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三岛由纪夫,近代能乐集/邯郸
≈≈三岛由纪夫/近代能乐集/邯郸≈≈ 发表于《人类》1950年10月号 翻译:玖羽 ≈译者说明≈ 《近代能乐集》是三岛由纪夫以能剧为题材创作的一系列戏剧,《邯郸》是其中最早的一篇,作于1950年。 *:另一篇《葵上》的翻译见:http://www.douban.com/note/524196082 尽管《近代能乐集》把能剧的舞台全部搬到了现代,表面上的剧情也与能剧原作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反,但《近代能乐集》的核心精神其实是非常忠实于原作的(至少是三岛根据自己的戏剧观理解的原作)。不拘于原作的字句,自如地挥洒自己的美学和文笔,但又能出色地体现原作的灵魂——这是只有三岛这个程度的作家才能达到的高度,同时也使得这些作品无论从文艺性,还是从戏剧理论上都非常值得玩味。 *:能剧《邯郸》原作的翻译见:http://www.douban.com/note/486826991 ≈登场人物≈ 次郎 菊 美女 舞女(一) (二) (三) 绅士(一) (二) 秘书 老名医 医师(一) (二) 注:所有幻影必须堂堂正正地出现。 梦中场景不可过暗。倘若过暗,便有促使观众期待转亮,从而无法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事件之虞。 可根据演出者的实际需要,自由决定是否让幻影佩戴面具。 ≈剧本正文≈ [[在幕前。]] 菊 :(仅有声音)哎呀,真是欢迎、欢迎啊,少爷。 次郎:(仅有声音)有十年不见啦,阿菊呀,有十年不见啦。 菊 :(仅有声音)您都长得这么高啦。……啊,我来帮您拿吧。 次郎:(仅有声音)不用,我自己拿就好,真的不用。 菊 :还是让我帮您拿吧,一个包而已嘛。 [[菊拿着包登场。她是一位外观约四十岁、身着朴素和服的女性。紧随在她后面,次郎,一位年约十八岁、身着双排扣西服的少年登场。]] 次郎:(环顾四周)唔,现在还挺黑的嘛。 菊 :马上就会亮啦。现在这时候,白天可是很长的。来,请到这里来。(跪下,将幕布用手拉开) [[在背向观众的二人面前,幕布拉开。正面是纸门。大量折纸手工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 次郎:哇,好漂亮!这不是和我小时候的房间一模一样吗?是吧? 菊 :当然啦。阿菊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房间。为了把东京的那个养育了少爷您的房间永远保存下来,我像这样做了一个它的模型。 次郎:可惜,那个房间已经被烧毁了。 菊 :是啊,但它还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哪。 次郎:(用手摸着垂吊下来的折纸手工)感觉简直就像回到了那座已经被烧毁的房子里。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挂这些的? 菊 :这十年来,我一有空就折这些。已经十年啦。每过一个月,我就把所有的折纸都重新换一遍。 次郎:女人的执念好深啊。真可怕。 菊 :哎呀,您说的话可真怄人。您从五岁的时候起,就已经会说怄人的话啦。 次郎:(躺到地上)还有积木呢。这就是给阿菊你送行的时候,我送给你的积木吧?我都好久没玩积木啦。哈哈,拱顶下面还有小汽车哪。 菊 :这个拱顶有点低。每次汽车过去的时候,少爷您都要把拱顶提起来一下。 次郎:汽车坏啦。 菊 :啊? 次郎:我是说真的汽车。 菊 :啊,您是说“啪士”吧? 次郎:不是“啪士”,是“巴士”。你是不是现在还在说“第叭脱”啊、“盖士林”啊什么的?* *:这几个词的原文都是外来语。“第叭脱”,“第帕脱(百货公司)”之讹也。“盖士林”,“愷士林(汽油)”之讹也。——译注 菊 :我平时又用不着那种词。咱这种乡下地方,哪来的“第叭脱”啊。 次郎:你看,你刚才又说了。 菊 :(转移话题)那,车在哪儿坏啦? 次郎:我坐的是昨晚八点的最后一班巴士。正好开到一半的时候,就在那个山口坏的。 菊 :车还挺容易在那儿坏的呢。 次郎:就算再怎么等,坏了也修不好。我盖着外套,在巴士上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三点了。然后,我走了大概一里*路,就到这儿来了。 *:日本的一里约合3.9公里。——译注 菊 :哎哟,少爷您走夜道啊? 次郎:反正路也很好找嘛。天上有星星,路上很亮。 菊 :(重新坐好)少爷啊,我的预感还真是挺灵的哪。我在半夜里突然起来,就把和服穿上了,然后就心神不宁地,到现在都不困。 次郎:你知道我会来? 菊 :这个嘛……我总觉得您有一天会来的。 