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官儿
![]() |
【写得不好,见笑了。】
小时候我们家挨着二环路边儿上住,平房,小杂院儿,一个院子里头少则四五户,多则八九户、甚至十来户也是有的,那可能算是我见过的、有印象的最早的群租房。
群居在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和我们家一样,拖家带口,夫妻都是工薪阶层的升斗小民,朝九晚五,早出晚归,还有一些是来北京打拼的南方人,我们这条胡同儿住的南方人,以温州人居多,有的以倒卖服装为生,有的以倒卖鞋子为生,还有几家是倒卖灯具,虽然都是“生意人”也没见日子好过到哪儿去,一样的辛苦,一样的忙碌。
紧邻着我家的是一个很窄的小单间,大概有7、8平米,户型是个标准长方型,横着摆不下一张床,竖着只能摆下一张床的存在,坑爹可见一斑。承租这间房的是一个姓万的卖糖小贩。河南人。个子不高,脸黑红发亮。
万叔特别会做糖,最拿手的便是灶糖。我小时候见的灶糖分两种,一种长棍棍型状的,我们叫关东糖。一种圆坨坨形状的,我们叫糖瓜儿。万叔的糖瓜儿做的格外好看,圆润饱满,大小均匀,因为这,坊前附近的邻居们就给了他一个江湖混号,万糖瓜儿,久了就被传成了“万糖官儿”。
大人们说,灶糖是给灶王爷吃的,为让他老人家在一年一度上天述职见玉皇的时候,嘴甜着点儿,替这家主人说点好话,好保佑明年这家人的平安。所以无论这一年的生活过得是好是歹、有钱没钱,但凡是顶门立户、起火过日子的,到快要过小年的时候,都必定会买上一些灶糖回来供灶王爷。
万糖官儿每到年底就格外忙碌,在小杂院儿里架起大铁锅熬糖,拔糖,揉糖,趁着热乎劲儿切块儿整形。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的多,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却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挥汗如雨,一身的腱子肉拧成了一个一个油光发亮的青疙瘩,满院子焦香的糖味儿把初冬时节被冻得脆生生的空气也浸得发甜。
曾经有很长时间,我都以做他的邻居为荣。那个年代的孩子虽然不比我们父辈那样贫困,但也大抵算得上是物质资源匮乏的,万糖官儿做了糖,总也不会忘记把些边角碎料留下来,让他媳妇儿撕一张旧挂历纸,折成小包儿,把碎糖装进去,塞得鼓鼓的拿来送给我。那对我来说可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就那一包碎糖,足够让我在别的小朋友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幸福整整一冬。
万糖官儿的媳妇就是温州人,叫小玉,个子小小的,高颧骨细眉眼。嫁给他之前,她跟着哥哥嫂子卖托鞋和运动鞋,就临着我们一条胡同住,无论刮风下雨,她老是很早就推着一辆平板车出门,车上的货堆起一个巨大的山包,山包上苫上一块遮雨布,拿结实的帆布条子刹紧,闷不吭气的像头驴子一样呼哧呼哧费劲推车。
有那么几次,万糖官儿在胡同口儿遇上她,不知道是因为些什么,大抵是见不得一个瘦小女人如此艰辛的样子,又或许只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他追上她的车,把肩膀上的挑儿摘下来,往车板上一放,也不等她开口,就弯下身子在后面帮着她推车。
起初她并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她警惕得像一头小野狼,翻着眼睛咬着嘴唇瞪他,他也不动声色,甚至都不抬眼看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兀自伏在车板上等着,俩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开口。万糖官儿就试探着推了那车一下儿,车往前挪出去一点儿,她就恶狠狠地拉回来,然后继续瞪他。他也不恼,就继续试探性的推那车一下儿。他心里清楚,反正你是急着去上货,我就不信你永远僵在这儿。他这样想着,竟有点得意,嘴角忍不住开始上扬。而她也终于落败,不错,她没有时间僵着,一天要卖的货全在自己这车上了。她转回头赌气似的开始拉车,他跟在后面推,谁也不多说一个字。
