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

九月初秋的黄昏，太阳从云层中迸发出最后回光返照般的光芒，远处的青山像是渡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近处的一处处豆腐块样的翠色的稻田也染得有些暖意，风吹稻田，稻尖随风摇曳。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这样一幕幕赏心悦目的景色迅速地往身后退去。
后排靠窗的座位，斜靠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椭圆的脸形，眉毛浓密修剪细长，并不显得凌厉。面容白皙，没有一点瑕疵。鼻子微微有些堒，并不显得难看，反而使得整张脸看上去十分柔和。脸上一脸沉静，稍带倦容。眼帘重重地关上了，只看到眼角微微向上翘，让人猜想睁开后那双单凤眼是如何美丽与顾盼流转。
前排开车的男人，通过后视镜眼睛时不时扫过来一下，那眼睛里堆满了关切。
“阿诺、阿诺？”
她有些茫然，是谁在轻轻唤她的名字？
耳边环绕的是那首《往日时光》，“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虽然穷得只剩下快乐/身上穿着旧衣裳……”女版干净的声音像是从空中传来，娓娓道来那些曾经的故事。
她抬起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阿公。
“阿公。”她轻轻唤了一声，不过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她双眼迷蒙地环顾了左右。入眼是大片高远满是流云的天空，底下是阡陌纵横的村庄和农田。她想起自己现在正在山顶上，坐在山庙背阴处的石碑后，避阴。一阵风吹来，凉爽沁人，吹起她的长发，歌声袅袅唱道，“……但是只要想到往日时光，你的眼睛就会发亮……”
“阿诺，进来吧！”
风同时送来阿公的声音。
阿公垂着手走在前面，阿诺关了放在身边的手机，跟在阿公背后。
背上微驼，裤管空荡荡的，显得腿格外的干瘦。
阿诺鼻尖微微发酸。
离庙的正门只有几步，阿公已经跨进庙内，阿诺在门口的台阶上停了下来。
所谓的庙，其实是一间平顶简陋的小房子，曾经鲜艳变丽的红色外墙现在已经变成淡淡的粉色，墙上还现出一道道裂缝。拱形的门两侧写着一副字，“大则天下目破，峰从可处飞来”，顶上写着“普天敬奉”。
她回过头，俯瞰村庄和农田，遥望远处的重山和白色流云蓝色天空，突然心生激荡，仿佛心里打开了一道大门，开阔而坦荡。
难怪古人喜欢登高望远。
她走进庙里。
一阵香火的味道扑过来，瞬间将她湮没在山庙的沉静和肃穆里。
阿公手持已经点好的香烛在香炉边等她。
香炉前是一张很大的八仙桌。八仙桌上供着一副画像，据说就是庇佑村子的大仙。桌上很干净，只摆了一个香炉和功德箱。外面阳光夺目，庙内的光线却不是很好，或许是烟雾有些缭绕，总感觉有些看不清八仙桌后的景象。
阿诺接过来，将香插在香炉里。绕过香炉，走上前，在蒲团前站定，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只躬身作了三个揖。
她听到身后的阿公一声微微叹息。
庙后有一小块空地，地上尽是鞭炮的残核，红色的铺了一地。远处也是重峦叠障的山峰和山谷里阡陌交错的村庄和农田，蓝色的天空流云飘过。
紧靠着后门的位置有一个大水缸，缸内的水像是长了青苔一样的浊绿色，阿公将长长的牌匾横放在上面，用一块抹布认真的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阿诺呆立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琐碎忙碌。
看着他从牌头一点点擦到牌尾，看着他打横抱起来，走进屋内，看着他将长匾靠放在庙门阳光透进来的一侧。然后，看他从另一侧又搬出一块长匾，横放在大水缸上，又静静地擦拭。
这就是阿公的日常么？
阿诺不说话，阿公也不说话，似乎谁都没有打算开口说话。山庙空空，风穿庙门而过，有香火的味道，唯听见风声，鸟声和自然的声音。
许久。
“阿诺，回去吧！”阿公擦拭的右手停了一下，继续缓缓地说道，“世上多少求而不得，不必执着。说不定，真正属于你的就在你身边。”
阿诺扯过风中摇曳的一棵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忍住苦涩，干巴巴地说，“阿公，我只是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那些往日时光和时光深处的他。
那时，在他的鼓励和搀扶下他们一起爬上山顶，站在山顶俯瞰着山下的景色兴奋地大叫；那时他们一起坐在庙后背阴的石碑后歇息，他轻拂她吹散的头发趁机偷吻了她，那是她的初吻；那时，他们一起跪在蒲团上许愿永远在一起；那时，他们一起在庙后阿公的小屋子吃粗茶淡饭，偶尔打闹，阿公看着他们笑；那时，他们许诺说，以后的每年他们都要来山顶庙里一次……
“阿诺，你每次来都不拜，是因为没有所求？”阿公抬起头却并不看她，问道。
阿诺看着他清瘦却异常挺立的身影，不懂阿公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过，还是近乎相信的坚定回答，“因为我不信神明，自然不求。”
阿公回过头，看向她，那眼神如炬，声音仿若遥远的叹息。“你不求神明，但其实你在求，你在求回到从前。你在求一个不属于你的人再爱你。”
阿诺表情一震，渐渐现出颓丧灰败的神情，手中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上也不自知。
“阿诺，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阿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将擦拭好的长匾抱进庙内。
“阿诺、阿诺。”
又是叫唤的声音，这次声音响亮而急切，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车上。
原来，她就是阿诺。
刚转念间，头嘭的一声撞上车顶，这一瞬间的镜头，拉得格外缓慢和悠长，她看见后视镜上那双急切的眼睛和镜子里那双流泪的单凤眼。
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