次郎:你觉得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只是为了到你这玩? 菊 :因为呀,少爷,不管谁到这种地方来,也没什么利益的。……就算您是为了什么利益来这儿的,能看到您,阿菊我依然很高兴。 次郎:你可能是挺高兴的吧。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就说明我已经全完啦。我的人生已经结束啦。 菊 :嘿,您说这话,我可真是不懂。您才十八岁吧?明明才十八,怎么就说自己完了呢?这不是说不通吗? 次郎:就算我才十八岁,也已经懂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全完啦。 菊 :您的头又不秃!您的腰又不弯!您的脸蛋这么水灵!怎么还说这种话呢? 次郎:阿菊你是看不见的。我的头发虽然黑油油的,其实已经全白啦。我的牙齿虽然还在,其实已经全没啦。我的腰板虽然挺着,其实也是全弯啦。 菊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次郎:对,阿菊你是不会明白的。 ——静场—— 菊 :我说,少爷,您是不是……那个……跟哪家的小姐……那个…… 次郎:恋爱啦? 菊 :对。是这样吧? 次郎:(立即否定)不,我没有爱上女人,也没有被女人爱上。 菊 :这么说来,就不是失恋了。 次郎:啊哈哈,阿菊你傻啊?又不是小孩子,失个什么恋啊。 菊 :(睁大眼睛)嘿,那是出了什么事呢?被朋友背叛什么的…… 次郎:你说朋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朋友。 菊 :那,是落榜? 次郎:我已经不上学了。 菊 :那,是跟社会上的人有什么摩擦? 次郎:不,我只是在家里闲呆着而已。 菊 :那,您怎么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完蛋了呢?明明还没开始,怎么就完了呢? 次郎:就是还没开始就完啦。 菊 :少爷,您要是再把阿菊我当傻子,戏弄我,我可就生气啦。 次郎:切,臭老太婆,厉害个什么劲啊。 菊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可能是您昨晚没睡好,所以现在一肚子气吧?您还是先睡一觉吧。好吧?阿菊我去做早饭,您趁这功夫先好好地眯上一觉吧。好吧?等睡好了,精神肯定会特别舒畅的。我现在就在这儿把床给您铺好。 次郎:(站起来,把纸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喂,阿菊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怎么都蔫头搭脑的?一朵花都没开。整个院子黑洞洞地,静悄悄地,感觉很不舒服。 菊 :(一边铺床一边回答)我家的院子已经死啦。也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啦。 次郎:你说“从很久以前”,是从你丈夫离家出走的时候开始的吗? 菊 :您知道啊。 次郎:我什么都知道。但这事可不是我在书上看的。前段时间,我在银座认识了一个穿得像卓别林、扛广告牌过活*的人。那人是独身,只有喝咖啡和看电影这两个爱好。他好像有咖啡和电影就很幸福了。他把那个故事给我讲了。 *:指那种用两块广告牌夹着身体在街上走的推销员。——译注 菊 :什么故事? 次郎:枕头的故事。 菊 :(大惊失色,坐起)啊呀,少爷! 次郎:阿菊啊,你有一个神奇的枕头,是吧。别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着我。我只是从那个“卓别林”那儿听了一个童话而已啊。 菊 :那种故事都是瞎编的。 次郎:随你怎么说!反正,你是有个神奇的枕头吧?不管这枕头为什么在你这儿,现在给我用用。……以前,你丈夫曾经睡过这个枕头吧?当时应该是夏天,你丈夫在枕头上睡午觉,你到镇上去买东西了。傍晚,等你回来的时候,丈夫已经没影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菊 :(塞住耳朵)求您别再说了!太难受了!别再说了! 次郎:从那一天起,你的院子里就不再开花了。无论是百合花,还是抚子花,都不再开了。对吧? 菊 :您说得没错。因为那枕头是从唐土的邯郸城传来的,经过次次转手,最后成了我家家传的宝物。 次郎:但为什么睡在那枕头上就……。 菊 :我也不清楚。因为太害怕,我自己也没拿它睡过。 次郎:那个“卓别林”说,只要在那枕头上睡上一小觉,醒来之后,就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蠢到家了。