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四分之一世纪：一个单身的人能有多快乐

过去的四十多天我一直在写小说。原本是以豆瓣阅读大赛为契机启动我埋藏多年的作家梦，谁料一发而不可收，超出征文字数限制，直奔中篇的极限而去。
即使算上半路剧情推倒全盘改写、不知情节如何发展而带来的停滞，还有为了做研究而同时阅读了多部书籍啦，平均下来也保持了每天两千字的速度。速度之快连我自己也有点惊讶，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从中得到了多么大的快乐。
真的，如果你是自虐（嗨）狂的话，开始写小说吧。这酸爽，不敢相信。每天晚上坐在床头打字，九点钟渐入佳境，十点钟兴味愈浓，十一点横刀立马，容我恣意抽送，十二点鏖战正酣，再斗三百回合。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到一点钟，到两点钟，有时三点钟，甚至四点钟，直到眼皮自动关闭，人瘫一边电脑撒手，不然你是舍不得睡觉的！有时候睡着了又醒转，来个鲤鱼打挺坐直继续打字——刚想到了一个点子他妈的睡不着，奶奶的，码码码。
所以每天都是带着无限眷恋写到夜里不省人事，又从清晨不省人事被梦中的灵感叫醒。就像日日纵酒，酒名「醉生梦死」，我实醉生梦死，忘记一切俗事。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只要不工作不睡觉的时间我都在码字，每天两千字实在合情合理。
这样剂效强烈的快乐，以前也出现过，比如一个周末的时间画一幅画，不到完成不眠不休啊。但这次居然为时四十天也没有削弱，而且马上有别的任务要忙必须暂时搁置写作，更教人恋恋难舍。过去的四十天，尽管有时迷惘，有时怅恨，总得来说，我从写小说中得到了巨大的快乐，同时期唯有读陶渊明诗可以相比。
今天读着陶诗，突然想到，这可能是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就像初中和高中两个时期一样。初中的快乐很简单，就是星期天下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做竞赛题，偶尔抬头，窗外有树。高中的快乐也很简单，基本上也都是上竞赛班，以及看小说、泡酸辣面、朝山脚的寺庙飞纸飞机等生活周边。我常常怀念这些性欲觉醒之前的单纯快乐。因为那样的快乐，因为对另一个人之渴望的萌生而变得稀少了。
渴望包含两层意思，一曰爱情，二曰性欲，单身生活两大天敌。先从比较简单的性欲说起。如果你并没有以此为负担，那首先先恭喜你。因为这负担，可沉重得很呐。《月亮与六便士》里画家的这番话便是很好的解释，「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一个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准备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着我的精神。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我会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碍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欲望构成负担因为它阻碍了自由。从某种意义上，性对有需要的人来说是必需品，迫切程度就像你本来没有多喜欢吃饭，但是一旦饿肚子就没法关心你真正应该关心的正事，而满脑子都只想饱餐一顿一样。有的人可能像小龙女，喝点蜂蜜就能活，而且喝蜂蜜也是说说而已，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她几十年都不需要开伙也不需要吃任何别的东西。有的人则是，每天都必须要吃饭，不然就饿得慌，一饿就每分钟都想到和吃饭有关的事，直到吃上一顿为止。所以那么多人会去买人饲料Soylent，这样他们就可以花尽可能少的时间在吃饭而去享受自由忙正事了。可惜性的对象（大多数时候）是人，涉及到人就比物质麻烦，没有喝杯饲料那么简单就能解决。所以性欲还没有萌生的年纪，是很难得的可以沉浸在简单快乐的时期啊。
再说爱情。爱情和性欲并不能截然分清，存在交集，对某些人来说，性欲只能存在于爱情的真子集。简单起见，就将爱情当做精神吸引与肉体吸引之和来处理吧。双向的爱情，对所有人都是奢侈品，所有人都谈论而只有很少的人得到。所以从默认条件，当一个人渴望爱情，那最大的可能性是ta终将归于失败。当ta有一个具体的爱慕对象，将期望系于另一个人之上时，就像婴儿的手去抓篮球：那手掌总是要滑脱的。爱情既不可理喻，又难于预料，胜算只在概率之间。鸡汤学也无法保证追逐的成效，所以转而告诉你一个迂回的方法，去做一个更好的人，希冀（妄想）之后爱情便可水到渠成。这只不过是一种延宕而已，尤其是当你卡在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一步，总会以为自己不够好而不是爱情本身无望。我没有一个虚构的朋友，就从小说举例好了。《伤心咖啡馆之歌》里的爱米利亚小姐爱上了小驼背，小驼背不仅不爱她还给她致命一击，将她彻底摧毁。她本身就足够好又如何？《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盖茨比爱着黛西，他为她把“成为更好的自己”做到了最高级，但爱情依然是无望的，因为爱慕的对象本身并不值得。有人说科学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其实爱情才是，多少一厢情愿如同对神像祷告，多少人愿赴汤蹈火以身殉教。
并不是说爱情不值得追求，只是说要得到它，你必须极其，极其幸运。就像宗教是一种心灵的寄托，爱情也是，它们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填补精神的空虚，而又各自携带了很多附加的东西。如果只想填补精神的空虚，直接诉诸精神比爱情更对症下药。
精神满足最高莫过于智力创造或发现，当写出一首诗歌，当攻克了一个难题，摘取了一颗明珠，那出类拔萃的时刻，人类的智慧为之闪耀。那一刻你不是近神，你便是神，好比霍尔兰根之夜的海森堡：
「当最后一个计算结果出现在我面前，已是凌晨3点了。所有各项均能满足能量守恒原理，于是，我不再怀疑我所计算的那种量子力学具有数学上的连贯性与一致性。刚开始，我很惊讶。我感到，透过原子现象的外表，我看到了异常美丽的内部结构，当想到大自然如此慷慨地将珍贵的数学结构展现在我眼前时，我几乎陶醉了。我太兴奋了，以致不能入睡。天刚朦朦亮，我就来到这个岛的南端，以前我一直向往着在这里爬上一块突出于大海之中的岩石。现在我没有任何困难就攀登上去，站在上面等待太阳升起。」
绝对智力上粲然生辉的时刻，平常人即使接近，或仅凭共情，也能获得想象力的解放。因为智性的世界太深邃广大，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同等的满足难于登天。爱情应该使两个人各自得到完整，而不是用于填补空虚。填补空虚应该寻找别的寄托。
比如在「一入___深似海，从此___是路人」这个句式中可以填入的那些东西。一个宅男朋友告诉我，每天下班回家看四个小时动画，刚把别人谈论的这几部看完，马上又有新的几部，哪里还想什么女朋友，沉浸在中二的世界完全无法自拔。这便是一项寄托，且永无止境。又比如用生命刷豆瓣的各位，专注厨艺二十年的各位。
作为普通人，我的趣味满有限，不喜欢出去玩，呆在家里爱好也不多。偶尔画画，最喜欢读书。最近半年被不同事物占据了兴趣，免于青黄不接时“了无生趣”的苦闷。我在十几岁时对二十几岁的憧憬是：有一份体面的工程师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画画，读书，写字，在自己的小世界乐以忘忧。结果一晃十年，你猜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此时恰逢一个经济自足、身体健康而又于人无所求的时期，实在是启蒙之后最快乐的单身时光。我深深珍惜现在的快乐，就像中学时代珍惜当时的快乐，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的我，都明白人生的快乐，非常罕有，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