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南方姑娘对于「姥爷」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不同于「爷爷」、「外公」，「姥爷」是一个icon，有许多定格画面有时会在脑中飘过，又飘走。
「姥爷」一般都是有些高壮，他住的院子里该是有一株石榴树，早晨姥爷会略带颤巍地去浇水，继而坐在石榴树旁的藤椅歇息会儿，两手俯在拐杖上，轻轻地哼唧些什么。
也有这样的画面，许是姥爷再年轻些的时候；大年三十儿，大伙儿围在一起包着饺子，姥爷在旁边手舞足蹈地给孩子们讲那时候打仗的事儿，那些手舞足蹈里，你无法忽视那手腕儿的劲儿，无法忽视那股劲儿曾经面对过多少险境。不一会儿，饺子包好了，下锅煮的时候，姥爷就已经坐上了桌，坐在朝南的正位上，白酒已倒上，有几粒蒜粒斜躺在酒杯旁；不一会儿饺子上了桌，蒸汽一劲儿往上窜，姥爷的脸庞也在雾气中模糊下去……
南方姑娘没有「姥爷」，但总是有这些「姥爷的画面」，有时候会在看别人包饺子时候冒出来，又或者是看到土地干燥的小院子，也会浮起。
前几天，我认识了一位「姥爷」，这位「姥爷」91。第一面见到他，是在停车场，见我走来，他便颤颤巍巍地有些艰难地从车里下来，我说「姥爷好」，他向我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我们上车，姥爷又缓缓地顿顿地吃力地坐回了车里。
继而又经过了漫长而辛苦地一段儿，终于回去到屋子，姥爷坐回了沙发，电视里播着中央台，我过去坐他边上，和姥爷聊天。我的语速有些快，姥爷的语速慢，有时一字一字的蹦出几个词儿，有时又稍有停滞。他跟我说，他去过杭州，六和塔、断桥、虎跑。我问说姥爷什么时候去的呢，他突然笑出了声儿，说「那时还没你呢!」，我也笑。
我们出去吃饭，餐厅有台阶，姥爷腰不好，上得有些艰难。扶着姥爷，似乎他每走一步，这边就跟着也是一步一揪心，终于走到上面，心里石头这就搁下了，忍不住大声说了句「胜利!」；姥爷继续淡定地信步去向座位，这边儿我和姥姥也踏实地笑着继续扶着姥爷向前去。
姥爷是个「吃货」，选择这家餐馆是因为就这家能合得上他的口味儿，虽说一口假牙，姥爷却独爱嘎嘣儿脆的食物。我忘了菜名，但也记得姥爷开心地悠悠地吃着的样子，顺带着数落说今儿这饼看着好，吃着却不那么香；而那道他爱的「嘎嘣脆儿」的菜，却吩咐说要打包。
吃完离席，又经过了漫长的楼梯，下到了街边，说是在街边等。姥爷却一劲儿地要去街对面，我不解，拉着姥爷说在这儿等，姥爷稍带些力气地甩开手，似乎尝试对我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拂去我的手，执意往对面走了过去。我还在那儿愣着，他却已然走到了对面的垃圾桶边，艰难弯腰——我明白过来了，他是去吐痰。等我回神儿过来，姥爷已转身往回走了。姥姥在旁边说，「老古董他守规矩，每次吐痰不管多远，他都要找到垃圾桶。」我微笑，傻愣地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要回南方了，姥爷还是坐在沙发上播着中央台，我放下行李，弯腰穿鞋。起身时，姥爷已经从沙发上颤巍地起了身，往门口挪步。我说姥爷再见，姥爷不做声儿，还是往这边走着；我出了门槛儿，回头说姥爷下回来看您，姥爷已经挪步到了门口；我出门去按了电梯，回头继续跟老人告别，这边儿他已经摇晃地走到了门外，我说留步留步，走进了电梯；姥爷却还是往前了几步，站在电梯外，还是不做声儿，姥姥在左侧扶着他，姥爷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却抬了起来，缓缓地晃动着跟我道别，眼睛却一直看着我。我也挥手，电梯门开始缓缓地往中间合，姥爷却一直微幅地挥着手，一直到电梯合上的那一秒，我还能见到他厚实却又褶皱的手掌，连带着战争在他指尖留下的疮痍。
这一刻，我明白过来，我有了一位真正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