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三步曲
丁闫祖籍是四川的，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他本科毕业于一所著名985高校，学软件工程专业，此后一直留在北京工作。他用父母遗产付了五环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开一辆丰田小轿车。直到29岁，这个身高一米七五，长相英俊的男人仍然未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
丁闫每天做45分钟健身运动，每周去一次电影院，每半年出国自助游。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和朋友聚会，大多数空闲时间，他都一个人度过。丁闫十分懂得满足。一切都很完美。
三十岁那年清明节，丁闫回四川老家祭祖。那是大巴山深处一个小县城，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城市一片破败。如今这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房林立，人潮拥挤，街道堵塞得像北京二环。丁闫办完祭拜各种事务，马不停蹄往汽车站赶去。
丁闫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衣服却被拉住了。他差点一个趔趄倒在路上。
瘦弱的老太太半躺在地面，手里扯着他的衣服，努力与他靠得更近。丁闫傻眼。老太太声嘶力竭指责他把她撞倒，要他赔钱，不赔钱就不放他走。周围迅速围起一群人，几个中年壮汉恶狠狠瞪着丁闫，说要帮老太太讨个公道。另外有些人在交头接耳，有些则目不转睛地负手看事态发展。
丁闫瞥一眼左手上的腕表，放下行李箱拉杆，取出公文包的钱夹，用漂亮的手指从里面夹出一叠百元钞票。老太太脸上看起来年纪不小了，眼睛却利索。她麻利的接过丁闫手里的钞票，嘴里仍不忘呻吟着。围观群众没看到一出好戏，隐隐有些遗憾，各自散开时，却瞧见丁闫半蹲下来，轻声细语地对老太太说了一段话。
丁闫说：“您这年纪，总出来磕磕碰碰挺不容易。虽然能赚点钱，可也算是造了孽业。您应该早日退出江湖，找个地方安享晚年才是。”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
老太太的手快他一秒，拉住他衣角。丁闫皱着眉头正欲发作，却发现自己掌心忽然多了一个黑色球体。这东西差不多有拳头大小，表面莹润光滑，几乎没有质量。丁闫因为刚才的闹剧出了一层薄汗，此刻感到沁人的冰凉自球体渗透出来。
老太太原本一副丑恶的嘴脸，此时竟然变得慈眉善目。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你手中的宝贝，具有毁灭世界的能力。从今往后，你是它的主人，你来决定它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
丁闫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中二少年的cosplay现场，又无法忽视老人一派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硬着头皮说：“阿婆，别开这种玩笑。没什么意思。”
老太太对他的烦恼视而不见，只继续说到：“当你决定使用它的时候，只需要把它带在身边，它自然能感应到你的想法。其他事情，多说无益。你走吧。”说罢，只见她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灰尘，然后佝偻起背部，一瘸一拐的走掉。围观众人一哄而散，留下丁闫呆愣，手里握着那个奇怪的东西。丁闫看看时间，把那黑色的球体装进行李箱，向车站飞奔过去，终于在最后一刻，踏上了回省城的汽车。
周末。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的雨，这种情况在北方实属罕见。丁闫坐在书桌旁，看着大雨模糊了世界的边界。每一次下大雨的时候，他总是悲喜交加。他觉得天地像被一条漫无边际的凶猛的大河贯穿，自己是那河里一条随波逐流自由自在的鱼儿。然而有一种悲伤，如影随形。那悲伤，来无踪去无影，说不清道不明。正是因为这样莫名的情绪，丁闫才从雨水密集的南方迁移到干燥少雨的北京。
丁闫称那物体为黑体。它的外形是绝对标准的球体，其上没有任何标志和痕迹。它被丁闫放到桌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按照物理原则向四处滚动。它的外表异常光滑细腻，整个被一层神秘的黑色包裹，在灯光下看起来一团漆黑。丁闫并不相信老太太的话，但实实在在感到这东西蹊跷。他在网上以“黑色球体”、“毁灭世界”、“碰瓷老太太”等各种关键字搜索，也偷偷潜入过一些科幻、神话、终极武器、世界毁灭等相关话题的论坛社区。
互联网上混杂着许多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有一些是历史悠久的传说，有一些是对古老神话牵强附会的解读，更多的是某些动机不明的胡说八道。在这些混乱的信息里，丁闫发现了两件有趣的事情，传说世界被毁灭过多次，每一次世界毁灭都是由巨浪滔天的大洪水造成。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任何与黑体有关的线索。
丁闫把它握在手里，有一些忿忿：“没有说明书，谁知道怎么用？”难道只要心里想了要把世界毁灭，它就真能实现不成？为什么要毁灭世界，这世界不够好，但也算不上极坏。也许真有人对它痛恨无比，那样的人必定遭遇过极大不幸。
其实每个人日常生活的表面下都埋藏着诸多地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它们引爆，惹得自己和周围的人鲜血淋漓。
譬如十四岁的丁闫，被禁止熬夜玩网络游戏，在与父母大吵一顿后，决定离家出走。他关闭所有通讯设备和联系方式，在网吧混迹了两天两夜，最后蓬头垢面的打开家门，看见一屋子男女老少，熟悉或陌生的亲戚朋友，怔怔地望着他。人们告诉他，他的父母在寻找他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得血肉模糊。
从此，丁闫就是一个害死自己亲身父母的罪人了。祖父母可怜他，又恨他，把他送到寄宿学校，让他自生自灭。每一个中秋节、春节、母亲节和父亲节，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每一年父母的祭日，他都恨，恨自己，恨父母，恨那些把父母的死归咎于自己的人，恨这个是非不分的世界。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世界毁灭倒也许是一种救赎。”丁闫默默想着，突然瞧见黑体发出一阵微弱的光。那光虽然细小，却有动人心魄的能力。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雨点不再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丁闫的思绪像被什么吸引，一直朝向空间的某一处飘。那是黑体。
