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子女

知青对这个封闭的小镇来说是一个异数，他们的南腔北调和玩笑方式直至今日，仍是镇上老人们快乐的重要来源之一。当一个老头突然用怪异的腔调蹦出一个词或句子时，围坐的其他老人就咧开满嘴的空洞，嘎嘎地，用胸腔吃力地起伏，表达了赞许。看到年轻的旁观者莫名其妙，我不仅哑然失笑，他们的感觉估计就像我们看到那些用学术黑话写就的论文一样，不知所云。其实，当年的老人们更多的是对知青见多识广的敬意，以及对背井离乡的同情和同情背后的窃喜等复杂感情。当回城大潮退去后，遗留在乡镇沙滩上的，基本都是享受不到政策阳光的已婚知青了。这些最终旁逸斜出、遗漏下来的知青则要真正考验小镇上世代生存的居民了。
周氏兄弟就是一对上海知青夫妇的后代。他们的父亲是个面容清秀的乡农技站技术员。虽然经常走村串田，却衣着整齐，草籽不沾。他们的母亲则像江南连绵不绝的阴雨，神色萎靡，但发作时话语锋利，犹如乱舞的菜刀，闪动着令人生畏的凛冽寒意。
每到放学，周伟一路小跑，书包一下一下地打在屁股上，跟在雄赳赳的周雄后面，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破抹布。这对外来的兄弟比其他小孩更早地触摸到了都市的繁华。每当暑假结束，新学期周伟故意漫不经心地拿出一个漂亮的文具盒或者一支钢笔等新鲜文具时，全班同学的下巴都一齐掉下来了。连班主任老茂讲课时都故意靠在周伟的桌边多，间或扫一下色彩绚丽的文具盒。
那时，开始流行通过挂牌在学生中划分阶层。班子三道红杠，其他委员是二道红杠，小组长一道红杠。而高不成低不就的副班长——我却一无所得，只能忍受羡慕的折磨了。最气人的是拖着鼻涕的周伟竟然也挂上了一道红杠。周伟最爱对我们最爱说的就是，叫我哥哥来打你。可是我们倒经常看到周雄揍周伟，让你偷看日记，找死。啪啪。
而比我们大两级的周雄则比弟弟出挑得多，双手插在裤袋里，有种纨绔子弟的轻浮，句子里间或会蹦出“侬”字，我们想当然的认为这是上海滩的气息，可是这种气质吸引着我们，趋之若鹜。不幸的是，我这样的小屁孩根本挤不进去。周雄最好的朋友是王桂，这个名字秀气，却长着一脸的粉刺，神情凶狠。但他对周雄很服帖，周雄让他打谁就打谁。听说周雄会给他上海带的好东西。
周雄从口袋小心掏出用报纸裹着的一件东西。给你看样东西，我妈从上海带回来的水果刀。
王桂瞪大眼睛，水果刀是干嘛的？
周雄轻蔑地笑了。笨蛋，水果刀当然是削水果的了——不过也可以杀人。
让我看看。
要看可以，先吃我一刀。呀呀呀……周雄闭目乱刺一通。
“太愣了。”王桂触电似的怔住了，紧捂胸口，嘟哝了一句。
周雄嘻嘻一笑。“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王桂扶墙转过了拐角，对着夕阳，轻轻地软在地上。指缝中涌出了殷红的液体。
一个尖锐的声音像尘硝扬了起来。整个校园呼啦拥了过来。
周雄手握水果刀，面色灰白。
第二天，王桂母亲伤心欲绝的泣咧哭声，在逃之夭夭的校长办公室前响起时，震惊了四邻八乡。突然纷闹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眼圈发黑的农技站技术员僵硬地挪到了王桂母亲面前，扑通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就使劲地左右手轮流扇自己耳光，一会嘴角一道蚯蚓状的暗黑色爬下来了。大家目瞪口呆。
等一切潮水般退去后，周雄就像流星一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天哪，吓煞人！一个万元户没了，赔了王家一万块。但是大家都心有默契地噤口不提，周伟也绝口不提哥哥了。哥哥成为这个家庭在小镇上永久的耻辱。
每逢王桂忌日，神志不清的王桂母亲都会披头散发地到学校门口嚎啕大哭。看得出，这是周伟最尴尬的时刻，哥哥离开后，他只能一人独自承受哭声整整一天的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