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夜奔（片断）

这一夜，李停虹跟着宇文士宏、宇文丽珠,阿勇进了宫。
三个人行过大礼，萧皇后从座位上款身，对宇文化笑道：“陛下不是还要谈些军国大事吗？不如我带着几位女眷游览下御花园，等筵席排好了，再过来？”
宇文化看着李停虹笑了笑，又点点头。
萧后随即领着她们三个人袅袅婷婷地转过屏风，从殿后出去。还未到御花园，已经有一大丛候在外面的宫女们围过来，簇拥着去了御花园。
 进了御花园，萧皇后慢慢走到冰纹朱阑边的一个青瓷古礅儿上坐下，又吩咐了其中几个嫔妃打扮的人带着宫女们自己玩，于是那些宫女们都得了特赦般，呼啦一下子四散在花园里。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有的在荼蘼架边撞乱了鬓丝，有的被蔷薇刺儿挂住了裙衪。
萧后遣散了众人，又让李停虹和丽珠在旁边坐下。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些家在哪里、多大岁数之类的闲话。
李停虹不敢掉以轻心，都小心翼翼地答了。
萧后便不再问，只是看着园中女子们嬉笑，闷闷不乐。
李停虹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刚才那三个宫妃模样的女子，牵着手坐在莲花池畔。互相间也不说话，都只对着池中的金鱼发呆。
萧皇后看着李停虹微微一笑：“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曾立有十六院宫妃，先皇驾崩，十六宫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积珍院的樊夫人、玉澜院的李夫人和锦绣院的骊夫人还陪着我。”
李停虹听了，才明白这三个人原来也是炀帝的妃子。
又听萧皇后问道：“你既然是长安人士，必然听到过世人怎么评论我。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还在这江都宫里，既不殉节，也不守节，也不逃亡？”
宇文丽珠听了，只垂头不语，李停虹只得接口道：“听说当初宫廷有变，各位大臣死的死、降的降，先皇帝尸横龙床，皇子又被困陷他人之手。若非娘娘主持大局，先用朱漆床板想办法保全了尸身，后来又用沉香棺椁殓了先帝和宫妃，只怕不知那些尸身会有什么结局。这才是堂堂国母的行为，只要一冀尚存，总要存隋祖祀，以安先灵，不致珍灭。”
萧后听了转回头来，上下打量李停虹。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这番话，若没有通天的胸襟和开阔的眼界，平常女子怎么说得出来？”
李停虹忙低下头，只听耳边萧后又轻笑道：“我虽久居深宫，但天下之事也略知一二。前一阵曾收到过许廷府的报信，说从长安劫了李渊的女儿出来。 ”
宇文丽珠暗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只见李停虹已微笑着跨上前，牵住萧皇后的袖子小声问道：“娘娘心思聪颖，在下正是李停虹，请娘娘尽快安排，护送我们出宫。”
萧皇后眉毛微挑，笑道：“李停虹，我只猜测而已，你却好大的胆子，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李停虹笑道：“不报出真实名姓，娘娘怎么愿意救我？”
萧后冷笑道：“如今我知道了，告诉宇文化还来不及，凭什么要救你？”
李停虹又上前一步，轻声低语了几步。暖风送来宫女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宇文丽珠在一旁看着,却冷汗涔涔。
只见李停虹说完了，径自退后，萧后就像石塑的人呆呆不动，一张脸似是想哭又是想笑，终究化为一口气，轻轻叹出，拂袖道：“公主有如此美意，我自当鼎力相助。”
李停虹倒像没事人似的，拉着宇文丽珠坐在萧皇后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说些长安的风物。
天色将晚，园中景物已看不真切。有宫人捧进灯柱和纱灯，萧皇后只挥手让她们站到廊下。几个人忽然见到远处冉冉升起几只闪烁的风筝，在暮色里荧荧发亮，不像是内有灯火，倒像是里面笼了星星一样。
李停虹不由得问：“那可是风筝？”
萧后唇边露出一丝不察觉的笑：“先帝还在的时候，经常说我们这些宫妃着实可怜，虽然贵为国母，却不能饱览河山，所以叫宫人赶制了各色的风筝，教我们放飞。白天的叫晴鸢，晚上的叫萤凤。风筝看到了，就全当是自己看到了。”
李停虹一直以为炀帝不过是个好大喜功的酒色之徒，听了这话隔了半晌，开口道：“想不到先皇对娘娘竟如此有心。”
这话在萧后耳中却格外不是滋味，出了会神，悠悠道：“当年皇帝还亲手为我做了一只，他在的时候，我舍不得放；他薨了，我只放过一回，却怎么也放不上去。”
李停虹见她面露哀伤，问道：“这萤凤真是好看，不知怎么做的？”
萧皇后笑道：“当年十六院里，有个专攻玩意的狄夫人，这是她发明的。”说罢叫宫人拿了一只没放的出来看。
李婷虹定睛观瞧: 只见是个丝绢糊就的大凤凰，凤凰翅和头颈上各有些蝉壳，里面装着萤火虫，远看上去点了几个小灯一样，光映于外，两翅不动自摇。不由惊叹道：“这般心灵手巧，真是出神入化!”
