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梦
她在亮光的教室里。玻璃明净，很透，很薄；音乐舒缓，很慢，很轻。她的影子伏落，回旋，头上的黑蝴蝶随着风的韵律自由翩转。我扶着门框，努力凝视她的眼睛却只能看见阳光抚摸她的棱角，忽暗忽明。远处传来陌生的铃音，空气变得很吵很急，渐渐地，肩膀被摩擦出声音，人流随之三三两两冒起。
我跑到她身边，带着笑意。
“喂！”我拍她的肩，低头等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她慌乱抬头，褐色的眼眸里混杂着惊恐和焦急。
“是你。”她轻喘着鼻息，双手飞快地把外衣塞进包里。
“着急回去？”好久没见着她了，如果可以，我想跟她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就是她！”玻璃崩碎的声音刺破耳膜，一群长头的人冲了进来，目露凶光地望向她，刀疤和纹身在阳光下显得纹路清晰而狰狞。我的心口在发紧，身体猛地被人用包撞开，没有疼痛地倒地，刀疤们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她撞开人群，跳过栏杆，穿过石子林，脚踝流着石子划破肉的痕迹。我沿路追着，刀疤们离她越来越近，直到他们转进一个杂乱的巷口。我贴在巷口的墙壁上，听见里面的坑骂声。两个男人把她摁在地上，头发被扯离头皮，黑色的蝴蝶沾满了唾液和尘土。她没有啃声，任由肮脏的掌印和血迹蹂躏她原本骄傲干净的脸。他们开始污言秽语，开始扯她的衣服，黑色的舞服被撕碎露出白色的内衣，她用头蹭着石子地，她咬他们的手指和胳膊，随即被木棍重重地回击。
我屏着呼吸，扶着墙壁走了进去，她看见了我，愤怒略带哀怨的眼睛溢出了泪水。他们还在她身上摸索，从脚底到腰际，她咬着唇齿，已然奄奄一息，亦如她头上的黑蝴蝶。
我微微听见心脏那里吼叫的声音，看见自己如何把手中的包扔出去又收回来，看见自己如何敏捷地往回跑。意识的外围，都是阳光折射出的刀片的黑影，黑影上面有眼睛，有牙齿，有手臂，所有足够的凶狠和残忍在告诉我，“我会死，或者被侮辱。”
退了多远？直到看不见那些眼睛和牙齿，直到四下无人有瞬间的静谧。我没有喘息，可以清晰地听见黎明的钟声穿过石墙，听见飞鸟被莫名的箭斩翅，听见雨滴一点一滴，我不知道的东西在急剧地撕裂，有柴火燃烧的声响，意识里的恐惧和愧疚被烧成浓烟上升、堆积，堵在我的胸口，很快四肢里的神经在紊乱，不听使唤地颤抖。
我开始哆哆嗦嗦，开始喋喋不休地告诉自己，我不能阻止他们，不能，我也阻止不了他们。我需要人，需要很多人。我要报警，对，报警……一个人不行……我不行……我忽然看到了她的眼睛化成血点，由红到黑。我看见黑蝴蝶，它们张开翅膀，越来越大，慢慢盖了日光，停了风。
我埋头在阴影里。
头在剧烈地绞痛，随即震墙的关门声把我惊醒。心跳还未平复，看了一眼闹铃，七点零三分，八月十三日。
我又做了一个梦。
风扇吹凉手心的汗，阳光漏出窗帘，四周是晨起的声音，一切好像平安无事。我起身，关掉闹铃，窗帘斜挂在一边，小心将它们拉起。窗外的一切迅速往屋里打，光和风，还有一只黑蝴蝶，它不知何时飞进了纱窗里，现在在里面挣扎，它的脊背有着浅浅的伤痕，翅膀也碎了边角，点着细微的白沫，是那个梦，又不是。我轻轻地把纱窗拉开，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抖了抖翅膀慢慢地飞了出去。
也许，我只能救这样的它。
时间尚早，我淋了把凉水澡，从头顶到脚尖冰凉得让人冷静。冰箱里还有一块面包，壶里也有昨晚的咖啡，热了热，味道不似刚开始那般，我漫不经心地吃着，伴着电视声。
新闻里在播一次爆炸，场面混乱，烟熏的残垣断壁，乌黑的车场，满地的碎片，从圆圈点扩展至满屏，有的人从烟雾和废墟里逃了出来。
我抿了一口咖啡，听着记者在很远的地方喧吵，他们语速飞快而焦急。我只是看到那些包着纱布的官兵，看到那些沾着泥土和血迹的迷彩服，看到他们哭着抬出很多人，看到他们往往烟雾和废墟中走。
他们会死吗？不知道。我希望这又是一场梦。
我能回到梦里吗？
回到八岁那年的稻草地。那里有窄窄的桥，有暗绿的河，有堆积如山的草垛，有铺满稻穗的板车，泥土压出车轴的齿印，我们沿着齿印跳着走，阳光飞满腰际。她笑着在我面前跳舞，只是伸展手臂，脚尖跃起，我却分明看见点点连起的弧线。
“我们要不要追那辆板车？”我指着不远处的板车问她，也许奔跑能让她看见我的优势。
“好！”她应了一声便不见踪影，我追着她声音，拖着大码的拖鞋在泥地里踉踉跄跄。板车在小桥下缓缓往上爬，她倚着板车上的捆草冲我摆鬼脸，这让我很恼火，像是点了引线的爆竹朝她冲去。她慌乱地跑到板车的一侧，我追了上去，板车也上了桥，车轮小心地沿桥边内侧往前走，我推着车尾大声嚷着，“我来了。”