当看到太太的脸的时候,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然后,他就马上离家出走了。 菊 :(哭泣)……。 次郎:对不起呀,阿菊,把你弄哭啦?对不起呀。 菊 :您不用这么道歉。少爷您什么错也没有…… 次郎:不过,阿菊呀,从那以来,你真的一次也没有用过那枕头吗? 菊 :我跟您掏心窝子说了吧,从那以来,我把那枕头用过三次。 次郎:三次……。 菊 :对,三次。因为我丈夫是那样不见的嘛,男人里又有一些好事的,他们就总是来撩拨我。那时候,那个枕头能派上用场,也是奇怪的缘分啊。 次郎:“派上用场”,你是指他们都逃走了? 菊 :啊,就是……这个……实在很难开口。 次郎:你讲嘛!你讲嘛! 菊 :虽然很难开口,但也没什么可羞的…… 次郎:你讲嘛!阿菊,你讲嘛! 菊 :以前,您向我讨点心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摇着我的膝盖呀。 次郎:你讲嘛!别岔开话! 菊 :那好,我讲。就是说,我全靠那枕头守住了身子。 次郎:嘿,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菊 :这个嘛,躺在那枕头上可是特别危险的事啊。等睁开眼睛的时候,每个男人都觉得这浮世蠢得不行,我也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然后,少爷呀,他们就一个个地出去流浪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次郎:他们觉得什么蠢? 菊 :就是女人啊、金钱啊、名誉啊,这一类的。 次郎:嗐,那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女人是肥皂泡、金钱是肥皂泡、名誉也是肥皂泡。在肥皂泡里映出来的,就是我们住着的这个世界。我早就知道了。 菊 :您只是在嘴上知道。 次郎:胡扯,我真知道这些,所以我的人生才结束啦。阿菊啊,所以说,我,只有我,就算枕那枕头也没问题的。 菊 :谁知道呢。我只是想到,您从那枕头上醒来之后,要是也用看外人的眼神看着阿菊我,然后马上跑出去,那该有多伤心啊。 次郎:没问题的,我肯定没问题的。……我是不会像那个“卓别林”一样的啦。 菊 :“卓别林”? 次郎:对,就是你丈夫啊。 菊 :您怎么…… 次郎:你看,我什么都知道吧? ——静场—— 菊 :那这样吧,少爷,要是枕了那个枕头之后,您也准备出去流浪的话,就把阿菊我也带上吧。 次郎:哎呀,我不是肯定没问题的嘛。我是不会被枕头的效果影响的。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才特意到这儿来的啊。 菊 :啊,可是,我看到少爷您的脸,就感觉像在看着流水一样哪。 次郎:你在说什么啊。天快亮了,快点把枕头拿出来。 菊 :只要您答应到时候带着我…… 次郎:我不答应。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离开这里。 菊 :但是总有个万一…… 次郎:阿菊,你期望“万一”啊?那样的话,你就能出去找你丈夫了,是吧? 菊 :(窘迫)怎么可能…… 次郎:是吧,是吧。耶,脸红啦。 菊 :少爷,您不明白,等待是多么难受啊。 次郎:你也睡一次这个枕头呗。那样的话,丈夫什么的就能全忘啦。 菊 :我太害怕了。枕头的效果真的很可怕…… 次郎:少废话,快把枕头拿过来! 菊 :我本来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直老死的,哎呀,都怪少爷您,我现在有了很丢脸的念想啦…… 次郎:嗯咳,那只是万一,阿菊,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呀。 菊 :好吧,我把枕头拿给您。 次郎:哎呀,我要睡觉,要睡觉呀。快点拿枕头过来,天都快亮啦。 菊 :好的,现在就……(退场) 合唱:枕何辜 咎在枕上人 鸟不鸣 花不绽 枕何辜 咎在人 枕何辜 咎在鸟 枕何辜 咎在花 森林每日虽常绿 随风而摇亦空去 摇之 飘之…… 咎在不开之百合 [[——这一段是默剧。次郎脱下上衣,躺进被子。菊捧着枕头登场,把枕头放在次郎头下,退场。合唱结束。美女从正面登场,戴着面具、穿着西式长裙。]] 美女: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醒来吧!醒来吧! 美女: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醒来吧!醒来吧! 次郎:(醒来,坐起上半身)怎么啦。谁啊?啊,你是谁?好漂亮啊。 美女:你猜啊。 次郎: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老老实实告诉我名字。 