转眼，那光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到正常的模样。丁闫一边感到怅然若失，一边细细地想，无论如何，如果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那么打算毁灭世界都不是公平正义的行为。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倒像是传说中那样欲把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35岁的丁闫在同学会上再次遇到程璧。人到中年，丁闫明显感到身体状态大不如从前。程璧的变化却不大。丁闫看见她仍然像二十年前一样，静静坐着，在一群身体微微发福，脸上肌肉松弛，皱纹在眼角荡漾的中年妇女之中。她的皮肤光滑洁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角两个小小梨涡，偶尔轻声细语地说话，像微风吹拂一池春水。班里的男同学看着她移不开眼，她却一直藏在角落，不肯给任何人接触机会。
丁闫的心蠢蠢欲动。14岁到35岁，丁闫心里，程璧一直是最好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单身，倒不是真的因为一直奢望要和程璧在一起。不过是没遇见更好的人。现在他要庆幸自己的寡淡薄情了。因为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近程璧，不用顾忌什么妻子、儿女或者任何前女友。刚好程璧目前也是单身。
丁闫找到程璧联系方式，说要请教几个与她工作相关的问题。她很爽快的答应帮忙。他每天查找资料，和她讨论一些越来越深入的问题。三五天的问候渐渐变成每日闲聊。她不再显得拘束，卸下看起来乖巧但实际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露出面具下调皮、多情、阴郁等混杂在一起理不清的情绪。
程璧谈起她委屈的童年。幼时丧父，母亲再嫁。程璧从来不懂什么是父爱，也不懂母爱。继父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母亲专横而霸道。在她的管制下，程璧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过了十八年，尔后义无反顾地转到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学习生活。
程璧心平气和地讲过去，像一切都与己无关的样子。丁闫总是心疼。这心疼包含着对程璧的理解和爱，也包含许多年来一直努力克制的自怜——早逝的父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十年如一日的独居生活。丁闫告诉程璧自己父母早亡，只说是病逝。网络那头的她沉默了一阵子，发过来一个拥抱的聊天表情。丁闫心里又是心酸又是甜蜜。他没有说真相。那真相像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行山，丁闫已经学会和它和谐相处。然而，要坦坦荡荡讲给程璧听，却需要更多时间和勇气。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丁闫和程璧坐在一家偏僻咖啡馆的角落。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红色小盒，打开盖子，取出闪亮的钻戒。他说：“程璧，嫁给我吧。”他看着她，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一切发展太快，自己像毛头小子一样鲁莽，但他再也无法按捺想与她一起生活的愿望。程璧的表情很复杂，目光是愉悦的，眼睛湿润了，眉头却皱着，薄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又迟迟说不出口。
“我怀孕了。”丁闫听见她说：“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她以为丁闫会愤怒，或者犹疑，这件事情必定让他难以接受。她却是错了。35岁的丁闫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好呀，我是不是可以很快就做父亲了。”丁闫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马上就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了，这想法让他幸福到不知所措。
他们顺理成章地住到一起。程璧每天做早饭，丁闫负责晚饭。晚饭后两个人会手牵手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周末的时候，他带她去看电影。她不爱悲剧，所以他们每次都看温馨或者搞笑的影片。因为担心她和孩子的健康，他对她们关怀备至。他们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但他只是搂着她，亲吻她，再不做更多亲密的行为。
七个月以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丁望生，小名豆豆。豆豆长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小家伙脾气也特别好，只有渴了饿了或者大便小便没人管的时候才会嘤嘤哭几声，其他时候总是静静地躺着，很少给大人添乱。丁闫喜欢豆豆快超过了程璧，真正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有那么多希望，想要豆豆去帮他实现，但他明白自己不该过多干涉豆豆的生活。他只要简简单单爱豆豆，爱程璧就好了。
豆豆三岁的时候，开始被送去念幼儿园。程璧找了一份工作，这给一家人生活带来的变化并不太大。一切都完美，除了一件事情。三年来，丁闫和程璧从来没有同房过。豆豆出生几个月以后，他试图亲近她，她总以身体不适拒绝他的邀请。再往后，他仍然争取着机会。有几次她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要满足丁闫，却在最后关头狠狠推开他。他看见她的眼神慌乱而痛苦，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丁闫有几次在工作相关的饭局上喝醉，那些时候，他都发疯地想抓住程璧，想让她告诉他一切，关于她和他的关系，关于豆豆的身世，关于豆豆的亲身父亲。酒醒以后，丁闫就恢复了平静。十四岁的丁闫没被现实打败，三十九岁的丁闫也不会。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程璧，甚至花更多的时间和耐心陪伴豆豆。豆豆总追着他欢快地叫爸爸，程璧绷紧的神情也渐渐松弛下来。平和幸福的生活又回来了。丁闫觉得，下半辈子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十月份的时候，天气凉了下来。树叶开始枯黄，丁闫莫名有了一些悲凉的愁绪。程璧最近工作繁忙，总是忙到深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家。她先把豆豆哄入睡，然后对丁闫抱歉的笑一笑，走到卫生间洗漱。丁闫感觉有半辈子没跟她好好交流过了。等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周五，他决定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把豆豆托付给保姆，开车到十几公里以外买了程璧最爱吃的螺蛳粉，用保温桶装着，一路哼着小曲，向程璧的公司奔去。
