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幸福家庭指南

文革的时候，杨绛被下放到河南农村干校改造，有些日子和钱钟书分隔两地。算上女儿钱瑷和女婿王德一，兴许称得上散落四方了。异地恋这个名词，那时候已有雏形。杨绛是个怯懦的人，要在黑漆漆的夜里趟过坟地，和丈夫见上一面，情感上而言，绝非易事。何况情感对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子而言重于名声。
钱钟书是个有些木讷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虏获杨绛的芳心的。有句实话我斗胆说，杨绛先生，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貌美，至多有些小家碧玉之气。加之在无锡女中熏染上一身雅气，不知不觉也就面由心生，如此说来，钱钟书也并非讲究外表之人。
都漂亮的人共同成功搭建幸福的概率是很低的。我寻思是因为溢美之词毁一生：事实总被他人之词扩大，然后变形。你看世人称赞钱杨二人，无一关乎外表。
钱瑷也是有出息的主，外表和钱钟书毫无瓜葛，像是由杨绛独自受孕完成的作品。自幼体弱多病，杨绛本身已经不经风雨，不想后代竟有过之而不及。骨子里就文弱的人，只能做学问。
很奇怪的一件事：达到如此造诣的一个三口之家，首先成就的乃一番稚气：互相装作争风吃醋，拿洋文开低级玩笑，都是再典型不过的日常情景。
可你掀开这层封皮，剥开里衬，发现通体统一。十年动乱时候，钱钟书被踢了阴阳头，每天写检讨，照样能被爱人和孩子逗得笑出胃病。这不是幸福的脸，这是血肉，是活着的最强支撑。
后来傅雷夫妇也被批得体无完肤。1966年的一个夜晚，俩人分配好本就不丰盈的余钱，作为遗书的核心内容，把旧被褥铺在地上，双双自缢成功。
我十岁那年我爸爸就塞给我一册《傅雷家书》，至今没有读完。也是幸运，毕竟本就不开朗的人，无需沉重史实添柴加火。想来伉俪二人不必承受阴阳两隔的悲剧，也算惨淡天地下的半朵红云。
迄今我无法想象钱钟书那样的人能写出《围城》，那分明是经历恋爱炼狱五十轮才能提炼出的精彩。我也不笃信杨绛那么一个薄脸皮之人能造出苏小姐的千金脾气。所以文学不可信，唯有你读到此书，此情，此人时的心绪为真切之物。
杨绛活到今天，消遣全凭睹物思人。而书会泛黄，器则易腐，在记忆里横竖出不来的只有斯人的影子。钱钟书1998年病故，钱瑷则早在前一年离世。她的首任丈夫王德一，1970年就愤然挥别人世。精神世界的饱满精彩，向来脱离于尘世而自生，这群灵魂茕茕独立的文人，还是没能造就一种体面的了结方式。
中国文学磕磕绊绊发展至今，没人给幸福家庭作过画像。杨绛一家或不自觉地成为过典型，但再精彩的脑袋，终究也是落寞时节忆平生。尽管抵达这一“终究”以前，他们经历了整整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