后来糖官儿就不再在早上出摊了,因为他有了更重要的任务,帮小玉姑娘推车拉货。开始小玉在前面拉,糖官儿在后面推;后来糖官儿在前面拉,小玉在旁边跟着走,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又后来,咱们就常会看见小玉半倚着货堆坐在车尾,手里搂着糖官儿的货挑儿,被糖官儿拉着穿街过巷,她脸上的笑意浓得像白亮的糖膏,化都化不开。
小玉的哥哥是个烂赌鬼,还是个酒腻子,喝起酒来命都可以不要的,嫂子是个老实人,虽然有心善待小玉,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烂赌鬼喝多了就打家里的两个女人,骂些我们都听不懂的温州方言。有一天夜里,我们院儿的街门被人大力急促的拍响,隔着门,小玉疯了一样的哭叫声传进来,她喊救命,声音凄厉划破夜空,惊动了整条胡同,离街门最近的石伯伯家先出来人去开了门,当时就吓呆了,小玉挂着一身破布条子几乎全裸一般,鼻涕眼泪的扑了进来。万糖官儿自然也是被喊醒了,穿了个裤衩子就冲了出来,看到小玉的样子,糖官儿愣了一下,两步上前就把这个几近崩溃的女人打横抱起来,进了自己那间小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街坊邻居都有点回不过神,好在有年长的人出来打岔,各家才都反应过来,连忙关好了街门回家睡觉去了。
俗话说有事不瞒当乡人,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支字片语足够拼凑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事情原貌。说起来这件事也着实是丧尽天良,那天夜里,小玉的烂赌鬼哥哥又喝醉了酒、赌输了钱,心里一万个不痛快,按往常,他那些邪火会化为暴力,打老婆骂妹子,可这一天他没有,他回到家就骂骂咧咧要跟老婆“干那事儿“,老婆不肯,躲了出去,这畜生又骂了一会儿,补了一顿酒,精虫上脑,竟然闯进里屋,揪起已经睡下的小玉要当老婆使,小玉当然不干,又踢又挠,大撕了一场,逃了出来,才有了这一场惊心动魄。
糖官儿跟小玉商量,趁早从那个家里出来吧,在那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净吃那些不是人吃的苦,受那些不是人受的罪,小玉咬着薄薄的嘴唇,只是默默哭着,并不答话。糖官儿也不再多说,给小玉沏了一碗白糖水,挑起自己的挑儿,出门卖糖去了。
小玉在糖官儿家躲了两三天,嫂子就找上了门,小玉的嫂子娘家姓柳,是个老实人本份的南方妇人,柳嫂见了小玉也只会哭,没脸说话,姑嫂二人哭成了一团。哭完了,柳嫂就给小玉支招,嫁了吧,万糖官疼你,他要是愿意娶,你就嫁给他吧小玉?嫂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摸索着,从上衣暗兜里掏出揉得软哒哒的两百大钞,塞给小玉,“你拿着,少是少了点,但这个钱你哥不知道,是我偷攒的,拿着当嫁妆吧!“,小玉紧紧抓着那两百块钱,哭得日月无光。
再然后,我妈掏钱给小玉裁了料子,做了身大红套裙,我爸帮着万糖官儿在胡同里搭了灶,炒菜焖饭,各家邻居自带桌椅,沿胡同儿一字排开,这家端来一个菜,那家做贡献一瓶酒,热热闹闹的摆了一席百家饭似的婚宴。我们院几家出钱凑了三挂鞭,在胡同儿口儿放了,声音震天震地,小孩子们兴奋的尖叫起哄,“糖官儿娶媳妇儿喽!”……
席间,万糖官儿紧紧攒着小玉干瘦的手,一桌一桌酒的敬过去,除了谢谢,我们很难从他哽咽的声音中再分辨出别的句子。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有善感的女人也跟着哭,而硬派的汉子们也感慨着大碗喝酒,一个街筒子的人们,喝的东倒西歪,隔着两条胡同儿都能闻得到酒气冲天。
就这样,小玉就成了糖官儿家的小玉嫂子。胡同儿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喊她“万糖官儿家的“。小玉特别爱听这个称呼,每次被人这样叫,她就脆生生的应上一句,”哎!“,声音婉转得像糖官儿挂在挑子前的小铜锣。
万糖官儿比以前更忙了。早出晚归,吹糖人儿的钱不够养家了,他就做颜色各异的棒棒糖、硬块儿水果糖,穿街越巷的叫卖。我爸妈心疼万糖官儿两口子,炒菜的时候就尽量能多炒一碗,喊我端过去给小玉嫂子,我特别爱揽这个活儿,因为去万糖官儿家送菜,回来的时候永远会捧上小玉嫂子的回礼——一把碎糖块儿。
