认为美好的东西都画在了她身上，对我而言她就是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集合，她就是九天上的仙女。”
“后来人偶戏戏班的班主仙逝了，我盘下了戏班。开始几年在各个地方表演人偶戏，那时候我们很受欢迎，获得了不小的成功。那时候看戏的年轻人很多。他们尤其喜欢她，人们常说总觉得她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每场表演我都带着她，走到哪里都不离身，小心翼翼得不让她沾上灰尘，所以你看到她总是这样光彩夺目的。”
“后来，中南地区，开始盛行皮影戏。人们胃口也逐渐转变为对演义故事打斗场面的喜爱。年轻人都不来看人偶戏了。戏班也就逐渐衰落。最后因为没有演出收入，我遣散了所有人，带着我搜集的人偶离开了那些城镇。搬来了东华山。”
“过了这许多年我才发现，自己前半生除了会表演人偶戏没有学会别的任何生存的技能。可我不肯放弃，看着她在舞台上飞舞的样子。依然日日坚持表演人偶戏。后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出卖辛苦搜集而来的人偶的，最后就这样只剩下了她。”
“我这一生，为人偶戏而痴迷，我赋予了她美好的一切，从不让她染上一点点灰尘，为了她未曾有过妻子，更休提儿女。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人到花甲竟无一瓦片遮头，到底是这人偶害苦了我哇！”
他说完，忿忿然就将那光彩夺目的人偶往火里掷。火舌迅速就将那小小的布人偶吞没了。一瞬间在火光下她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似乎变得更加立体，她那如星如月般明亮的双眸里流出一串眼泪来。仿佛在说：“谢谢你，恩公，是你赋予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美好。谢谢你这几十年来悉心的照料和陪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得你。从今往后，我不能再陪伴在你身边了，希望你能一切都好。永别了！”
老翁看着自己亲手丢进火里的人偶燃成灰烬，发愣，仿佛灵魂从身体里面抽空了一样。他一言不发，也忘记了呷口苦酒，他许久许久不曾言语。
直到人偶燃成的灰烬也消失殆尽，老翁满是沟壑的面上开始布满纵横的黄泪。那些泪水一开始只是流淌，滴落在灰尘仆仆的大殿上。然后发展成低声的抽噎啜泣，最后竟演化为嚎啕大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可叹：年轻的老翁因为爱偶成痴，付出太多却得到今天这样的境遇。他一怒之下烧掉自己深情相伴的人偶，却换来更加凄苦的人间事。
如今过了许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个风雪交加夜的山间破庙。和破庙里最后嚎啕大哭的白头老翁。
而那场雪或许就是上天为这场悲剧流下的眼泪吧！
北风遒劲的力道将凌冽的寒意从我敞开的僧袍领口嗖嗖得灌进来，冷得我直哆嗦。刚走到半山腰，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山间小道便将迷失于这场大雪之中。我抖了抖身上迅速聚积起来的冰碴子，抹了把眉毛眼睛上的雪水。一面艰难得在雪地里前行，一面在微茫的天光中四处寻找落日之前栖身的处所。
四月的天在中南地区下这么大规模的雪是相当反常的，民间的老人会说有妖祟作梗或者有不幸降临。我年纪虽不大，但从小跟随师父在人间化缘修行，却几乎不曾见过什么妖祟邪物，人间失措的不幸却见了很多。不知道，今晚这场大雪又是，为了什么？
风雪迷离之间，几十步开外出现了一座破庙，庙中隐约有荧荧火光。庙前石阶上爬蔓着厚厚的青苔，木头房梁和柱子已经被虫蛀过，枯朽得不成样子，仿佛是战战兢兢勉强支撑着这庙不曾整个倾倒。出家人，风餐露宿已惯，能有这样一间破庙在风雪之夜遮风避雨已然很是满足。
推开吱呀的木门，破庙大殿上已经有人生起了篝火，柴火还是新的。篝火附近有干草凌乱铺成的床铺的形迹，仿佛有人在这里住过。可能是我的突然闯入把破庙的“主人”吓坏了，他的手上正在拼命的往从前侍奉香火的功德台后面的缝隙里藏着什么。定睛一看，那是一位白发荆钗，身材佝偻的老翁。他衣衫褴褛，薄薄得一层春衫就贴在他蛛网般褶皱的皮肤上。他转过头来惊恐得望着我。我赶紧说：“施主莫怕。小僧蕴空，途径贵庙，适逢山中风雪大作，无处可去，故来这庙中叨扰一夜。”
我看他神情稍微缓和，便想到大殿的另一端去拾些柴火，生火把袍子烤干。刚踏出两步，那老翁发话了：“小师父如果不嫌弃，过来同我一起坐坐吧，也好把身上的衣物烤烤干。”我迟疑了一下，“多谢施主”，就凑到那堆篝火旁坐下。