丁闫刚在车库停下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咧嘴笑了。正准备下车，却看见程璧身旁有一个英俊的高个子男人。那两个人隔了一段微妙的距离，男人说话时手势挥动起来，程璧的身体就进入了他胳膊触碰的范围。她的脸上带着丁闫不常见到的灿烂笑容。
丁闫尾随程璧的车到了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他分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暧昧的气场，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自欺欺人地说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他反复思考要不要跟到楼上去找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就看见程璧二人出门，又钻进了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丁闫一踩油门，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紫竹院。此后发生的事情，丁闫接下来二十几年都刻意避开，不愿回忆。他躲在灌木丛的背后，看见程璧和那个男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面对面站着，男人一动不动，程璧踮着脚尖，仰起脸靠了过去。十月的北京，天黑得早。丁闫看不见他们的唇舌如何纠缠在一起，他心里那把火终于点燃了一颗炸弹。他用疯狂的声音吼出来：“贱人！”
那是丁闫这辈子对女性最恶毒的辱骂。之后的事情，真像一场噩梦。
程璧轻轻把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推给他，上面放着那枚闪亮的婚戒。她说：“丁闫，对不起，我不配和你在一起。我们离婚吧，我会带着豆豆永远离开。”
丁闫狠狠地盯着她，许久以后才自嘲地怪笑一声，说：“然后呢，和那个男人双宿双飞吗？你可为豆豆着想过。”
她摇摇头，说：“那人是豆豆的亲身父亲。不过，他有自己的家庭。我和豆豆会搬到另外一个城市。”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丁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豆豆是我的孩子，我绝不可能把她交给你，你不配做他的母亲。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
丁闫心里洋溢着报复的快感，笑声狠厉得像魔鬼。然而，并不仅仅是这样。还有温情存在那里，当他看见程璧苍白的面孔，真想抚着那依旧年轻的脸庞，温柔地说一句：“你这又是何必，何必自己为难自己。”但他说不出口，发疯的笑抵住了他的喉咙，那里是语言唯一产生的通道。
程璧看着他这样的疯狂，却是微微笑了一笑。
丁闫哪里想得到，自己一语成谶。程璧死了，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公交车撞到三米以外，形容惨烈，没有人敢上去看个究竟。有人掏出手机报警，待救护车过来以后，她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司机告诉警察，是程璧突然从人行道冲过路中间，他根本来不及踩刹车。警察并不轻易相信他说的话，幸好有几个路人还有不远处的监控录像，都证实司机没有说谎。
程璧的母亲和继父从老家赶了过来。程璧下葬那天，丁闫没有去墓园，一个人呆在家里。想哭，挤不出一滴眼泪；想笑，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心里好恨，却根本不知道应该恨谁，或许豆豆的父亲是罪魁祸首，但是他丁闫为程璧下了判词。那么该恨自己，可是自己究竟何罪之有？明明他那么爱她的呀。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他的父母因他而死，家族所有人都对他怀恨在心，可他又是何罪之有？
丁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能“啊！啊！”的吼叫。他挥手将茶几上的东西全扫落，抬手掀翻了玻璃茶几，又挥着木椅砸向角落的书架。书架是上乘的原木制成，只轻微摇摇晃晃几下，被椅子碰到的一些书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个黑色的球体随着书本滚落下来。它夹在一堆书中间，仍然是暗淡的黑色，像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又像是欲盖弥彰。
丁闫上前一步，捡起黑体。他把它紧紧握在手里，恨不得要捏碎它一般。他恨呢，他恨这个世界。这个乱七糟八，因果不分的世界。不如毁掉它，让所有人陪着程璧去死好了。哈哈。他又可以笑了，他的笑又从泥泞的沼泽找到了出路。
黑体渐渐有了光芒。光芒碾压过途经的一切。丁闫的手掌、散落的书本、宽大的沙发都落在它的阴影下。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机器的轰鸣、孩子的打闹、挂钟的嘀嗒，都在顷刻间消失。时间一定也停止了，所有东西都变得死气沉沉，被风吹起的窗帘定格在半空中。丁闫看到世界在慢慢膨胀，模糊起来，远离他。透过玻璃窗，他看到远处的楼房像沙堆被水冲洗了一样，一步一步分崩离析。他的吼叫关在身体内，但他仍死死握住手里的黑体。
也许世界即将在下一刻毁灭，这个时候，他感到一丝丝迷茫。
也许自己毁灭的并不是整个世界，这个黑体其实只能把自己杀死。一旦自己死了，那自己的世界不也毁灭了吗？他不知道那个老太太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看到书架上的相框，那照片上豆豆漆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充满信任和依赖。丁闫突然想抱一抱豆豆，他那么小，那么乖巧。最伤心的时候，他只会用牙狠狠咬住下半唇，任眼里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哭大闹。