小玉的性格传承了南方女孩特有的温柔细腻,同时还带了些温州人与生俱来的精明,家里被她打理的有条不紊,一年的光景竟然存下了些钱。小玉就跟糖官儿商量,“我们去市场租一个摊位卖糖吧,总比你走街串巷来得稳当。”,糖官儿心疼钱,也心疼小玉,连连摇头。小玉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就又劝他,“在市场租摊,白天我去看摊,你还去胡同串着卖,这样我们就能有两份收入,难道不是好事?”糖官儿犹豫了,有两份收入对于这对年轻小夫妻实在太重要了,可是糖官儿不放心,“市场离你哥哥卖鞋的鞋城太近,我怕……“,小玉笑了,”有什么好怕,这不是还隔了两条街么,我卖我的糖,他卖他的鞋,遇不到的。再说,他毕竟是我哥哥,能怎么样?“
糖官儿说不过小玉嫂,抓抓头,憨厚的笑笑,也就算答应了。于是南小街菜市场的大棚里就多了一个摊位,卖五颜六色的糖果。小玉嫂手特别巧,会拿硬挺的挂历纸叠成形状各异的容器,小杯子、小碗、带舱的小船什么的,叠好了,就把糖果配好颜色往里面一装,八分钱一份,买两份还白送一个长棍糖,每天就数她的摊位生意好,一摆上货很快就会被孩子们抢购一空。那会儿我们家中午经常会吃炸酱面,我总是特别期盼着能帮大人跑腿,头上扣着个大铁碗,手里握着三张毛票儿,飞一样跑去南小街菜市场,花一毛钱打一大碗黄酱,两毛钱买肉, 然后跑到小玉嫂子的糖果摊上喊她跟我一起回去吃面条儿。中午她就自己一个人,我妈经常让我拉她回来一块儿吃,“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当小玉想要道谢的时候,我妈都会这样回答她。
天渐渐热起来了,吹糖人儿的活计是需要温度来配合的,天冷才容易凝固,热了就不适合再做了,于是糖官儿走街串巷的生意进入了淡季,这个时候,小玉嫂子的肚子里有了好消息,糖官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我妈也激动不已。糖官儿把小玉嫂子换了回来,让她一心一意在家安胎,南小街的摊位由他自己看顾。
小玉嫂子怀孕到五六个月的时候,北京正是“秋老虎“的时候,热得可怕,她已经显怀了,我妈不再允许我老往糖官儿家跑,怕我撞了小玉嫂子的肚子。她也好久没有来我们家吃炸酱面了,而是自己在窗台上晾鱼干,豆腐干,每到中午就挺着肚子煮一些味道奇怪的南方菜,用大号的铝饭盒装好,压实,套上松垮的大裙子,慢悠悠的走去南小街给糖官儿送饭,在摊位上一起聊着天吃完,她再拿着空饭盒慢悠悠的晃回来。
有一天早上,糖官儿照例又去看摊儿,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小玉的嫂子,姓柳的妇人就找上了门,那个可怜的女人大概是又挨了打,半边脸高高的肿着,眼睛通红,我妈开门去院里接水,迎面看到了她,她匆忙低下头,像一道光似的,嗖!一下就闪过了我妈,直奔小玉家去了。
我妈打了水回来面色很是凝重,我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消息似的凑上去跟我妈说,“妈,刚才我看见有个女的去万糖官儿家了!“,我妈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轻轻放下水壶,犹豫了一下儿走到了窗户旁边。糖官儿家跟我家只有一墙之隔,窗户也在同一平面,天又热,家家户户门窗大开,想听墙角简直易如反掌。
柳嫂子见了小玉嫂,只是闷着头哭个不停,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我等得实在没了耐心,她才忽然开口。
“玉,我要走了。“她声音颤颤的,鼻音浓重。
小玉嫂子不解,“去哪里?“
“我想回娘家去了。我不能再跟着你哥哥过了。“
“嫂子,这是怎么了?我哥又打你了吗?“小玉嫂似乎有点着急。
柳嫂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小玉嫂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你回娘家去,可是你娘家早就没人了,你回哪里呢?你一个人吃什么?怎么过?”小玉的问题一个撵着一个,像连珠炮一样。
柳嫂又哭了起来,“我就算出门上街要饭吃,也不能再跟着你哥了,他……他就是个畜生……”柳嫂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的对小玉说,“他已经,把我卖了。”
小玉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卖了?”