美女:你喜欢老实的女人啊。还真是守旧的人呢。女人要是不稍微抵抗一下,不就没意思了吗。 次郎:唉呀,烦死了。都是些套话。 美女:没错,我的名字就叫“桃花”呀。 次郎:我可没听过这么蠢的名字。 美女:你看,要是名字就叫“套话”,套话也就不是套话了。 次郎: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美女:哎呀,你在发抖呢。我来把你的手,看,就像抓一只蝴蝶一样,……给抓起来。(用双手包住次郎的双手)抓到啦。不然的话,你的手可会唰地一下从你的身上飞走喽。 次郎:你真爱幻想。 美女:(狡猾地一笑)只是模仿你而已。 次郎:如果一个懂得男人的女人去模仿一个不懂女人的男人,你觉得会怎样? 美女:你把事说得太复杂了,少年。 次郎:会变成一个不懂男人的女人。 美女:你说这些的时候,还真是洋洋自得呀……。来喝点“桃花”带来的酒吧,少年。 次郎:不要,我讨厌喝醉。 美女:喝不醉还叫什么酒呢? 次郎:所以我讨厌酒啊。 美女:你现在要是这么说,再过十年会变成酒鬼的。 次郎:我知道。不过,既然我十年后肯定会变成酒鬼,现在又有什么必要喝呢? 美女:在强词夺理的时候,你的眼睛特别可爱呢。看你的眼神,就像沉醉在自己的强词夺理里似的。 次郎:啊,刚才有可怕的东西在你的眼睛里闪过去了。 美女:什么可怕的东西? 次郎:在女人的眼睛里,有时会有一条狼闪过啊。 美女:那大概是牧羊犬吧。 次郎: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美女:但再过半年,咱们就要结婚啦。 次郎: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美女:就算你不喜欢,再过不久咱们也要结婚啦。 次郎:就好比谁也不喜欢堆在衣服口袋里的垃圾,但垃圾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堆在口袋里,并且会堆一辈子。洗衣工可没那么好心,连口袋里面都给你洗。 美女:(唱歌一般地)洗衣工可没那么好心。……然后,我们就要去新婚旅行啦。 次郎:无数的小费、让人打哈欠的风景、拍得烂透了的纪念照……换句话说,就像小时候看到的庙会上的表演一样——打着阳伞走绳索的公猴子太郎先生、母猴子花子小姐…… 美女:说得就像你见过似的。 次郎:新婚旅行什么的,无非是试用商品而已嘛。 美女:(拍手)少年,你说得没错嘛。 次郎:然后,五年之后,你就会像我骑惯了的自行车一样,被擦得闪亮闪亮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自行车接下来只会逐渐锈掉罢了。那之后,虽说还是个好丈夫吧,但我已经变成不骑自行车、只走路,太太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男人啦。 美女:你想用这种话来给我致命一击,可这都是虚的哦。不会伤到对方半分的。你想像一下,早晨呢,我会先起床,把面包烤好的啦,会煮一个半熟的蛋的啦,会把蛋放在蛋杯里的啦,你就会用汤匙的边敲蛋的啦,就像这样,咔、咔、咔…… 次郎:那又怎么了,蛋就是蛋嘛。 美女:我就会这么说的啦:“你真笨啊,我来帮你敲吧”。 次郎:你看,我就讨厌别人这么爱管闲事。 美女:“哎呀,这个蛋煮成全熟的啦!” 次郎:女人做的饭菜都是这样。要么煮过头了,要么还是生的。要么太辣,要么太甜。 美女:我就会仔细地把蛋壳给你都剥干净,然后,就这么喂进你的嘴里。(突然吻上去) 次郎:我喘不上气了!很难受啊。 美女:你真笨啊,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为什么会有鼻孔啊?接吻的时候要用鼻孔呼吸的。 次郎:我讨厌用鼻孔呼吸。 美女:所以你才呆呆地张着嘴呀。 次郎:你真漂亮啊。 美女:你总算开窍啦? 次郎:我感觉在和面具接吻。 美女:女人的吻都是这样的啊。 次郎:你真的很漂亮。但如果把脸皮剥下来,下面依然是骷髅。 美女:咦? 次郎:我说,如果把你的脸皮剥下来,下面依然是骷髅。 美女:哎呀,讨厌,人家从来没想过那种事啦。(下意识地摸脸) 次郎:骷髅里也有美女吗? 美女:那应该是有的吧。一定有的。 次郎:你可真自信。但我知道,刚才跟你接吻的时候,在你脸颊下面,你的骨头在笑着。 美女:脸既然在笑着,骨头也自然在笑着啦。 次郎:哼,你还真好意思说。那我就不得不直说了。的确,脸在笑的时候,骨头也会笑;但脸在哭的时候,骨头也是在笑的。骨头会这么说:“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现在是我的天下啦”。 美女:骨头的天下!好厉害啊,你能想到这些。 次郎:女人的评价只有两句话。“好厉害”和“你真笨”。 美女:你真是个又可爱嘴又毒的男孩子啊。 [[美女充满爱意地看着次郎。