可能是因为年轻，虽然出家人慈悲为怀，四大皆空，不嗔不贪不痴不怒，但还是压抑不了内心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我问：“敢问施主，方才藏在那功德台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老翁呷了一口酒，起身取出功德台背后藏起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得端在手上。凑近火光，我望向那个东西，一瞬间整个破庙都光彩夺目起来。
原来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细致，精美绝伦的人偶。细细描画的罥烟眉，星月般的明眸，轻点的绛朱唇，红润的两腮，高绾的发髻，剪裁得体的华丽裙衫，仿佛从画片里走出来的九天仙女，一切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我竟看得呆了，惊诧之余，回过神来，问道：“这是......”老翁端起酒壶又呷了一口酒，左手仍然稳稳地擎着那只精美绝伦的人偶。
他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
“在我从前像你这般大小的时候，境况比现在好得多。可我那时候醉心于人偶戏。我把所有的金钱和精力都投入到人偶的制作和人偶戏的研习上。一年一年，我跟随戏班在各个城镇搜集精美的人偶和表演各具特色的人偶戏。那时候，对人偶已经算到了痴迷的程度。很多人叫我张偶痴。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凭借自己的技能呕心沥血制作出了现在你看到的这只人偶。”
他顿了顿，示意我仔细看他手中擎着的这只人偶。
“你瞧，她多么的美。淡淡罥烟眉，明眸皓齿，灿若桃花的双颊，微微上扬的朱唇，高绾的云髻，如云般清新脱俗的华丽衣裙。当时的我把所有认为美好的东西都画在了她身上，对我而言她就是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集合，她就是九天上的仙女。”
“后来人偶戏戏班的班主仙逝了，我盘下了戏班。开始几年在各个地方表演人偶戏，那时候我们很受欢迎，获得了不小的成功。那时候看戏的年轻人很多。他们尤其喜欢她，人们常说总觉得她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每场表演我都带着她，走到哪里都不离身，小心翼翼得不让她沾上灰尘，所以你看到她总是这样光彩夺目的。”
“后来，中南地区，开始盛行皮影戏。人们胃口也逐渐转变为对演义故事打斗场面的喜爱。年轻人都不来看人偶戏了。戏班也就逐渐衰落。最后因为没有演出收入，我遣散了所有人，带着我搜集的人偶离开了那些城镇。搬来了东华山。”
“过了这许多年我才发现，自己前半生除了会表演人偶戏没有学会别的任何生存的技能。可我不肯放弃，看着她在舞台上飞舞的样子。依然日日坚持表演人偶戏。后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出卖辛苦搜集而来的人偶的，最后就这样只剩下了她。”
“我这一生，为人偶戏而痴迷，我赋予了她美好的一切，从不让她染上一点点灰尘，为了她未曾有过妻子，更休提儿女。我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人到花甲竟无一瓦片遮头，到底是这人偶害苦了我哇！”
他说完，忿忿然就将那光彩夺目的人偶往火里掷。火舌迅速就将那小小的布人偶吞没了。一瞬间在火光下她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似乎变得更加立体，她那如星如月般明亮的双眸里流出一串眼泪来。仿佛在说：“谢谢你，恩公，是你赋予了我所拥有的一切美好。谢谢你这几十年来悉心的照料和陪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得你。从今往后，我不能再陪伴在你身边了，希望你能一切都好。永别了！”
老翁看着自己亲手丢进火里的人偶燃成灰烬，发愣，仿佛灵魂从身体里面抽空了一样。他一言不发，也忘记了呷口苦酒，他许久许久不曾言语。
直到人偶燃成的灰烬也消失殆尽，老翁满是沟壑的面上开始布满纵横的黄泪。那些泪水一开始只是流淌，滴落在灰尘仆仆的大殿上。然后发展成低声的抽噎啜泣，最后竟演化为嚎啕大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可叹：年轻的老翁因为爱偶成痴，付出太多却得到今天这样的境遇。他一怒之下烧掉自己深情相伴的人偶，却换来更加凄苦的人间事。
如今过了许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个风雪交加夜的山间破庙。和破庙里最后嚎啕大哭的白头老翁。
而那场雪或许就是上天为这场悲剧流下的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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