我听见她的尖叫，还有稻草被蹭刮的声音，我看见她的花裙，伸手就能抓到。我发出威胁的笑声，伸手去抓她。
只是一秒，她从车边滑落，散落的稻草还有她一同掉进了河里。我听见“噗通”的声音，碎花裙展开，瞬间沉入，我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板车趟下桥面，河岸有人在大叫，我听不仔细。
我想我是吓着了，吓得只会往前跑，跑过山坡，跑过小巷，跑过群落的房屋，跑到家里，脚下时不时传来阵阵的刺痛，我瘫坐门廊上，才发现拖鞋已经不见，脚底上沾着血、稻草和泥土的碎粒。
我愣愣着看着这双脚，说不出话。
年少的冲击，总是被打散然后插进日后的梦里。那是我第一次受到惊吓，也是第一次不用学就会逃跑。
从那晚起，惊吓和奔跑总是猝不及防地钻进梦里，挑逗我脆弱的神经。我在清晨来临之前入睡，又在晌午惊醒。以此往复，听不清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力气。
我想告诉母亲，有人掉进了河里，我看见了。我想告诉父亲，她可能会死，因为我。我想告诉他们，我很害怕，我逃跑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天，两天，三天，警察没有来。我鼓起勇气走出家门，邻居家的狗像往常一般吵闹，大人们依旧扛着锄头匆匆忙忙，睡醒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我心事重重，难道没有人知道有人掉进了河里？她可能会死掉。
我要去确认她的生死。
我要去自首。
我嘀咕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是否真的去了她家。不知道。好像在街上碰见那个熟悉的花裙子，她在跟别人一起玩耍，唱着我不熟悉的歌。我上去跟她说话，她没听见，也没对我笑。
我丧气地回到家里，母亲在掰蒜，我坐在她旁边。
我告诉母亲，我看见她掉进河里了，我以为她死了，可是今天又看见她了。我语无伦次地说完，然后舒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母亲却叫我手脚快点，油热了。父亲在一旁吸烟，一边想着他的工钱，一边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她被人救了，好像被一个和尚救的，当晚就醒了过来了，还请人驱了法。
那，那个和尚呢?我追问父亲。
他死了。
我跑到她身边，带着笑意。
“喂！”我拍她的肩，低头等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她慌乱抬头，褐色的眼眸里混杂着惊恐和焦急。
“是你。”她轻喘着鼻息，双手飞快地把外衣塞进包里。
“着急回去？”好久没见着她了，如果可以，我想跟她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就是她！”玻璃崩碎的声音刺破耳膜，一群长头的人冲了进来，目露凶光地望向她，刀疤和纹身在阳光下显得纹路清晰而狰狞。我的心口在发紧，身体猛地被人用包撞开，没有疼痛地倒地，刀疤们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她撞开人群，跳过栏杆，穿过石子林，脚踝流着石子划破肉的痕迹。我沿路追着，刀疤们离她越来越近，直到他们转进一个杂乱的巷口。我贴在巷口的墙壁上，听见里面的坑骂声。两个男人把她摁在地上，头发被扯离头皮，黑色的蝴蝶沾满了唾液和尘土。她没有啃声，任由肮脏的掌印和血迹蹂躏她原本骄傲干净的脸。他们开始污言秽语，开始扯她的衣服，黑色的舞服被撕碎露出白色的内衣，她用头蹭着石子地，她咬他们的手指和胳膊，随即被木棍重重地回击。
我屏着呼吸，扶着墙壁走了进去，她看见了我，愤怒略带哀怨的眼睛溢出了泪水。他们还在她身上摸索，从脚底到腰际，她咬着唇齿，已然奄奄一息，亦如她头上的黑蝴蝶。
我微微听见心脏那里吼叫的声音，看见自己如何把手中的包扔出去又收回来，看见自己如何敏捷地往回跑。意识的外围，都是阳光折射出的刀片的黑影，黑影上面有眼睛，有牙齿，有手臂，所有足够的凶狠和残忍在告诉我，“我会死，或者被侮辱。”
退了多远？直到看不见那些眼睛和牙齿，直到四下无人有瞬间的静谧。我没有喘息，可以清晰地听见黎明的钟声穿过石墙，听见飞鸟被莫名的箭斩翅，听见雨滴一点一滴，我不知道的东西在急剧地撕裂，有柴火燃烧的声响，意识里的恐惧和愧疚被烧成浓烟上升、堆积，堵在我的胸口，很快四肢里的神经在紊乱，不听使唤地颤抖。
我开始哆哆嗦嗦，开始喋喋不休地告诉自己，我不能阻止他们，不能，我也阻止不了他们。我需要人，需要很多人。我要报警，对，报警……一个人不行……我不行……我忽然看到了她的眼睛化成血点，由红到黑。我看见黑蝴蝶，它们张开翅膀，越来越大，慢慢盖了日光，停了风。