“他赌输了钱,今天欠一点,明天欠一点,越欠越多,越多越欠,现在已经还不起了。前几天,他又去赌,为了急着翻本,这个畜生竟然把我当注押上了,结果他输了,连我也输了进去,他回来就逼着让我去伺候别的男人,我不肯,他……就打我……我……我……”
小玉喃喃地开口,“嫂子,你去了?”
柳嫂子忽然没了声音,我想那场面应该是极其尴尬、极其不堪的,像死一般寂静的两秒过后,万糖官儿家狭窄的小房间里响起柳嫂闷在掌心中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玉震惊得全身僵硬,久久说不出话来。愣愣地坐了老半天,她忽然全身发抖,身子往前一倾,“哇”一声吐了出来。她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像一件货物,一单生意一样说输出去就输出去,说抵给别人就抵给别人,“究竟谁才是畜牲,究竟谁才是?”小玉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她扶着床沿吐,边吐边哭,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哭声嘎然而止,整个人竟然脸朝着地栽倒,撅了过去。
柳嫂子吓得惊叫,“玉啊!玉啊!快救命!来人救命!”
我妈赶紧跑了过去,几秒又蹿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喊石伯伯家的大姨,“立春!快来帮忙!”
那时候小杂院儿几乎是没有什么所谓隔音效果的,谁家出点什么事,一院子的人没个不知道的,想不想听,都一样听得到,石伯伯家的大姨也早就听见了那可怜的姑嫂二人揪心的哭声,现在一听我妈喊她,大姨一蹿就跳了出来。
我妈一把拉住石家大姨,“快救人!“
过了一会儿,我妈、石家大姨还有瘦小枯干的柳嫂子,七手八脚的把脸色铁青的小玉嫂搭了出来,放在院儿里地上,石大姨手劲儿特大,上去就掐人中,我妈喊柳嫂子把小玉上半身顶起来,拍后背顺她的气,忙活了好一会子,小玉终于睁眼了,几个女人坐在地上互相安慰着抹着眼泪,那场面,至今想想都令人心生绝望,仿佛天都是灰蒙蒙雾茫茫的了。
我妈打发我去南小街喊糖官儿叔回来,小玉嫂子急忙拦住了。
“别,别让他知道。“小玉抽抽噎噎的,“大姐,这事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怕……”
我妈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啊,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是小玉亲哥哥干的,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干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好难启齿。
“玉啊,要我说,你嫂子要回老家,就让她赶紧走,今儿就走,一分钟都别耽误。”石大姨义愤填膺地握了握拳头。
我妈也点点头,看着小玉嫂。
小玉嫂想了一会儿,从内怀里掏出一个劣质的人造革钱夹,她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递给柳嫂子道:“嫂子,你走吧,这点钱你拿着,路上别挨饿,现在就走吧,再别回来了……我……“小玉说不下去了,把钱往柳嫂子怀里一塞,哆嗦着抽泣起来。
柳嫂子拿着钱,眼泪吧嗒吧嗒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玉,你保重,千万保重,我就走了……“柳嫂子站起来,紧紧攒着手上的钱,脸上青紫肿胀的伤,在午后单薄的阳光下显得惨不忍睹,她似乎想去抱一下小玉,却终于还是放弃了,两手局促僵硬地撑在身子两侧,尴尬地停在半空。她没有勇气上前,她不知道自己在羞愧着什么,害怕着什么,她也不敢仔细去想,想她此时此刻真正担心着的、甚至是已经预见到了的那可怕的塌天大祸。
