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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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的某一天,我和姐姐打电话闲聊,她说她在法国戛纳电影宫旁看到了苏童,那天她和一个同学一起去看贾樟柯《天注定》的首映式。我问她你确定吗,她说不确定,但长得很像,旁边还有一个穿得像农民一样的人,她还偷拍了照片。我看了半天没认出来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个“农民”是余华。
苏童在我们江浙皖地区的小文艺青年里很有名。刚上初中那会儿郭敬明还没有出名,韩寒刚刚写出《三重门》,旧书摊上卖的稍微正经一点的书除了莫言路遥巴金就是苏童了。初二那年,我在解放路的马路牙子上花十一块钱买了一本苏童的《妻妾成群》,不薄不厚的一本小册,封面是用桃红和玫红勾勒出来的胸臀丰满的抽象女体,书页还很新,翻开也看不见太多手指印和油渍。
上高中后,我在蚌埠火车站旁边的白马电脑市场买四块钱一盘的百科全书光碟,里面竟然有苏童全集。我一丝不苟看完了,现在能记得起来的都是书里的女人们。《妇女生活》里的做着电影少女梦最后怀孕被老板抛弃的娴,《另一种妇女生活》里和妹妹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处女简少贞,酱油店里和店主私通的杭素玉,还有刚刚看完的《黄雀记》,除了里面的仙女,我谁都想不起来。
四五年前苏童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女性并不是他创作的主要对象,现在他仍然说,他的书里不仅仅只有女性,还有香椿街的少年们。但是作为一个读者,我总觉得他写的最好的都是女人,写的最残忍的也都是女人,他写女人的堕落和自救,同情她们,又永远置她们于危险痛苦的境地,所以我一直很难理解苏童对于女性的态度。隐约记得他说过他爱笔下这些女性,把她们当做姐妹,但是无法挽救她们的命运。所以我总觉得,他应该不喜欢我们,但是理解我们,理解女人作为女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就像男人总是在意自己在世界眼里的样子,而女人在意的是自己在男人眼里的样子。因为这点区别,男人总在搏杀世界,女人总在搏杀女人。
苏童的《妇女生活》里,娴抢自己母亲的老相好;娴的女儿芝怀疑自己的母亲觊觎自己的丈夫;娴有了姘头就让女儿女婿从家里搬出去,芝领养的女儿萧长大后歇斯底里要求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缠斗生生不息,无休无止。芝有一次问自己的丈夫邹杰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邹杰说,女孩。芝却郑重地说,我不要女孩,我想要个男孩。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没有。你懂吗?
为了男人而活的女人不幸福,没有男人的另一种“妇女生活”更恐怖。住在酱油店上面的简氏姐妹是一对相依为命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处女。她们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接触,对与陌生人的交往充满戒备和抵触,苏童写简少芬“从一只黑丝绒钱包里捻出钱,轻轻放在柜台上,从来不去触碰别人的手,不管营业员是男的还是女的”,她们的世界里没有男人,甚至没有第二个女人。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酱油店的员工顾雅仙上楼来感谢简少芬给她儿子绣的枕套,喝了姐妹俩给她泡的茶,才发现她们家的茶叶已经发霉,不知放了多少年了。后来,顾雅仙致意要求简少芬去她家喝喜酒,那天人们看到了一个穿着式样古怪的丝绸衬衫,低头走进新婚人家的矮小女人,用酒精棉将杯碗筷都擦了一遍。她在人群中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苏童对于女性生活的描写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细微入里,但又不是张爱玲那种恨不得把一件睡衣的标签都翻出来给你看看的细致,而是一种对感情描写的细致。比如这一段——“简少芬噙了一口水喷到姐姐的后背上,姐姐端坐着一动不动,简少芬反而战栗了一下,她的手在空中犹豫了好久才落下来,用指关节扯动着姐姐后背上绵软的基辅,看见红色的淤痕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简少芬的手指也莫名战栗起来,她觉得心里有一种重压下的疼痛的感觉。”最后妹妹简少芬还是嫁人了,姐姐简少贞选择了一种离奇的死法,用无数绣花针扎破了动脉血管,坐在绣花棚架边上流光了血。