我埋头在阴影里。
头在剧烈地绞痛，随即震墙的关门声把我惊醒。心跳还未平复，看了一眼闹铃，七点零三分，八月十三日。
我又做了一个梦。
风扇吹凉手心的汗，阳光漏出窗帘，四周是晨起的声音，一切好像平安无事。我起身，关掉闹铃，窗帘斜挂在一边，小心将它们拉起。窗外的一切迅速往屋里打，光和风，还有一只黑蝴蝶，它不知何时飞进了纱窗里，现在在里面挣扎，它的脊背有着浅浅的伤痕，翅膀也碎了边角，点着细微的白沫，是那个梦，又不是。我轻轻地把纱窗拉开，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抖了抖翅膀慢慢地飞了出去。
也许，我只能救这样的它。
时间尚早，我淋了把凉水澡，从头顶到脚尖冰凉得让人冷静。冰箱里还有一块面包，壶里也有昨晚的咖啡，热了热，味道不似刚开始那般，我漫不经心地吃着，伴着电视声。
新闻里在播一次爆炸，场面混乱，烟熏的残垣断壁，乌黑的车场，满地的碎片，从圆圈点扩展至满屏，有的人从烟雾和废墟里逃了出来。
我抿了一口咖啡，听着记者在很远的地方喧吵，他们语速飞快而焦急。我只是看到那些包着纱布的官兵，看到那些沾着泥土和血迹的迷彩服，看到他们哭着抬出很多人，看到他们往往烟雾和废墟中走。
他们会死吗？不知道。我希望这又是一场梦。
我能回到梦里吗？
回到八岁那年的稻草地。那里有窄窄的桥，有暗绿的河，有堆积如山的草垛，有铺满稻穗的板车，泥土压出车轴的齿印，我们沿着齿印跳着走，阳光飞满腰际。她笑着在我面前跳舞，只是伸展手臂，脚尖跃起，我却分明看见点点连起的弧线。
“我们要不要追那辆板车？”我指着不远处的板车问她，也许奔跑能让她看见我的优势。
“好！”她应了一声便不见踪影，我追着她声音，拖着大码的拖鞋在泥地里踉踉跄跄。板车在小桥下缓缓往上爬，她倚着板车上的捆草冲我摆鬼脸，这让我很恼火，像是点了引线的爆竹朝她冲去。她慌乱地跑到板车的一侧，我追了上去，板车也上了桥，车轮小心地沿桥边内侧往前走，我推着车尾大声嚷着，“我来了。”
我听见她的尖叫，还有稻草被蹭刮的声音，我看见她的花裙，伸手就能抓到。我发出威胁的笑声，伸手去抓她。
只是一秒，她从车边滑落，散落的稻草还有她一同掉进了河里。我听见“噗通”的声音，碎花裙展开，瞬间沉入，我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板车趟下桥面，河岸有人在大叫，我听不仔细。
我想我是吓着了，吓得只会往前跑，跑过山坡，跑过小巷，跑过群落的房屋，跑到家里，脚下时不时传来阵阵的刺痛，我瘫坐门廊上，才发现拖鞋已经不见，脚底上沾着血、稻草和泥土的碎粒。
我愣愣着看着这双脚，说不出话。
年少的冲击，总是被打散然后插进日后的梦里。那是我第一次受到惊吓，也是第一次不用学就会逃跑。
从那晚起，惊吓和奔跑总是猝不及防地钻进梦里，挑逗我脆弱的神经。我在清晨来临之前入睡，又在晌午惊醒。以此往复，听不清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力气。
我想告诉母亲，有人掉进了河里，我看见了。我想告诉父亲，她可能会死，因为我。我想告诉他们，我很害怕，我逃跑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天，两天，三天，警察没有来。我鼓起勇气走出家门，邻居家的狗像往常一般吵闹，大人们依旧扛着锄头匆匆忙忙，睡醒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我心事重重，难道没有人知道有人掉进了河里？她可能会死掉。
我要去确认她的生死。
我要去自首。
我嘀咕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是否真的去了她家。不知道。好像在街上碰见那个熟悉的花裙子，她在跟别人一起玩耍，唱着我不熟悉的歌。我上去跟她说话，她没听见，也没对我笑。
我丧气地回到家里，母亲在掰蒜，我坐在她旁边。
我告诉母亲，我看见她掉进河里了，我以为她死了，可是今天又看见她了。我语无伦次地说完，然后舒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母亲却叫我手脚快点，油热了。父亲在一旁吸烟，一边想着他的工钱，一边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她被人救了，好像被一个和尚救的，当晚就醒了过来了，还请人驱了法。
那，那个和尚呢?我追问父亲。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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