她走到院门口,回过身,看向小玉鼓鼓的肚子,那里有一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盯着小玉的肚子,一字一顿的说道:“小玉,妹子,你要好好保重。”她说完就走了,没有再回头,甚至没有等小玉的回答。
我妈和石姨继续劝了小玉嫂子一会儿,见她脸色慢慢缓了上来,情绪也稳定了,才渐渐放心了。石大姨给小玉嫂煮了小米粥又甩了一个鸡蛋在里面,半劝半唬的让她吃了一碗,又劝解了半天。趁这功夫,我妈把家里的剩饭炒了一锅,装了半饭盒递给我,“去,给你糖官儿叔送去,就说小玉今天在咱家吃饭,别的什么都不许说,要是敢胡说八道……”
我妈还没说完,我赶紧抢过饭盒,边跑边答“知道知道,胡说就撕嘴!”。
这件事过后,一连好几天,我总是能看到小玉嫂子一个人愣愣发呆,看她那个样子,我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无端端的就觉得全身发紧,慌张得厉害。我妈似乎也是有类似的感觉,有时候会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跟我念念叨叨,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什么小玉命苦啊,娘家哥哥是个王八蛋啊,但愿这家子人平安无事啊什么的。我爸是个男爷们儿,自然不爱家长里短的瞎掺和,我妈说什么,他也只是随口应一应,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躺在里屋小床似睡非睡,忽然听见我妈问我爸,“你说,万一小玉的畜生哥哥找上门来闹,万糖官儿又不在家,可怎么办?”
我爸终于开口,“他敢怎么的?弄不死他!”
片刻沉默之后,我爸又叮嘱我妈,“你多照看糖官儿媳妇就行了。”
我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虽然关着灯,屋子里一片漆黑,我还是感觉到,有一片压得低低的乌云飘了过来,笼在了我们这个小杂院的上空。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小玉嫂子的肚子更大了,酷热的秋老虎也渐渐过去,下了几场雨,添多了些寒意。有天中午,小玉嫂子做了粉丝豆腐汤和腊肉蒸饭,装在盒子里去给万糖官儿送饭,走的时候我妈挺不放心的问,“都八个多月了,你就别乱跑了,让孩子去送吧?”她指了指我。
小玉嫂子摸了一下我的留海儿,笑着说,“我自己去吧,走走路也松松筋骨。”她说完,提着饭盒汤盒,慢悠悠跨出了小院的门。
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玉嫂子的背影。
从小玉嫂子出门我妈就莫名的有些烦躁,看我也不顺眼,吃一顿中午饭的功夫骂了我3、4回,要么就是筷子敲碗声音太大了,要么就是吃菜顺嘴流菜汤了,要么就是米饭挖洞吃长大了没出息了,各种奇怪的理由都能让她火光四起。一顿艰难的饭吃完,我妈终于坐不住了,站在院门口张望,我追出去问,“妈,怎么小玉嫂子还没回来呀?”。
我妈满面担忧,“是啊,平时早就回来了,怎么今天去了这么久?”
“要不然我去南小街看看吧?”我自告奋勇。
我妈竟然没有反对,“好。快去快回。”
得到准许,我像猴子一样跑了出去,我妈在后面喊道:“不许吃人家糖!让我知道了回来撕你嘴!“
我一溜烟似的跑到了南小街,远远的,看见万糖官儿正托着脸在摊子上打盹儿,这会儿各家小孩子都在父母的强迫下在家睡午觉,所以也是糖果摊子一天之中最得闲的时候,我东张西望的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小玉嫂,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觉得毛毛的,有点害怕,愣是不敢上前去问糖官儿有没有看到小玉嫂来。我走到卖大酱的摊位上,老板认得我,逗我道:“酱总管又来打酱?“,我紧张地绷着一张小脸儿,压低嗓子问,”叔叔,你见没见到那个糖官儿叔的老婆来送饭呀?“菜市场统共就这么几趟商家,彼此都熟识,老板自然知道我是在问谁,摇头道:“没有呀,我也奇怪今天没见她来送饭呢。”,我的心,咯噔一下,像一块巨石压住了幼小的心脏,“她出事了。”我的耳边有这样的声音反反复复的飘过,让我几近抓狂。我拔脚就往家狂奔,我要告诉妈妈去,小玉嫂子丢了!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就是这样的想法。