突然,从舞台左侧的摇篮中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美女:哎呀,咱们的孩子出世啦。 次郎:呵,简直就跟烤了个面包似的。 美女:(走到摇篮旁)哎呀,好可爱呀,乖乖,认得妈妈吗?噗噗噗噗噗,叭——,啾噜啾噜啾噜……。 次郎:别弄了,傻巴拉叽的。又不是走街叫卖的。 美女:来,咱们去找爸爸吧。听好了,可不能哭哦,爸爸自己也还是小孩子,所以相当不好伺候呢。(把摇篮搬到次郎的床前)看,是爸爸哦。爸爸,你也来看!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呢。 次郎:哎呀,这就是第一具骷髅吗。 美女:怎么样?他是像你呢,还是像我呢? 次郎:(把脸转过去)孩子生下来啦。生到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来啦。明明在妈妈的肚子里还更光明一些。怎么就偏偏喜欢往更暗的地方跑呢,真是蠢死了。我一点都不能理解。 美女:看啊,他在眨眼呢。在笑呢。 次郎:骨头已经懂得笑了。你不觉得可怕吗?啊? 美女:啾噜啾噜啾噜……。 次郎:啊,但愿这只是个梦啊! 美女:啾噜啾噜啾噜……叭——。 次郎:啊,但愿这只是个梦啊! 美女:你看,他看见爸爸的脸就笑了。 次郎:喂,你说这家伙是像我呢?还是像你? 美女:你总说那些有的没的,这不是果然还是关心吗。 次郎:问你呢。像谁? 美女:你别摆着那么可怕的脸,会把他弄哭的。这个嘛,很遗憾,比起我来,果然还是更像爸爸啊。 次郎:哎? 美女:你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角,……已经能在他的脸下面模模糊糊地看到你的脸了。 次郎:这么说来,就是像我喽。 美女:高兴一下吧。 次郎:啊,真讨厌。居然像我! 美女:你就别谦虚了。 次郎:居然又生了一个像我一样的家伙。啊,真讨厌啊! 美女:(尖叫道)啊,别这样! 次郎:(拿起枕旁的烟灰缸,往摇篮里乱打)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美女:别这样!你干什么,停手啊! 次郎:死了……。 美女:孩子啊!你好可怜,好可怜……。 次郎:这样就好啦。要是等他活下来长大,总有一天也会为自己长得像老爹而感到痛苦的。事情都是这么循环下去的。 美女:哎呀,你真过份,居然连小孩子都嫉妒啊。 次郎:没错,我不允许长得像我的东西存在下去。 美女:(哭泣)你真过份……真过份……。 次郎:看,骨头在笑吧。 美女:但是,我果然还是爱着你呀。 次郎:这才对嘛,要不就不像话了。 美女:我明白啦!你杀了孩子,这是因为爱我呀。你害怕有人插进咱俩的关系里。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我终于明白了,你原来是个无比热情的人啊。只是我一直没有理解你的热情罢了。我真笨啊,我不会再想孩子的事了。……我原谅你啦。嗳,你的一切,你这个人从头到脚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原谅啦。 次郎:女人一自我陶醉起来,怎么连这都能掰扯通呢? 美女:次郎,我原谅你,但只求你不要抛弃我。 次郎:如果你能当一个忠实的妻子的话。 美女:我能当的。我什么都愿意做。你叫我用抹布擦灰也好,叫我打扫卫生也好,叫我缝补衣服也好,我什么都做,就算你叫我全裸去大街上走,也没有问题的。 次郎:很好很好,决心很好。首先,你绝对不能嫉妒。 美女:好,我会忍耐的。我无论如何都会忍耐的。 次郎:(伸个懒腰)好啦,嗯,现在我成了丧子的父亲啦。我得安慰一下自己。得消消愁才行。得用世间男人常用的方法消消愁才行。 美女:好啊,请你尽情地消愁解闷吧。我会在旁边看着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一丁点嫉妒,专心地在旁边看着的。我会忍耐着,专心地看着你的。只要能看着你,我就满足了,我就很幸福了。(响起奇异而淫荡的音乐)我会静静地,像一朵百合花一样,专心致志地看着你的。 次郎:好大的百合花啊。好吧,随便你怎么看我,看吧。你看也不会有钱给你的。 [[美女坐到舞台左侧的儿童椅上。三位戴着面具的半裸舞女登场。三位舞女围成圈跳舞。]] 合唱:枕何辜 舞起日耀云霞辉 舞起人生即空归 舞何辜 啊,啊,啊 啊,啊,啊 舞起清影即空归 舞女一: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醒来吧!醒来吧! 舞女二: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醒来吧!醒来吧! 舞女三:次郎啊……次郎啊……。 合唱:醒来吧!醒来吧! [[三名舞女邀请次郎跳舞,但没有成功。