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楚楚和西装革履
那天早上,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吃饭。
浅蓝色的西装,
从上衣到裤子,
西装革履,
头面齐整。
皮鞋光鲜。
好一个衣冠楚楚。
我偷偷把他的帐单打印下来,吃得也不过平平。
他和一个半老徐娘吃饭,对方喝了一杯豆奶,他就喝水。
拜尔公司是餐馆的taking out的大客户之一。
听Kris说,花旗银行的领位要会四国语言。司仪要一米七五以上(女),男一米八五以上。这不是空姐吗?
他常常送大单子,所以接触过这些华丽门面。
拜尔的福利很好。
六洲酒店的职员,我见过一次。
两男一女。
加上外带,一共五百多。
买单的男的,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我特别喜欢吃《Friday》的猪排。他的同事纠正他说,哪里是猪排,是冷餐吧。他说,是是是。
女同事同样慢条斯理地喝着果汁,一副漫不惊心的样子。
这三个人如此装腔作势,那男的嘀咕了一句:这么贵。
我立刻向Eric学习那男的说话的腔调,我好喜欢吃friday的猪排。就像我模仿之前一个女人:粥里有姜,我不能吃。
这个世界不缺白富美这样的漂亮女人,也不缺各式各样的装腔作势的男人。
昨天就听到Cathy说,又来个娘炮。
这娘炮是个香港人。
某天,我checkback的时候,一家三口的女人说,越南炒粉味道实在难吃。
那碗面已经在她老公那里了。
他老公想要兜揽过来,但是她难掩愁容。
她说:这里面有一股黄油味,我吃过那么多越南馆子,就是没有吃过这种味道的,难以下咽。
她病恹恹的样子,很像是林黛玉心口疼的蹙眉状。
我把Hellen叫过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控诉的措辞,强调她谙熟越南口味。
Hellen告诉她:就是这个口味的,和加辣不加辣没有关系。
她强烈抗议。
Hellen说:那给你撤了吧。那你再点一个吧。
原来她的丈夫的意思是,就算了吧,再点一个好了。
现在遂了她的愿。
她在等海鲜饭上来的时候,依旧是愁容满面。
想想看,一个要求高的有品味的女人,是核心家庭生活质量的保证。男人起到了豢养的责任。男人还要为老婆的挑剔性情尽可能地包庇,只要兜得起。
对于这样的女人,餐馆起到了一个被要求和有追求兼顾的复杂使命。
好多白富美,出入餐馆,见得多了,就发现几乎是一个race的概念,超过了group的概念。
race和ethnic还不一样,race是阶级和身体、品味整合在一起的磁性动物。
我正在写一首诗,描写这个新人种。
而眼前这个女主人,心口疼的蹙眉状,就不禁让我思考,核心家庭的性别角色,到底扮演了什么社会角色,当进入公共空间的时候,她们的地位和价值几乎不可能忽视,反而极大地彰显出来。越是膨胀,越是显得男人唯唯诺诺。
昨天的约会晚餐,白富美点餐,几乎是一个非常完美的menu了。那个男的,倒是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样子。check的时候,她说是不是有一个菜没上来。我说没有啊。她纠正说我还点了一个晚餐,除了烤肉,还有一个三文鱼晚餐。我翻到她的点单,和她核对道,你没有点。我当时重复menu的时候,你也点头。她说不可能,要不我怎么会说三文鱼呢。我就是要和客人争(往往在这个时候,就显出我和Danny、Jay和David等经理的差别了,后者是不争,而且“纵容”客人),那个男的说算了,算了,反正也吃饱了,不点了。他一直在平息争论,(吃饭是花钱的事情)白富美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居然看到另一家的女主人在买单的时候,和我争论那一杯儿童果汁本来是免费范围的,结果被服务员操作成付费的,她丰满的胸。她几乎是把胸奉献给公众。这样的女人,不能说没有风韵或者是风度,但是她这样突兀的打扮,还是让我有点害羞。我嗫嚅着,不肯放弃自己的逻辑,但是她玉胸横陈,我有点压迫感,只好把David叫过来。David一看,立刻眉开眼笑,很爽快地就把果汁免单了。但是他操作的时候也过于紧张,把折免后的总价写成了15元,我一看哈哈大笑,David立刻改正过来。
我发现两个相似的现象
刚才还是心口疼的蹙眉状的女人,在吃海鲜饭的时候,当我再次Check的时候,她露出满意的笑容。老公买单的时候,她也是心满意足。
刚才还是气鼓鼓的争竞一杯免费果汁的女主人,减掉18元后,竟然眉开眼笑,说谢谢。
还记得那个吃霸王餐的母老虎吗?她像小女孩一样抗拒,请把牛肉端走(其实吃到只剩下一小块了),我不能看,再看就吐了。Jay温柔地说:好好,端走,端走,不让您看见。
这些女人前后悬殊的表情一个个地从眼前过,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一百个人,当她们胜利后,她们就会恢复文明的礼貌。