半空中突然出现一排红色长方形，它们横向排列在丁闫视线正前方，齐齐在空气中闪动。丁闫估计了一下，大概有十个。半分钟以后，它们静止下来。从左到右，长方形开始逐个消失，每一个消失前都会单独闪动五次。丁闫知道，这是在倒计时了。这次大约是真的要发生了。世界末日，丁闫会死，豆豆会死，天下所有人都会给他们一家三口陪葬。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丁闫用手蒙住脸，想屏蔽掉那些令他战栗的长方形。然而，这根本不起作用。即使丁闫闭上眼，它们仍然悬浮在半空中，无情地闪动，继而消失。
“不，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绝不是这样。至少现在不是。”他摇头，又摇头。这次他是全天下的罪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冲破身体的重围，绝望，痛苦，真真切切。空中的红色长方形竟然不再消失，也不再闪动。它们停留在那里，数量开始增加，变成了四个、五个，直到十个。然后，一齐消失不见。
黑体的熠熠光芒正逐步收敛，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房间的一切，远方的世界，都完好无损，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丁闫掀翻的茶几也端正立于沙发前。就像做了一个梦，一层又一层的梦。只是丁闫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真的发生过，他差一点让世界毁灭了。
二十五年以后，丁闫六十四岁，已经老了。世界的局势十分动荡。美国彻底丧失了霸主地位，其他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或者新兴国家都陷入了各自困境中不可自拔。核武器已不再是少数国家的珍藏品。不少地区为争抢匮乏的资源和土地接连擦枪走火。人心惶惶，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是大势所趋。
丁闫时常想起三十岁那年，在四川老家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他们此后再也没相见过。丁闫曾经托人打探过她的消息，也亲自回去寻找过她本人。有居民谈起过那位老人，说起她碰瓷以及其他古怪的事情都头头是道。然而，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又去了何处。
丁闫也常想起父母和程璧，回忆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幸福而短暂的时光。二十五年以后，他的内心终于又找到了弥足珍贵的安宁祥和。他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能再遇到他们，他会待他们更好。这辈子，就这样吧。
丁望生，豆豆，已经成为一个器宇轩昂的成熟男人。他长得像程璧，也像他父亲。丁闫觉得，豆豆最像的还是自己。丁闫在豆豆十八岁的时候告诉了他程璧的事情。豆豆平静地接受了。从那以后，父子俩竟然比从前更加亲密。
北京的十月又来临了。世界大战拉开了序幕，中国避无可避。政府媒体一直宣称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而这个年头，依托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世界上再没什么消息是可以隐藏的了。所有人都知道，战事一日比一日惨烈。终于有一天，豆豆因为正值壮年，且未曾婚育，而成为第一批被征召入伍的平民百姓。
两年后，战火烧到北京。丁闫收到了豆豆为国捐躯的奖章和抚恤金。丁闫抱着豆豆的相册，哭得撕心裂肺。那本相册收集了豆豆自出生后各个重要阶段的照片——刚出生被护士抱在怀里像小猴子一样的豆豆，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豆豆，穿校服的豆豆，踢足球的豆豆，认真工作的豆豆，行军礼的豆豆。
如果，丁闫在十四岁和三十九岁时受过的伤，都曾经被豆豆治愈。那么现在，他的心彻底碎了，再也补不起来了。丁闫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即使他不信宗教，却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曾存心伤害过任何人。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么多痛苦和磨难。
他看着盒子里的黑体，想：“也许，真的有上帝，想让我来终结整个世界。”
于是，世界真的毁灭了，当最后一个长方形消失在半空中。世界在丁闫眼前一点一点瓦解崩溃，像一阵烟散开。丁闫却没死，只愣愣地望着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虚空。
“咳——咳——”有人的声音。
丁闫吓了一跳，慌忙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咳——咳——你看不到我。”那个声音说：“我在这里没有实体。”
丁闫皱起眉头，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你现在想不通的事情日后自会明白。我很忙，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所以，让我们直奔主题吧。”
“主题是什么。”丁闫终于有机会说出话来。
“首先恭喜你，刚刚毁灭了一个破烂的旧世界，并成为第N+1次世界的上帝。”
“这是梦吗？还是你在跟我开玩笑。”
“当然不是。废话少说，该是咱们开创新世界的时候了。”
丁闫的眼前浮现出一段悬浮在半空中的文字，像是选择题。
1、 请选择万有引力常数:
2、 请选择光速：
3、 请选择绝对零度：
……
“我是学文科的，对物理了解不多。”丁闫老实交代。
“咳——没事儿，随便选，哪个顺眼就选哪个。”
“不负责任真的好么。要是选出来的世界无法诞生人类怎么办？”
“放心。怎么选都会有人类出现的，毕竟……咳——咳——”
“那让我做选择有什么意义，你自己随手填不就行了。”
“怎么这么多问题？探求意义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给你做上帝的权利，你竟然不要。不选拉倒。”
“别——”
丁闫在一道高耸的城墙下醒过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他一定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次简单的时间旅行。这里看起来像极了古代中国的城池。他身穿盔甲，腰悬利剑。一个黑色的球体安安静静躲在他的手掌中。前方走过来两个士兵模样的少年，见他神色恍惚地站在路边，规矩地立定行李，然后匆匆走过，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做。
丁闫顺着身旁的石梯拾级而上，城墙上十步一岗，站满了军人。丁闫向城外望去，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站成方队，向外延伸，一直到天际。丁闫这才知道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他握紧手里的黑体，却想起了很早以前读过的一个冷笑话。