次郎躺在床上,以手托腮,望着她们。接下来,三名舞女围坐到次郎身旁。]] 舞女一:哎呀,你的眼睛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男人的眼睛有这么漂亮的。 次郎:你是想听我说“这是为了看你的脸”吗? 舞女一:哎呀,你真会客套。 舞女二:这位哥哥,你的牙齿好白净啊。 次郎:因为我每天早上都用硫酸刷牙呀。 舞女二:哎呀,好野蛮,好厉害啊。 次郎:你的手真圆润,看起来很好吃。 舞女二:那你吃吧,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 舞女一、二、三:哦呵呵呵呵。 次郎:你们别笑,说点什么。女人一笑起来就很无聊,因为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能笑完。 舞女一、二、三:哎呀,你真幽默。 舞女三:那,我就说啦。次郎先生,我好喜欢你的额头啊。又白又宽阔,就像飞机跑道那样。 次郎:用来当飞机跑道就太浪费啦。你们谁来把它当成田地耕一耕吧。 舞女一:我来……。 舞女二:我来吧。 舞女三:我来嘛。 舞女一:算啦,大家一起来耕吧。 次郎:啊,好啊。……要耕是吧,得撒种子。……种子呢,对啦,就胡萝卜或牛蒡吧。没过多久,胡萝卜就长出来啦,牛蒡也长出来啦。你们呢,就嗨哟嗨哟地从我的额头上把胡萝卜拔下来、把牛蒡也拔下来。然后把它们放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是吧,然后盛在盘子里……。 舞女一:然后呢? 次郎:就吃啊。 舞女一:哎呀。 次郎:吃得一点都不剩。 舞女二:哎呀,那然后…… 舞女三:您说得好棒啊,那然后…… 次郎:完啦。 舞女一、二、三:咦? 次郎:然后,话就说完啦。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这样啊。懂了吗?懂了就快点给我走吧。 舞女一:不要嘛,次郎先生,不要嘛。 次郎:你真烦啊,快点走吧。 舞女二:真是坏心眼的哥哥呀。但你冷淡的样子也有点小帅呢。 次郎:哎呀,真是烦啊,赶紧走吧。 舞女三:那我们就走啦。把小费给我们吧。 舞女一:下次咱们再慢慢玩啊。 舞女二:次郎先生,你一看就是个大方的人。我最喜欢舍得花钱的人啦。 [[他们一边说着,一位绅士出现在舞台左侧。绅士示意舞女们过来,给她们写了支票。舞女和美女从舞台左侧退场。]] 次郎:你是谁啊?多谢你替我付账啦。我正好没带钱哪。 [[绅士走近他,递上名片。]] 秘书:我是您的秘书。钱是您的钱。请您原谅,我擅自替您写了支票。一万日元,外加两千日元小费。最近,要不是咱们公司掏钱,您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玩啊。拜托您,别到处乱玩了。您不知道咱们公司现在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不能不看着点脚下呀。 次郎:你说,咱们的公司? 秘书:就是您的公司啊,社长。 次郎:社长? 秘书:您别说笑话了。哎呀,社长您可真是爱开玩笑啊。 次郎:哼,我是社长啊。算啦,怎么都行。社长也好。……那个,对啦,你现在马上把公司资本金和我个人资产的清单拿来看看。 秘书:是,现在就呈上来。 [[秘书向舞台左侧示意。一位戴着面具的女职员用托盘端着电话座机和账簿登场。她把电话放在次郎枕边、把账簿放在秘书面前,然后退场。]] 次郎:好,读吧。 秘书:是。 [[秘书戴上眼镜。电话响,秘书接电话。]] 秘书:是,是,社长他在。(用手捂住话筒)就是那个大阪的浪花产业。就是那个…… 次郎:(很不耐烦地)唔,唔。(把话筒接过来)是,是我……是……嗯……唔……嗯……实在是……不……是……嗯……唉嘿嘿……不……嗯……嗯……不……是……是……不……唔……唔……不……再见。(挂上电话) 秘书:哎呀,简直是老社长再世啊。您接电话的样子,简直和老社长一模一样。老社长他也像这样,特别擅长打发烦人的电话。简直叫我佩服得无话可说。不愧是亲儿子,您真是遗传了老社长的本事啊。……哎呀,这样一来,我感觉简直就像在伺候老社长一样啦。……啊,真怀念哪。(取下眼镜,望向半空)老社长他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首先会按铃叫我,我就每天在他床边给他报告一天的安排,打电话传达他的意思,就这样过一个早晨。然后,报纸就该来了;老社长最喜欢《都新闻》*的艺妓八卦版,看完股票版就会看那一版。然后他一大早地就会讲那个玩笑……啊呀啊呀,……然后呢,就该吃那有名的鸡肉火锅了。老社长的早餐是一定要吃鸡肉火锅的,他年纪越大精力越旺,据说都是鸡肉火锅的功劳,这在产业界很有名,有一阵子还特别流行呢。……跟老社长共进早餐,那可是无上的光荣啊。我每个早上都发自肺腑地品尝。