我跑到胡同口,远远就看见我妈和石大姨都在院门口站着,我扯开嗓子尖叫着:“妈呀!!小玉嫂子丢了呀!”。
我妈脸色一变,石大姨也慌了,两个女人一合计,走,去小玉哥哥家看看!我妈让我留下看家,我不肯,执意要跟着,我妈一想,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有个小崽子出去报信儿,也就答应了。
小玉哥哥家离我们胡同儿特别近,拐过两个弯就到,进了院儿第三间就是小玉哥哥家租的房,此时此刻,那小破屋上挂着一把大锁,门窗紧闭。我妈脸色更凝重,连忙推我,“快,你再去一趟南小街,你小玉嫂子要是在糖官儿那儿,你就回来报个信儿,要是不在,你就赶紧喊你糖官儿叔回来,可能出事儿了!“
我连忙应着,拼了小命的再一次向南小街跑去。糖官儿叔一听我说小玉嫂子丢了,脸都吓白了,飞一样的跑了回来。我妈把自行车推出来跟糖官儿说,“你骑着车去她哥卖鞋的地方找找去,我和你石大姐去医院看看,是不是走半路要生了,自己去医院了也不一定。“。糖官儿连连点头,连道谢都没来得及,骑上自行车,像子弹一样飞了出去。
大家再次聚齐,天已经擦黑了,小玉嫂子毫无消息。各家各户的男人们也都陆续下班回来了。住在小杂院、小胡同的人们虽然市井、算计、鸡毛蒜皮,但是遇到大事却格外心齐,小玉嫂子失踪的事在我们胡同已经传开了,有人去报了警,各家媳妇凑在一起出主意,猜测小玉能去的地方,只要有一丝可能,就立即会有人去找,各家的男人则纷纷上门给糖官儿吃定心丸,“兄弟,不会有什么事,咱们这从没有绑人的事儿发生过,就算真有,咱们也给你把媳妇抢回来,你放心!“。各家的男人都动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还是那句话,住在胡同儿里的老少爷们儿,虽说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字号,但年轻时候也是混过的,各自都有些上得台面儿和上不得台面儿的”朋友“,各人尽自己的力,撒出网去打听,去问。
这一问,问整整问了两天。糖官儿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燥盲目,毫无方向地找。第三天早上,终于有了一个有指向性的消息,是一个绰号“六神儿“的伯伯打听到的,说是有一波痞子跟小玉的哥哥赌钱,被她哥哥欠了帐,不干了,把人逮走了,不知跟小玉失踪有没有关系,“这波儿人平时在八层大楼落脚”,六神儿伯伯说。
糖官儿一听,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我妈在后头喊他,“小万!叫上警察去啊!”,糖官儿并没回头,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只记得六神儿伯伯嘱咐我们,去单位把我爸找回来,就带了些流氓一样的年轻男人追着万糖官儿奔八层大楼去了。
再见到我爸,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跟我爸一起回来的,还有好几个大叔大伯,唯独没有见到糖官儿叔。回来的男人,每个人都脸色铁青,见我爸的样子,我根本不敢多问一句,识相地躲进了里屋,上床装睡。
我妈一边给我爸热饭热菜,一边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小万怎么没回事?你们是打架了吗?”
