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情绪流动 ——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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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ic is not sound!(音乐不是声音!)”充满活力而又难以分辨年龄的嗓音从耳机里传出,让人吃惊不小。这声音来自波兰钢琴家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而我在听的则是BBC 电台对他的采访,时间是2008年,彼时他已是知天命之年。显然,英国的乐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打趣说他的声音听着简直boyish,近乎像温布尔登的球童。不过这实际年龄与声线之间的奇妙反差,在了解到他的生平和性格之后,似乎也变得合情合理。
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1956年冬天生于波兰扎布热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虽然家人中并无音乐工作者,但因他的父亲热爱音乐,又有一群同样抱有音乐热情的工友,因此从小受到室内乐合奏的熏陶,在父亲的启蒙下开始学习钢琴,并且展现出非凡的音乐天分。天才儿童的道路总是无比相似,在7岁投入钢琴教育家雅辛斯基的门下后,齐默尔曼可谓是顺风顺水,不断在波兰国内比赛和国际比赛中获奖,并在1975年拿下了第九届肖邦钢琴大赛的金奖,直接签约德意志留声机唱片公司,时年尚不满19岁。至此,他的钢琴巡演事业正式开始。
熟悉齐默尔曼演奏的人都知道,从70年代末的黑胶唱片录音,直到新近问世的卢托钢琴协奏曲CD,他的音色控制和触键一直无与伦比。根据他在台湾所教授大师班学生的描述,同一架钢琴,学生演奏听起来稀松平常,而随后换了他来弹,似乎就像换了一架琴,整个音色都明亮了起来。这种近乎神奇的能力大概得益于他对钢琴的了解:“冷战时期的波兰物资匮乏,民众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他在采访里说到,“虽然我所就读的卡托维茨音乐学院有好些不错的斯坦威钢琴,但因为年久失修,多半都缺胳膊少腿,根本无法演奏。为了有钢琴可弹,我们只能在城中各处寻找可用的零件,拼凑起来自己鼓捣钢琴,经年累月也就对钢琴的结构了如指掌了。”
如果说学生时代的“钢琴技师”生涯只是迫不得已,那现在齐默尔曼对钢琴的鼓捣可就真是纯粹出于喜爱了。据他自己所说,目前家中有六架钢琴,虽然“让行动不那么方便”,但确实满足了日常工作的需求。不仅如此,他也热爱改装键盘和击弦装置,家里一堆自己改装的键盘。因为早年的演奏会都是自带钢琴,后来去美国等处由于海关检查十分不便,就改为带键盘。如此对钢琴本身上心,也是因为对音乐的执着,希望把最出色的效果带给听众。对此,齐默尔曼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一架钢琴发挥的余地总是有限,而不同作曲家的风格对音色的要求却是差别很大,对键盘和击弦装置的改装可以弥补一些。人们跑来听你的演奏会,需要穿戴得体,还得费劲去找停车的地方。他们有权利听到最好的音乐。所以钢琴家也要尽力做到最好。”那自备钢琴的成本怎么办?“啊,确实搬运钢琴的演奏会成本很高,可是我不是那么在乎,因为我和妻子都出身平民,也满意现在的生活了。我更在乎音乐。” 齐默尔曼对投入自己门下的学生也有特别的要求,他不教技术:“什么是技术?你有手指,按下琴键便可弹出声音。”自然,为不同的曲目寻找合适的音色才是他的信条,一切的技术也都该为音乐本身服务,一切其他的因素,也都该为音乐本身让路。
即便如齐默尔曼这般信奉音乐之上主义,也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感到行业的危机。彼时新的录音技术出现,更高解析度的唱片对钢琴家们提出了苛刻的要求。按键声,踏板声……一切都有可能被录进唱片里。谈到此,齐默尔曼非常无奈:“有的人听的可不是音乐,而是音质。比如他们评价一个录音是否好的标准是能否清晰地听见长笛的按键音或是提琴的松香味。可这和音乐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噪音!”还有关于错音的问题:“录一首曲子都不能有错音了,否则会被人抓住把柄一直批评。这些音符都是为音乐服务的,本来一次完整的让人满意的情绪表达,因为一个错音,而不得不重新录一次。”这大概部分解释了他为什么在最近十五年里,只出过四张CD。甚至在采访中,他劝人家别买他的录音,因为“纯粹是迫于公司的压力才同意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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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录音的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的个人体验。大概是从小受室内乐合奏的影响,齐默尔曼十分看重演奏者之间,以及演奏者和听众之间的情绪流动。这听起来虽然玄乎,却又合情合理。“录协奏曲还好,毕竟可以和其他的演奏者互动。独奏可就麻烦了,好像对着镜子练习说一百遍‘我爱你’一样,难以找到感觉。”他这么描述。齐默尔曼确实极度需要听众,他喜爱现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现场总是极富情绪感染力,并且总让人惊奇。即使是相连两场的音乐会,同样的曲目,在第二个晚上绝对是和前一晚完全不同的。他讨厌重复,不断去探索已经烂熟于心的曲目里新的东西。如此依赖现场演奏,那么他会有怯场的问题吗?“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兴奋和激动。我确实会感受到一些情绪上的变化,可那绝不是会让手指冰凉的焦虑感,而更多的是一种对即将上台给听众们奉献音乐的期待!”
不似当红的年轻钢琴家们每年一百余场的现场,齐默尔曼自开始巡演便保持着每年四十至五十场的音乐会,剩下的时间,他需要在瑞士巴塞尔的乡间研究乐谱。“我工作的一大部分就是研究乐谱,随后才是练习。”可见其对音乐的追求之纯粹。几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布了欧洲、北美和亚洲,所到之处,演奏会都是一票难求。昔日那个在肖邦大赛后台雀跃的金发少年,如今已是须发皆白的爷爷辈。虽然岁月改变了容貌,可他对音乐的思考却依然如当年那样活跃。
如果音乐不是声音,那么音乐到底是什么呢?齐默尔曼会说:“音乐是情绪在时间中的流动。”我仿佛看到了镜头后他的目光,带着长者独有的睿智沉毅,又还存着少年时的灵动,温和,自信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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