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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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小区,我发现了一盆晒在阳光底下的酱。
准确地说,它还是半成品,还在等待温度和时间,给予最后的成型。
我凑过去看一下——丈夫已经走远,他习惯了我总会落在后面,为一些突然出现的东西留步——正暗自默默努力的酱,被一层纱网遮盖着,一只早起的苍蝇,落在纱网上,正和我一样,向下窥视着,这近又触不可及的美味。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家都还是做酱的。酱,是每一家最重要的储备调味料之一。有了酱,仿佛和任何食物百搭,可以把平凡的食物做出各种花样,比如做酱瓜,酱菜,喝稀饭时,这些小菜就会黑乎乎端上来,味道浓重而醇美。蒸鸡蛋时,挖一小勺酱放进去,蒸出来的蛋羹就会有淡淡的咖啡色,酱香味盖住了蛋腥气。或者有小鱼小干虾的话,加点姜蒜红辣椒,再挖两勺酱搁上去,出锅以后,那个扑鼻的酱香,那个快快吞咽的下饭感啊。也或者就是用来就馒头,干巴巴的馒头,因为它的陪伴,被快速送进胃里。奢侈点的,冬天用来酱肉,买上两刀五花肉,不沾水,拿干净的抹布两面擦干净,抹上酱,挑晒在高处——最好是零下的温度,寒风陪着酱,迅速将肉的鲜气封住,晒上几个饱满的日头,再在檐下阴一个多星期。吃的时候,洗净外面的 酱,肉切成薄片,里面是深艳的红色,上锅蒸,夹一片,就下一大口白米饭。
做酱的流程我不知晓,因为那时并没有兴趣打听。只知道夏天,妈妈和大院里的女教师们,统统会一起做酱。做酱的原料,黄豆,必须出霉——裹着绿色粉扑扑的一层,真的很难看的样子,但她们会为了按时“出霉”的进程,面露喜色。为了阻止苍蝇的进攻,酱盆们会找块玻璃或者一块多余的窗纱盖着,选取日晒时间最长的位置,一字排开,在那白花花的太阳底下。远处,小孩子呆呆看着,看着那五花八门的酱盆,觉得大人真是相当无趣。
那时,做很多食物,都很咸,为了取得吃饭的最高性价比——用很少的菜,咽下很多的米饭,更为了储存,为了抵御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现在,那些酱,以及咸菜,吃多了被视为不健康,所以,倒是因为稀罕,大家又珍视和喜欢起来了。
在这早晨,我观察这一盆手工酱,不知道是哪位邻居搬出来的,那么孤零零的,又是那么骄傲——手工食品不多见了,我是说这种老式手法的,超市里什么都有,淘宝里什么都有,我才上网买了两斤来自安庆的泡豆角,只有寂寞又不会用手机的老年人,还肯费心思也还能腾出手制作吧。
家家做酱的年代,没有高楼大厦,都是平房,所以只要抬头,你看见的就是树木——比楼房高的树木。在那样的无遮无拦的夏天,它们的叶子被晒得闪亮,一片片哗啦啦被风摇摆,是另一种浮在天上的粼粼波光。那时的我,站在平房底下,仰望着,觉得风景多么单调啊,抬头就是树木,蓝天,白云,偶尔飞过去的鸟,低头就是阿姨们一字摆开的平淡无奇的酱缸子,那时多想立刻长大,蹬着高跟鞋,去往城市,去往所谓现代生活——现在,我应该就站在当年的我穷极想象的地方,在四面崇山峻岭般楼房包围下,低头看着这么一盆不合时宜的酱,又念着那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时间的单程摆渡车上,我站在最后一排,看着回不去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