我支起耳朵的天线,使劲听使劲听。
我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回答,“他在医院。手废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没有亲眼所见,现场多么惨烈,自然不得而知,然而,从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中拼凑出的那个故事,也足够成为我后来很多年的一场梦魇。
原来,小玉嫂子那天提着饭盒去给糖官儿送饭,转过一趟街,被一个男人拦住,小玉认得这个男人,她哥哥和他是赌友,那男的一见小玉像见了救命仙丹一样扑过来道:“妹,你怎么在这儿呢!到处找你!快跟我走,你哥输了钱不给,被打了,人快不行了!“
骨肉亲情,小玉虽然恨哥哥烂赌酗酒,然而这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她怎么能不着急,何况人家说的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输钱不给,被债主打,根本就是她哥哥的日常,既有前车之鉴,小玉更是不假怀疑,当下想都没想就跟着这个男人走了。等发现被骗的时候已经晚了,有几个痞里痞气的人推搡着她哥哥过来认人,那个男人几乎都不敢正眼看一下小玉,缩着脖子连连点头,“是,这是我妹,我亲妹妹。“……
原来,自从柳嫂子离家出走之后,这个男人几乎天天被人上门追债,被打得像落水狗一样,这一天,债主终于不干了,逮走了人,毒打了一顿,放了狠话,要么还钱,要么交人,要么留下五根手指头。
小玉哥哥一看,这次真是躲不过去了,这个混蛋,把王八脖子一缩,决定故技重施,把怀胎八月的亲妹妹小玉抵出去……小玉被抓来能得什么好儿……一个弱女子,怀着八个月身孕,落在一群畜生手上,能得什么好儿?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者,没有人忍心拉掀开窗户纸一探究竟,只知道,糖官儿赶到的时候,小玉下半身全是血,人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糖官儿疯了,虽然是徒劳,虽然是必死的徒劳,他还是冲了过去,先救小玉?先报仇?到底是什么不重要,理智早已经死透了,杀了他们!他这样喊着,一直到被人救出来,拖进医院,推进手术室,他还这样喊着,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糖官儿的手废了,虽然六神儿伯伯带了后援去救他,他还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右手有四个手指齐刷刷被砍掉,两条肋骨被打断,身上的皮肉绽开,像一个血人。
后来几天,一直不断有警察来我们胡同,挨家走访、问笔录。却不提糖官儿怎么样了, 小玉嫂子怎么样了。
秋天就这样血雨腥风的过去了,中间又下了几场大雨,天冷得更厉害了。
当每家每户都开始存蜂窝煤,生炉子的时候,糖官儿回来了。警察带着居委会的两个管事的大妈,一起把他送了回来。糖官儿的脚一拐一拐,腮帮子上的贯通伤长着粉色的鲜肉,裹成奇怪形状的废手吊挂在胸前,眼神呆滞地回来了。警察给街坊邻里们叮嘱了几句,又震慑了几句,最后还不忘向糖官儿教育了几句什么守好本份、重新做人之类的话,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糖官儿人回来了,他的魂儿丢了。小玉嫂子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一尸两命,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她娘儿俩就没了。七平米的小屋,又剩下了糖官儿一个人。我们很少见他出门。他手废了,不再能做糖,整日整日坐在屋子里发呆。有人送东西给他,他就吃一口,没人送,他就饿着。他和他的屋子一样,都在这寒冷的冬天,变成了一具躯壳。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更冷了,树叶也都掉光了,有人传来消息,说小玉的哥哥放出来了。因为他没有参与行凶,所以没有判刑。坐在小屋里发呆的糖官儿忽然全身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敲开了他的天灵盖。他醒了。
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有人看见瘦得像骷髅一样的糖官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后来连续有一个月的时间,总有人看见他在小玉哥哥住的小院儿门口蹲着发呆。开始人们都很警惕,生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街坊大爷大妈们好心眼,有劝的,有吓唬的,连拉带拖把他送回来。可是,时间一久,各家也有自己的生活,谁能天天看着他呢,更何况大家见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那里蹲着,也就没有再去管他。
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小年了,按往年,万糖官儿这会儿就会搬出他的大锅,架在小杂院儿的空地上,开始熬糖,拔糖,揉糖。今年他没有。他的手指没有了,他的爱人没有了,他的孩子没有了,他整个人生都没有了。
离小年儿还有三五天,有天夜里,沉睡的人们突然被凄厉的警笛震醒,红蓝警灯照亮了前后三条胡同,人们都纷纷披起大衣打着寒颤从家里走出来,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个冬天最为惨烈的画面。
跟我们隔了一条胡同的小玉哥哥家那个小杂院,院里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铁锅,里面咕嘟嘟,咕嘟嘟,熬着麦芽糖稀,跟着麦芽糖上下翻腾的,还有一颗人头,时而浮上来,时而沉下去。那是小玉的哥哥。糖官儿靠着墙,坐在铁锅旁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已经没了呼吸。有在现场的人后来说,糖官儿是在笑着的。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这两三趟胡同儿,不约而同的,没有人买灶糖。甚至过了很多年以后,我都没再听到过有人来我们这一片儿吆喝,“关东糖嘞!糖瓜儿!粘掉牙的糖瓜儿嘞!关东糖!“。
只是偶尔的,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会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喊:“起锅——!”,“开案——!”,那声音远远的,悠扬婉转,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