萧后把风筝教给宫人，又将她们屏退，只遥望风筝，默默不语。
李停虹在一旁,突然轻声问道：“斗胆敢问娘娘，倘若有一日江都呆不得了，打算去哪里呢？”
萧后一愣，随口说道：“我久居深宫，怎么能有筹划，还请你指点一二。”
李停虹说：“先皇的妹妹义成公主曾经远嫁突厥。如今先皇驾崩，大义公主又已是 ，她早有迎驾之心，皇后何不投奔她去？”
萧后含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建议我去长安。”
李停虹也笑道：“幼子壮妇，向来被人所嫉，娘娘若想保住代王的性命，就要能忍住母子分离之苦。况且娘娘久离长安，恐怕还不知道，如今长安的宫里比当初繁花似锦也不在话下。呆久了，难免心烦意乱，眼花缭乱。”
萧后微笑道：“这原本就是皇宫的样子，便是塞外的皇宫，也是这样子。习惯了，就不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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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有宫女来请，说筵席已经排好，请去正殿。萧皇后点头，振衣起身，那方才还在玩耍的三位夫人，立刻击掌，宫女们各自拍打衣服，捋了鬓发，纷纷站回来。
那三院夫人便侍立在萧皇后两侧，穿过红线般延伸的朱漆回廊和光芒诡异的纱灯，婷婷袅袅地向正殿走去。
李停虹和宇文丽珠也由宫人引着紧随其后。进了正殿，只见早已铺陈开豪华的宴席。宇文化端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摇头晃脑地好不得意。宇文士宏穿了黑丝的袍子坐在下首席上，并不多言，只是微微晒笑。
萧后施施然直奔龙椅而去，倚着宇文化而坐。李停虹和丽珠也赶忙低头入席，一左一右地坐在宇文士宏身后。
李停虹看宴席上金杯满泛，果献时新。两旁宫女侍从个个红袖双垂，花团锦簇。两旁的龙柱高擎着夜明珠，左右摆着水晶的屏风、精光闪耀，真是花浓酒艳，奢靡不堪。龙椅旁边，原先积珍院的樊夫人、玉澜院的李夫人和锦绣院的骊夫人一个弹筝，两个弹琵琶，歌喉婉转，三人合唱了一套《霁景圣和》。
李停虹不禁心中阴暗地想，真是琵琶别抱，一弹三唱，不知炀帝地下有知，看到这场景作何感想。
筵席之上，宇文化三番五次地拿眼睛溜李停虹。李停虹瞧见了，暗暗磨牙，脸上却挂着笑，渐渐向宇文士宏靠拢。 宇文士宏也频频举杯布菜，衣袖和手有意无意地拂过李停虹的手。
酒至半酣，宇文化带着三分醉意，指着李停虹道：“三弟，你这侍妾相貌不俗，把她给我，大哥从宫里挑两个绝色的还你怎么样？”
宇文士宏轻轻牵拉李停虹的袖子，李停虹就势靠近，只觉一股混合了酒香和甘松香的温暖气息扑来，和柴绍身上那种干旱而清爽的味道很不同。只听耳边宇文士宏带着几分薄醉，轻佻地笑道：“大哥，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个不行，我还指望着延续香火呢。”
他说的露骨，李停虹和宇文丽珠都红了脸，宇文化却捶案哈哈大笑，一把搂过萧皇后喝了个满盅儿。
萧皇后抚着他的胸膛笑道：“陛下真是的，三弟好不容易有个可心的人，还要抢了去，这三宫六院里的美人还不够吗？”
宇文化说道：“美人虽多，却都千篇一律，难得有这等美貌中带着英气的。”
萧后掩口笑道：“怎么没有?不过陛下平日操劳国事，不曾留意罢了，我这就亲自去把她请来。”说罢也不管宇文化是否同意，就径自走下丹墀，转身消失在翡翠屏风后面。
李停虹不知道萧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宇文化拍击着御座扶手，大叫大嚷道：“既然是补的喜筵，新郎和新娘要喝个双钟儿！”
宇文士宏听言，转头看李停虹。
李停虹用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微一点头。宇文化随即拿起酒壶，把两个杯子斟满，一个递给李停虹，两个金钟儿微微一碰。才端到唇边，只听得宇文化又在御座上面大叫道：“不许糊弄！要交杯才行！”
宇文士宏神色一僵，李停虹已经把胳膊递过来，面色如常地望了他一眼。宇文士宏也郑重其事地缓缓把胳膊缠过来，只觉得平生第一次离她这般近，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此刻箭在弦上，却来不及细细品呷，只觉得眼里，酒里，到处都晃动着她明艳的容颜，身上淡淡的脂粉香，若有若无地飘来。
李停虹已经垂下眼帘，羽扇般漆黑睫毛犹如盾牌遮挡了他的灼热的视线，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宇文士宏忙也举杯仰头，把杯中美酒，和着自己的心跳一口吞饮下去。
宇文化在御座上看了，拍手哈哈大笑。宇文士宏已经缓过神来，抖擞精神，左一杯右一杯地向他敬酒，自己只是把杯子粘粘唇。宇文化实打实地把每一杯喝下去，喝到后来，宇文化竟不用人劝，自己提了金壶，伸长脖子灌。
不多时，众宫人拥着一位苏妆女子，没有什么繁杂的宫装头饰，只是窄袖长裙，态度幽娴，轻尘夺目地进来。远看上去剑眉轻扬，杏目微圆，走到殿中，在宇文化脚下，冉冉跪下，只是匍匐在他脚前不起。
宇文化看得心驰神往，往扔下杯子，双手相搀。醉眼惺忪地往脸上观瞧，果然和李停虹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却又柔媚无比，眉眼都含着春意，又似曾相识。
那苏妆女子也微笑着任由端详，半晌，宇文化终于看明白，抚掌哈哈大笑道：“爱妃险些把朕都骗了！”
李停虹偷眼望去，才明白这苏妆女子原来就是萧皇后，不过改了装束，把服饰穿成自己的样子，开始竟蒙混过去。
宇文化容颜大悦，登时拉了萧后许长文短，就好似俩人第一次见面似的。萧皇后也露出一副羞怯内敛的模样，惜字如金，惹得宇文化越看越觉得有趣，只把李停虹和宇文士宏三人抛诸脑后，拥着萧皇后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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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