《妇女生活》里有一个细节很真实,1959年,芝因为无法生育决定自杀,她在厕所墙上写了自己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母亲这月生活费五十元。这个细节北方人看到估计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是是可信的。在苏皖地区,男孩子入赘女孩子家要付生活费。就算不付生活费,电费是必须要付的。这个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关乎自尊了。
《黄雀记》其实并不是一本完全描写女性的书,贯穿整本书的情节是保润爷爷丢掉的那个“魂”。他生命的后十五年都在寻找自己的魂,他的寻找在保润的父母暴亡、保润入狱、仙女远走他乡又重返故地、柳生被杀之后依然孜孜不倦永无止歇。保润爷爷丢了魂,可这个角色本身却像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一样罩在所有人身上。你可以用绳子把他绑住,但是至死也无法摆脱他的影响。
去年九月,《黄雀记》刚出版的时候,麦家评价这部小说“像一颗地下埋了千年的琥珀一样,轻盈而饱满,内敛而耀眼”,可我不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我只觉得恐怖。当然,恐怖并不代表写的不好,只不过因为写的太过逼真和绝望而让人觉得齿冷。从《妇女生活》到《另一种妇女生活》再到《黄雀记》,苏童已经从琐琐碎碎的凌厉转向阴鸷冷酷。这种阴鸷冷酷成为一种无法摆脱宿命的恐怖气息。它简直扑面而来,直接通过各种感官和语言压迫你、讨伐你。从香椿街上寻找先人尸骨的爷爷,到把亲人五花大绑送去井亭医院的保润,再到为了钱把不是强奸犯的保润送进监狱的仙女;从阴森地吞噬掉一个少女的贞操的水塔,到善人桥下漂浮着避孕套的河水,再到保润家后面破旧诡秘的天井,这本书的所有意象充满莫名的逼仄、溽热、暴虐、诅咒,最终,一切的复仇与被复仇终结的时候,小说以一个“红脸婴儿”——俗称为“耻婴”的小生命在丢了魂的爷爷怀中安然睡去收尾。爷爷——这个整篇小说中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在结尾暴露出强大的生生不息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之前,一个暴烈的、啼哭不止的新生命也黯然臣服。对于整本书里仙女的反抗、保润的复仇来说,这种臣服不啻为一个讽刺。
之所以说这是一本可怕之书,是因为里面全无希望。仙女逃出了疯人院,逃不出香椿街,逃出了香椿街,逃不出保润的复仇。就连死都没这么容易。《黄雀记》的一开头就写道,保润的爷爷在45岁那年突然活腻了,他去铁路道口卧轨,火车迟迟不来,从西城墙跳进护城河,可是一睁眼,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打听他跳河的动机,他想死,可就是死不了。就像故事的最后,挺着大肚子的仙女从保润家的天井翻墙跳进河里,仍然死不了,伴随着她飘到人们视线中的,是一只刚刚用过还残留着不明液体的避孕套。死神无时无刻潜伏在你的身边,却按兵不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飞走了之后,还有更大的黄雀等在后头。总之你逃不脱。
苏童写过一个腿脚残疾的孩子,苏童说,这个孩子在生活中的性格是很文静的,并不像小说当中写的那么顽劣、有破坏性,但是小说就是小说,当故事在召唤他的时候,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来了。所以我也舒了一口气。对于苏童笔下的那些女人们,女孩们,那些柔弱的、尖酸的、神经质的、阴鸷的,狡诈的,苏童一召唤,她们就都来了。可能是原来的样子,可能变得更加夸张、扭曲、变形。但是作为一个读者,我宁愿让她们留在书里,也只留在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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