问：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几步？答：三步，把冰箱门打开，大象塞进去，关上冰箱门。
问：把世界毁灭需要几步？答：三步，启动创世程序，创世，启动毁灭程序。
丁闫每天做45分钟健身运动，每周去一次电影院，每半年出国自助游。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和朋友聚会，大多数空闲时间，他都一个人度过。丁闫十分懂得满足。一切都很完美。
三十岁那年清明节，丁闫回四川老家祭祖。那是大巴山深处一个小县城，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城市一片破败。如今这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房林立，人潮拥挤，街道堵塞得像北京二环。丁闫办完祭拜各种事务，马不停蹄往汽车站赶去。
丁闫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衣服却被拉住了。他差点一个趔趄倒在路上。
瘦弱的老太太半躺在地面，手里扯着他的衣服，努力与他靠得更近。丁闫傻眼。老太太声嘶力竭指责他把她撞倒，要他赔钱，不赔钱就不放他走。周围迅速围起一群人，几个中年壮汉恶狠狠瞪着丁闫，说要帮老太太讨个公道。另外有些人在交头接耳，有些则目不转睛地负手看事态发展。
丁闫瞥一眼左手上的腕表，放下行李箱拉杆，取出公文包的钱夹，用漂亮的手指从里面夹出一叠百元钞票。老太太脸上看起来年纪不小了，眼睛却利索。她麻利的接过丁闫手里的钞票，嘴里仍不忘呻吟着。围观群众没看到一出好戏，隐隐有些遗憾，各自散开时，却瞧见丁闫半蹲下来，轻声细语地对老太太说了一段话。
丁闫说：“您这年纪，总出来磕磕碰碰挺不容易。虽然能赚点钱，可也算是造了孽业。您应该早日退出江湖，找个地方安享晚年才是。”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
老太太的手快他一秒，拉住他衣角。丁闫皱着眉头正欲发作，却发现自己掌心忽然多了一个黑色球体。这东西差不多有拳头大小，表面莹润光滑，几乎没有质量。丁闫因为刚才的闹剧出了一层薄汗，此刻感到沁人的冰凉自球体渗透出来。
老太太原本一副丑恶的嘴脸，此时竟然变得慈眉善目。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你手中的宝贝，具有毁灭世界的能力。从今往后，你是它的主人，你来决定它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
丁闫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中二少年的cosplay现场，又无法忽视老人一派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硬着头皮说：“阿婆，别开这种玩笑。没什么意思。”
老太太对他的烦恼视而不见，只继续说到：“当你决定使用它的时候，只需要把它带在身边，它自然能感应到你的想法。其他事情，多说无益。你走吧。”说罢，只见她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灰尘，然后佝偻起背部，一瘸一拐的走掉。围观众人一哄而散，留下丁闫呆愣，手里握着那个奇怪的东西。丁闫看看时间，把那黑色的球体装进行李箱，向车站飞奔过去，终于在最后一刻，踏上了回省城的汽车。
周末。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的雨，这种情况在北方实属罕见。丁闫坐在书桌旁，看着大雨模糊了世界的边界。每一次下大雨的时候，他总是悲喜交加。他觉得天地像被一条漫无边际的凶猛的大河贯穿，自己是那河里一条随波逐流自由自在的鱼儿。然而有一种悲伤，如影随形。那悲伤，来无踪去无影，说不清道不明。正是因为这样莫名的情绪，丁闫才从雨水密集的南方迁移到干燥少雨的北京。
丁闫称那物体为黑体。它的外形是绝对标准的球体，其上没有任何标志和痕迹。它被丁闫放到桌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按照物理原则向四处滚动。它的外表异常光滑细腻，整个被一层神秘的黑色包裹，在灯光下看起来一团漆黑。丁闫并不相信老太太的话，但实实在在感到这东西蹊跷。他在网上以“黑色球体”、“毁灭世界”、“碰瓷老太太”等各种关键字搜索，也偷偷潜入过一些科幻、神话、终极武器、世界毁灭等相关话题的论坛社区。
互联网上混杂着许多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有一些是历史悠久的传说，有一些是对古老神话牵强附会的解读，更多的是某些动机不明的胡说八道。在这些混乱的信息里，丁闫发现了两件有趣的事情，传说世界被毁灭过多次，每一次世界毁灭都是由巨浪滔天的大洪水造成。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任何与黑体有关的线索。
丁闫把它握在手里，有一些忿忿：“没有说明书，谁知道怎么用？”难道只要心里想了要把世界毁灭，它就真能实现不成？为什么要毁灭世界，这世界不够好，但也算不上极坏。也许真有人对它痛恨无比，那样的人必定遭遇过极大不幸。
其实每个人日常生活的表面下都埋藏着诸多地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它们引爆，惹得自己和周围的人鲜血淋漓。
譬如十四岁的丁闫，被禁止熬夜玩网络游戏，在与父母大吵一顿后，决定离家出走。他关闭所有通讯设备和联系方式，在网吧混迹了两天两夜，最后蓬头垢面的打开家门，看见一屋子男女老少，熟悉或陌生的亲戚朋友，怔怔地望着他。人们告诉他，他的父母在寻找他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得血肉模糊。
从此，丁闫就是一个害死自己亲身父母的罪人了。祖父母可怜他，又恨他，把他送到寄宿学校，让他自生自灭。每一个中秋节、春节、母亲节和父亲节，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每一年父母的祭日，他都恨，恨自己，恨父母，恨那些把父母的死归咎于自己的人，恨这个是非不分的世界。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世界毁灭倒也许是一种救赎。”丁闫默默想着，突然瞧见黑体发出一阵微弱的光。那光虽然细小，却有动人心魄的能力。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雨点不再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丁闫的思绪像被什么吸引，一直朝向空间的某一处飘。那是黑体。