另外还有鸡胗,鸡胗不是很硬嘛,老社长只吃软的部分,他就只把硬的部分给我吃。……那天早晨的鸡肉火锅的美味,真是没有话语可以形容…… *:旧时的报纸,1942年与《国民新闻》合并为《东京新闻》。——译注 次郎:赶紧给我念清单。 秘书:(戴上眼镜)是,现在就读。 [[电话响,次郎接电话。]] 次郎:是……是的……呵……唔嗯唔嗯……嘿……对……不……呵……是的……是……嘿……呵呵……是……再见。 秘书:(点头哈腰)太棒啦!太棒啦! 次郎:来,清单……。 秘书:是…… [[电话响,秘书接电话。]] 秘书:嗳……嗳……是,没错……(向次郎竖起小指*)……是,现在给社长接。(把话筒递给次郎) *:在日本,竖小指是指妻子、女友或情妇。这里指最后一种。——译注 次郎:啊?……哼,是我。……大清早的吵个什么劲啊。我这里很忙的。要撂了。……哎呀,你怎么对着电话哭起来了,真不像话。……从今天起,我跟你到此为止了……对,这就结束了……秘书之后会把钱给你送去。懂了吗?(挂上电话) 秘书:哎哟,您可真是尽兴地玩了一回啊。您这个决心下得太好啦。您终于决定结束这段关系啦,社长。老社长在那个世界,不知该多高兴啊。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进谏来着,但总是在心里嘀咕。现在您终于下定这个决心啦。您真是英明盖世啊,社长。 次郎:赶紧的,清单…… 秘书:是,真是感动不尽……那个,公司的资本金呢,就像您知道的,是两亿三千万日元*……固定资产有…… *:2015年的消费者物价指数大约是1950年的8倍,因此当时的日元要乘以8,才相当于今天的日元(这是非常粗略的计算,只是为了理解方便)。——译注 次郎:我有多少股份? 秘书:是,这个……(翻页) 合唱:呜哦哦,呜哦哦,呜哦哦……。 次郎:那是什么声音? 秘书:没什么,您不用在意,只是工会的家伙们在嚷嚷罢了。 合唱:呜哦哦,呜哦哦,呜哦哦……。 次郎:就算这样,声音也太大了吧。 合唱:呜哦哦,呜哦哦,呜哦哦……。 秘书:(回头看去)这么说来,民众也在嚷嚷啊。 合唱:呜哦哦,呜哦哦,呜哦哦……。 次郎:我的股份? 秘书:百分之五十五。 次郎:(半枕着枕头)全给我处理了。 秘书:咦?! 次郎:我说,全给我处理了。 秘书:董事会和股东大会上会闹翻天的。 次郎:别扯这个,我个人的财产有多少? 秘书:不动产八百万,证券一千二百万。这是为了税务计算方便取的整数,总共两千万。然后…… 次郎:这些也先给我处理了。 秘书:社长,请您清醒清醒!清醒清醒! 合唱:呜哦哦,呜哦哦,呜哦哦……。 次郎:把所有钱都散给那些家伙。剩下的就捐给慈善事业吧。 秘书:您这是有什么深谋远虑…… 次郎:没什么深谋远虑。只是我要睡了。就是想睡而已。 [[背对秘书睡去。]] 秘书:(旁白)睡着啦。哎哟,社长这是要从政啊。(把电话拿回舞台左边的玩具桌上)喂喂……喂喂……是《日本新闻》吗?社会部负责政治报道的……对,野山君,在吗……(旁白)这样的话,就算粉身碎骨、豁出性命,也要帮社长进入政界……喂喂,喂喂,野山君,big news……对,而且是hot news……我家社长把所有财产都捐给工会和慈善事业啦,他要赤条条地出马,建立新政党……对……拜托你了……哪天当面道谢……请千万……是……请千万拜托……。 [[舞台上暗下来。秘书退场。合唱唱起先前美女登场时的歌曲。重新变亮。两位戴着面具的老绅士面对舞台左边站立。]] 绅士一:真是急转直下啊。 绅士二:真是的。 绅士一:这简直是一种政变。 绅士二:真是被他摆了一道。与其说政变,不如说是遭到了他的突然袭击。 绅士一:从他散光财产进政界到现在,也才三年而已。 绅士二:现在想来,他从那时就开始布这个局啦。 绅士一:可像我这样的穷人,就算散光财产,也没什么用的。 绅士二:你就爱这么说。你不是把财产都藏在井里了吗? 绅士一:我家的老井啊,藏你呀、藏财产什么的,都太浪费啦。那是为了万一的时候藏我自己用的。 绅士二:像咱们这种年纪的人还贪生怕死,也太可耻了。我就像这样,总带着毒药。这就是今天的政治家的修养啊。(炫耀似地把毒药给对方看。绅士一认真地看了一回,一边说话,一边把它放到桌上) 绅士一:不过,他既然控制了军部,那也就万事皆休啦。 绅士二:因为军部的中坚阶层已经全都臣服于他的党啦。 绅士一:英雄什么的,完全没有意义。只要没有欲望,谁都能当英雄,甚至还能比欲望深重的人得到更多的权力和利益。像他,一年到头都说什么不要钱、不要女人、不要权力——不仅嘴上说,而且还装模作样地实践,就像他真心想那样似地——,政权就是这种年轻人的,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绅士二:你也装模作样不就行了……。 绅士一:已经太晚了。 绅士二:你至少明白了这一点嘛。 绅士一:可是,唉…… 绅士二:请注意,“可是”是知识分子才用的词汇,不是政治家该说的。 绅士一:你也无计可施,只能在这里发发牢骚了。