我找了个机会,噌到站在门边的Danny,问他道:餐厅好像有很多白富美,这些白富美都是白富美吗?我很想听他的观点,因为不用说,店长对阶层的见识比我老辣得多。Danny说:不是。有的是真的。有的不是。我马上问:你老婆是不是白富美的一员。Danny愕然道:哪里,不是不是。断然否定。我说:怎么不是?他又用今天特别喜欢说的一个词补充道:低调,低调。我是屌丝。
堂堂店长竟然是如此的自谦,当我听到这个词汇的时候,我已经走开了。我对Danny有了多一点的了解。他毕业于上海财经大学,念金融专业,毕业后实习不到两星期,就干不下去了,不干了。原因是没兴趣。我说是你把老板炒鱿鱼了吧。他说,哪里,是被炒掉了。接着呢?我没有足够的勇气问下去,因为再问下去,就是访谈了。接着就是转行干餐饮了。我自问自答。他对于中产阶级的投诉,其实是和我一样,厌恶透顶的。但是他是管理者,他得按捺,他得处理。所以他只在我们面前一口气地抱怨和发泄出来。我恰恰喜欢他这样坦白的方式。他告诉我,他今天遇到一个女客人,那女的问他有没有下午茶,他说周末不提供,她说胡说八道。她连说了他三遍胡说八道。Danny说,好好,我胡说八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不要理她啊。我一边开发票,一边安慰他。他说:我没有理她啊。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心想:你是店长,都这样甘心被客人无理取闹。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Danny说:低调,低调。
这样一聊开,心情反倒舒畅一些。因为我敏锐地发现,今天下午,店长不高兴。果然,店长说了这个胡说八道的原委。我对Danny的观察还真起到了一点作用。
我还遇到一个让我直接暴露出嫌弃的中年男人,他说喝什么,我推荐牛油果果昔。他问:牛油果是什么?很油吗?
这样一个光鲜人物,在和侍者说话时流露出惊人的无知和粗糙。可是当他约会的女伴到来后,立刻就开始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优雅健康的生活方式:我每天都晨跑,我已经跑了是个上海那么大的路程了。接着就是忙碌的事业生活。我每天都飞,我刚约见了深圳的陈总,明天还要飞,好多应酬应付不暇。
话题的转换是如此之快,既然是这样高端的社会人物,会问牛油果很油吗的问题吗?
我不禁愕然。
而他邀请的女伴是一个对西餐厅一无所知的人,竟然要让他帮她点,说来说去,原来他只有这家餐馆海鲜饭的经历,他把这个经历当作谈资,建议她吃这个。
为了报复我的嫌弃,他使唤我来回倒水,而且要热水。
不过,他犹豫再三,抵抗不住画片上牛油果青绿色的诱惑,他在女伴面前说:反正我要尝尝。
等级出现了,女伴什么饮品都不敢消费,只喝水。
我总是留心“偷听”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的谈话片段,虽然也不是偷听,因为他们是在我买单、点单或者其他服务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得意洋洋、胡说八道。
唯一的愉快经历是和一个北京的女客人的沟通,她点了一个烤南瓜沙拉,喝什么则犹豫了。我开始讲解鸡尾酒的不同口感。当说到激情玛丽时,我告诉她:我找激情在哪,就像鱼香肉丝找鱼,驴打滚找驴,她问找到了吗?我说:木有。她笑了,我也笑了。
她点了一杯粉馨玛格丽特。
买单的时候,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北京客人,是因为发票抬头。我回来后就附带问了问,她说,我每次来上海都住金茂。每次都来吃南瓜色拉。
Jenny有一次向我抱怨:被主管骂的不爽。
我面无表情地说:出来混,被人说还不是正常。
Jenny笑了: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很幽默。
昨天是餐厅打工第二十七天。
到了第二十七天为止,我已经融入到这个环境了。
我还和Emily、Mercy、彭慧等平时不待见我的工友差点“打”起来。
出了这口恶气(当然是以失败的方式),再往后的三四天里,这些暴怒的工友竟然表情松弛了下来,虽然还是不说话,还是不对付。
形形色色的客人,男人女人,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粉墨登场。
我把能够记得住的面孔、姿态和表情捕捉下来,做一个写生或者速写。
亦正亦邪。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的写作就能够不受打扰,充分进行。但是不行,我只能在间隙弥补一些边角料。这些面孔、姿态和表情,将会是中国中产阶级的《浮世绘》。
我喜欢这个位置给予的有关阶层的丰富内容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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