转眼，那光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到正常的模样。丁闫一边感到怅然若失，一边细细地想，无论如何，如果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那么打算毁灭世界都不是公平正义的行为。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倒像是传说中那样欲把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35岁的丁闫在同学会上再次遇到程璧。人到中年，丁闫明显感到身体状态大不如从前。程璧的变化却不大。丁闫看见她仍然像二十年前一样，静静坐着，在一群身体微微发福，脸上肌肉松弛，皱纹在眼角荡漾的中年妇女之中。她的皮肤光滑洁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角两个小小梨涡，偶尔轻声细语地说话，像微风吹拂一池春水。班里的男同学看着她移不开眼，她却一直藏在角落，不肯给任何人接触机会。
丁闫的心蠢蠢欲动。14岁到35岁，丁闫心里，程璧一直是最好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单身，倒不是真的因为一直奢望要和程璧在一起。不过是没遇见更好的人。现在他要庆幸自己的寡淡薄情了。因为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近程璧，不用顾忌什么妻子、儿女或者任何前女友。刚好程璧目前也是单身。
丁闫找到程璧联系方式，说要请教几个与她工作相关的问题。她很爽快的答应帮忙。他每天查找资料，和她讨论一些越来越深入的问题。三五天的问候渐渐变成每日闲聊。她不再显得拘束，卸下看起来乖巧但实际拒人千里的冰冷面具，露出面具下调皮、多情、阴郁等混杂在一起理不清的情绪。
程璧谈起她委屈的童年。幼时丧父，母亲再嫁。程璧从来不懂什么是父爱，也不懂母爱。继父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母亲专横而霸道。在她的管制下，程璧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过了十八年，尔后义无反顾地转到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学习生活。
程璧心平气和地讲过去，像一切都与己无关的样子。丁闫总是心疼。这心疼包含着对程璧的理解和爱，也包含许多年来一直努力克制的自怜——早逝的父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十年如一日的独居生活。丁闫告诉程璧自己父母早亡，只说是病逝。网络那头的她沉默了一阵子，发过来一个拥抱的聊天表情。丁闫心里又是心酸又是甜蜜。他没有说真相。那真相像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行山，丁闫已经学会和它和谐相处。然而，要坦坦荡荡讲给程璧听，却需要更多时间和勇气。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丁闫和程璧坐在一家偏僻咖啡馆的角落。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红色小盒，打开盖子，取出闪亮的钻戒。他说：“程璧，嫁给我吧。”他看着她，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一切发展太快，自己像毛头小子一样鲁莽，但他再也无法按捺想与她一起生活的愿望。程璧的表情很复杂，目光是愉悦的，眼睛湿润了，眉头却皱着，薄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又迟迟说不出口。
“我怀孕了。”丁闫听见她说：“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她以为丁闫会愤怒，或者犹疑，这件事情必定让他难以接受。她却是错了。35岁的丁闫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好呀，我是不是可以很快就做父亲了。”丁闫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马上就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了，这想法让他幸福到不知所措。
他们顺理成章地住到一起。程璧每天做早饭，丁闫负责晚饭。晚饭后两个人会手牵手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周末的时候，他带她去看电影。她不爱悲剧，所以他们每次都看温馨或者搞笑的影片。因为担心她和孩子的健康，他对她们关怀备至。他们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但他只是搂着她，亲吻她，再不做更多亲密的行为。
七个月以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丁望生，小名豆豆。豆豆长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小家伙脾气也特别好，只有渴了饿了或者大便小便没人管的时候才会嘤嘤哭几声，其他时候总是静静地躺着，很少给大人添乱。丁闫喜欢豆豆快超过了程璧，真正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有那么多希望，想要豆豆去帮他实现，但他明白自己不该过多干涉豆豆的生活。他只要简简单单爱豆豆，爱程璧就好了。
豆豆三岁的时候，开始被送去念幼儿园。程璧找了一份工作，这给一家人生活带来的变化并不太大。一切都完美，除了一件事情。三年来，丁闫和程璧从来没有同房过。豆豆出生几个月以后，他试图亲近她，她总以身体不适拒绝他的邀请。再往后，他仍然争取着机会。有几次她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要满足丁闫，却在最后关头狠狠推开他。他看见她的眼神慌乱而痛苦，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丁闫有几次在工作相关的饭局上喝醉，那些时候，他都发疯地想抓住程璧，想让她告诉他一切，关于她和他的关系，关于豆豆的身世，关于豆豆的亲身父亲。酒醒以后，丁闫就恢复了平静。十四岁的丁闫没被现实打败，三十九岁的丁闫也不会。他一如既往地关心程璧，甚至花更多的时间和耐心陪伴豆豆。豆豆总追着他欢快地叫爸爸，程璧绷紧的神情也渐渐松弛下来。平和幸福的生活又回来了。丁闫觉得，下半辈子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十月份的时候，天气凉了下来。树叶开始枯黄，丁闫莫名有了一些悲凉的愁绪。程璧最近工作繁忙，总是忙到深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家。她先把豆豆哄入睡，然后对丁闫抱歉的笑一笑，走到卫生间洗漱。丁闫感觉有半辈子没跟她好好交流过了。等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周五，他决定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他把豆豆托付给保姆，开车到十几公里以外买了程璧最爱吃的螺蛳粉，用保温桶装着，一路哼着小曲，向程璧的公司奔去。
丁闫刚在车库停下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咧嘴笑了。正准备下车，却看见程璧身旁有一个英俊的高个子男人。那两个人隔了一段微妙的距离，男人说话时手势挥动起来，程璧的身体就进入了他胳膊触碰的范围。她的脸上带着丁闫不常见到的灿烂笑容。
丁闫尾随程璧的车到了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他分明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暧昧的气场，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自欺欺人地说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他反复思考要不要跟到楼上去找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就看见程璧二人出门，又钻进了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丁闫一踩油门，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紫竹院。此后发生的事情，丁闫接下来二十几年都刻意避开，不愿回忆。他躲在灌木丛的背后，看见程璧和那个男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面对面站着，男人一动不动，程璧踮着脚尖，仰起脸靠了过去。十月的北京，天黑得早。丁闫看不见他们的唇舌如何纠缠在一起，他心里那把火终于点燃了一颗炸弹。他用疯狂的声音吼出来：“贱人！”
那是丁闫这辈子对女性最恶毒的辱骂。之后的事情，真像一场噩梦。
程璧轻轻把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推给他，上面放着那枚闪亮的婚戒。她说：“丁闫，对不起，我不配和你在一起。我们离婚吧，我会带着豆豆永远离开。”
丁闫狠狠地盯着她，许久以后才自嘲地怪笑一声，说：“然后呢，和那个男人双宿双飞吗？你可为豆豆着想过。”
她摇摇头，说：“那人是豆豆的亲身父亲。不过，他有自己的家庭。我和豆豆会搬到另外一个城市。”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丁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豆豆是我的孩子，我绝不可能把她交给你，你不配做他的母亲。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
丁闫心里洋溢着报复的快感，笑声狠厉得像魔鬼。然而，并不仅仅是这样。还有温情存在那里，当他看见程璧苍白的面孔，真想抚着那依旧年轻的脸庞，温柔地说一句：“你这又是何必，何必自己为难自己。”但他说不出口，发疯的笑抵住了他的喉咙，那里是语言唯一产生的通道。
程璧看着他这样的疯狂，却是微微笑了一笑。
丁闫哪里想得到，自己一语成谶。程璧死了，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公交车撞到三米以外，形容惨烈，没有人敢上去看个究竟。有人掏出手机报警，待救护车过来以后，她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司机告诉警察，是程璧突然从人行道冲过路中间，他根本来不及踩刹车。警察并不轻易相信他说的话，幸好有几个路人还有不远处的监控录像，都证实司机没有说谎。
程璧的母亲和继父从老家赶了过来。程璧下葬那天，丁闫没有去墓园，一个人呆在家里。想哭，挤不出一滴眼泪；想笑，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心里好恨，却根本不知道应该恨谁，或许豆豆的父亲是罪魁祸首，但是他丁闫为程璧下了判词。那么该恨自己，可是自己究竟何罪之有？明明他那么爱她的呀。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他的父母因他而死，家族所有人都对他怀恨在心，可他又是何罪之有？
丁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能“啊！啊！”的吼叫。他挥手将茶几上的东西全扫落，抬手掀翻了玻璃茶几，又挥着木椅砸向角落的书架。书架是上乘的原木制成，只轻微摇摇晃晃几下，被椅子碰到的一些书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个黑色的球体随着书本滚落下来。它夹在一堆书中间，仍然是暗淡的黑色，像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又像是欲盖弥彰。
丁闫上前一步，捡起黑体。他把它紧紧握在手里，恨不得要捏碎它一般。他恨呢，他恨这个世界。这个乱七糟八，因果不分的世界。不如毁掉它，让所有人陪着程璧去死好了。哈哈。他又可以笑了，他的笑又从泥泞的沼泽找到了出路。
黑体渐渐有了光芒。光芒碾压过途经的一切。丁闫的手掌、散落的书本、宽大的沙发都落在它的阴影下。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机器的轰鸣、孩子的打闹、挂钟的嘀嗒，都在顷刻间消失。时间一定也停止了，所有东西都变得死气沉沉，被风吹起的窗帘定格在半空中。丁闫看到世界在慢慢膨胀，模糊起来，远离他。透过玻璃窗，他看到远处的楼房像沙堆被水冲洗了一样，一步一步分崩离析。他的吼叫关在身体内，但他仍死死握住手里的黑体。
也许世界即将在下一刻毁灭，这个时候，他感到一丝丝迷茫。
也许自己毁灭的并不是整个世界，这个黑体其实只能把自己杀死。一旦自己死了，那自己的世界不也毁灭了吗？他不知道那个老太太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看到书架上的相框，那照片上豆豆漆黑的大眼睛望着他，充满信任和依赖。丁闫突然想抱一抱豆豆，他那么小，那么乖巧。最伤心的时候，他只会用牙狠狠咬住下半唇，任眼里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绝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哭大闹。
半空中突然出现一排红色长方形，它们横向排列在丁闫视线正前方，齐齐在空气中闪动。丁闫估计了一下，大概有十个。半分钟以后，它们静止下来。从左到右，长方形开始逐个消失，每一个消失前都会单独闪动五次。丁闫知道，这是在倒计时了。这次大约是真的要发生了。世界末日，丁闫会死，豆豆会死，天下所有人都会给他们一家三口陪葬。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丁闫用手蒙住脸，想屏蔽掉那些令他战栗的长方形。然而，这根本不起作用。即使丁闫闭上眼，它们仍然悬浮在半空中，无情地闪动，继而消失。
“不，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绝不是这样。至少现在不是。”他摇头，又摇头。这次他是全天下的罪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冲破身体的重围，绝望，痛苦，真真切切。空中的红色长方形竟然不再消失，也不再闪动。它们停留在那里，数量开始增加，变成了四个、五个，直到十个。然后，一齐消失不见。
黑体的熠熠光芒正逐步收敛，最后彻底安静下来。房间的一切，远方的世界，都完好无损，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丁闫掀翻的茶几也端正立于沙发前。就像做了一个梦，一层又一层的梦。只是丁闫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真的发生过，他差一点让世界毁灭了。
二十五年以后，丁闫六十四岁，已经老了。世界的局势十分动荡。美国彻底丧失了霸主地位，其他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或者新兴国家都陷入了各自困境中不可自拔。核武器已不再是少数国家的珍藏品。不少地区为争抢匮乏的资源和土地接连擦枪走火。人心惶惶，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是大势所趋。
丁闫时常想起三十岁那年，在四川老家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他们此后再也没相见过。丁闫曾经托人打探过她的消息，也亲自回去寻找过她本人。有居民谈起过那位老人，说起她碰瓷以及其他古怪的事情都头头是道。然而，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又去了何处。
丁闫也常想起父母和程璧，回忆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幸福而短暂的时光。二十五年以后，他的内心终于又找到了弥足珍贵的安宁祥和。他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能再遇到他们，他会待他们更好。这辈子，就这样吧。
丁望生，豆豆，已经成为一个器宇轩昂的成熟男人。他长得像程璧，也像他父亲。丁闫觉得，豆豆最像的还是自己。丁闫在豆豆十八岁的时候告诉了他程璧的事情。豆豆平静地接受了。从那以后，父子俩竟然比从前更加亲密。
北京的十月又来临了。世界大战拉开了序幕，中国避无可避。政府媒体一直宣称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而这个年头，依托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世界上再没什么消息是可以隐藏的了。所有人都知道，战事一日比一日惨烈。终于有一天，豆豆因为正值壮年，且未曾婚育，而成为第一批被征召入伍的平民百姓。
两年后，战火烧到北京。丁闫收到了豆豆为国捐躯的奖章和抚恤金。丁闫抱着豆豆的相册，哭得撕心裂肺。那本相册收集了豆豆自出生后各个重要阶段的照片——刚出生被护士抱在怀里像小猴子一样的豆豆，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豆豆，穿校服的豆豆，踢足球的豆豆，认真工作的豆豆，行军礼的豆豆。
如果，丁闫在十四岁和三十九岁时受过的伤，都曾经被豆豆治愈。那么现在，他的心彻底碎了，再也补不起来了。丁闫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即使他不信宗教，却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曾存心伤害过任何人。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么多痛苦和磨难。
他看着盒子里的黑体，想：“也许，真的有上帝，想让我来终结整个世界。”
于是，世界真的毁灭了，当最后一个长方形消失在半空中。世界在丁闫眼前一点一点瓦解崩溃，像一阵烟散开。丁闫却没死，只愣愣地望着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虚空。
“咳——咳——”有人的声音。
丁闫吓了一跳，慌忙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咳——咳——你看不到我。”那个声音说：“我在这里没有实体。”
丁闫皱起眉头，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你现在想不通的事情日后自会明白。我很忙，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所以，让我们直奔主题吧。”
“主题是什么。”丁闫终于有机会说出话来。
“首先恭喜你，刚刚毁灭了一个破烂的旧世界，并成为第N+1次世界的上帝。”
“这是梦吗？还是你在跟我开玩笑。”
“当然不是。废话少说，该是咱们开创新世界的时候了。”
丁闫的眼前浮现出一段悬浮在半空中的文字，像是选择题。
1、 请选择万有引力常数:
2、 请选择光速：
3、 请选择绝对零度：
……
“我是学文科的，对物理了解不多。”丁闫老实交代。
“咳——没事儿，随便选，哪个顺眼就选哪个。”
“不负责任真的好么。要是选出来的世界无法诞生人类怎么办？”
“放心。怎么选都会有人类出现的，毕竟……咳——咳——”
“那让我做选择有什么意义，你自己随手填不就行了。”
“怎么这么多问题？探求意义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给你做上帝的权利，你竟然不要。不选拉倒。”
“别——”
丁闫在一道高耸的城墙下醒过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他一定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次简单的时间旅行。这里看起来像极了古代中国的城池。他身穿盔甲，腰悬利剑。一个黑色的球体安安静静躲在他的手掌中。前方走过来两个士兵模样的少年，见他神色恍惚地站在路边，规矩地立定行李，然后匆匆走过，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做。
丁闫顺着身旁的石梯拾级而上，城墙上十步一岗，站满了军人。丁闫向城外望去，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站成方队，向外延伸，一直到天际。丁闫这才知道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他握紧手里的黑体，却想起了很早以前读过的一个冷笑话。
问：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几步？答：三步，把冰箱门打开，大象塞进去，关上冰箱门。
问：把世界毁灭需要几步？答：三步，启动创世程序，创世，启动毁灭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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