可是,唉,掌握了军部、独霸了议会,还引领着青年阶层……下一步就是走向战争了…… 绅士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就连重工业的资本家们,最近也完全自诩为爱国者了。昨天我就在工业俱乐部听了一场演说,真叫我头疼。 绅士一:起码那里吃得还很好吧? 绅士二:一般来说,“饮食一致化”怎么都是让人受不了的吧。一周要是不好好地吃上一顿,可是对肾不好的。 绅士一:很意外地,独裁者倒是很喜欢粗茶淡饭。可能是他觉得,对自己狠一点,也是为国家作贡献吧。不过,虽然吃得简单,他却总是睡懒觉。 绅士二:在他睡觉的时候,有人帮他安排行程嘛。等他一醒,只要顶着那张像死人一样铁青的脸作作演说、检阅游行队伍、接见外国使节就行了。 绅士一:一切都已经上了轨道啊。 绅士二:然后独裁者才睡懒觉啊。 绅士一:当独裁者睡着的时候,整个系统已经帮他安排好了。 绅士二:睡着的独裁者……真是不错的身份啊。那家伙的亲卫队可是打了觉醒剂*、整晚圆睁着眼睛给他站岗哪。 *:即安非他命类毒品,从战后开始流行。虽然现在“觉醒剂”已变成毒品的代名词,但在作者写作的当时,日本社会还把它视为提神醒脑的药物,而不视为毒品(政府从1951年才开始取缔)。——译注 绅士一:看啊,主人还在睡,可城市已经醒来,开始活动了。 绅士二:养育我们的城市,现在飘满了那样难看的旗帜啊。 绅士一:城市远方的朝霞真漂亮啊。到了这个年纪,起得也早,才能欣赏到这种情趣啊。 绅士二:喂,你听见了吗?青年们已经开始游行了。 绅士一:真是可叹。这年头,年轻人反倒比老年人起得早了。 [[微微地传来了铜管乐队的吹打声。声音越来越大。]] 合唱:次郎万岁!我们的次郎万岁! 绅士一:“我们的次郎”啊。这是什么世道。 合唱:次郎万岁!我们的次郎万岁! 绅士二:就跟以前喊“国王万岁”一样。堕落啦,堕落啦。民众的趣味已经堕落到这么糟啦。 合唱:次郎万岁!我们的次郎万岁! 绅士一:啊呀,一听到那声音,我的风湿又要犯了。赶紧到对面的房间里抽根雪茄去吧。 绅士二:好啊。等到我们的元首次郎大人起来为止。这么说来,你带雪茄了吧? 绅士一:(一边退场一边说)没有,我还想管你借呢。 绅士二:哎呀哎呀,我最近都没抽过那么贵的东西呀。(退场) 合唱:次郎万岁!我们的次郎万岁!(声音逐渐远去。铜管乐队的吹打声也逐渐远去) [[戴着面具的老名医穿着一身黑衣登场。两位医师紧随在后。他们围在舞台左侧的玩具桌旁,开始讨论。]] 老名医:嘘——。元首还在就寝哪。 医师一:还在就寝哪。 医师二:还在就寝哪。 老名医:趁元首就寝的时候,咱们必须讨论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我现在闭上眼睛,在桌上摸索,好吧?……我摸到了什么。 医师一、二:您摸到了什么,您摸到了什么。 老名医:(睁眼看去)哦,是毒药! 医师一、二:哦,是毒药! 老名医:我所担忧的果然成为现实了。不得不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一直提倡医学上的“偶然疗法”,而二位也赞同我的理论。换句话说,省略详细的科学解释,我的这种全新的理论是:在听天由命的时候,偶然的暗示可以看作是有着科学上的意义。我们可以基于概率,预先判断疗法是否有效。我刚才偶然摸到了被人忘在这里的毒药;根据我的理论,这就说明,如今患者需要的只有毒药而已。 医师一:老师您的高见完全正确。 医师二:本大学医学部的所有弟子都把老师您的理论奉为金科玉律。 老名医:诸位,如此一来,我们就面临了一桩非常令人悲痛的事件。我们的次郎——我们的元首,已经到了不得不服下毒药的状态了。 医师一:(向二说道)老师的高见可真是符合科学啊。 医师二:是啊,我们的学术传统可不能被政治上的意见所左右啊。 老名医:能得到诸位的赞同,我由衷地感到高兴。现在,我们的祖国已经到了要开始行动的时候;此时此刻,睡着的元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这是因为,自从他投身政界以来,直到现在这一刻,足足三年的时间,我们的元首一直在这里睡觉。这个秘密——这个国家的重大机密,只有在下和置身权力核心的少数几人知道。我们准备了好几位替身,一直都是他们代替元首活跃在各个场合,尽力掌控元首的政权。打个比方的话,我们国家的现状,就犹如把真的钻石首饰锁在金库里,只戴着分毫不差的仿制品出门的贵妇人一样。 医师一:就是,就是。 医师二:老师您的热情真是不输年轻人。我们必须好好学习才行。 老名医:然而,伪装的日子、虚妄的日子就要在今天终结了。我们的祖国正要开始行动,机器已经发出轰鸣,动了起来。而这动力的源泉,既不是元首,也不是他的亲信,而是青年们团结的力量。 医师一:多么富有魅力啊。 医师二:因为这正是真正的科学家的热情啊。 老名医:机器已经动了起来。我们已经不需要睡觉的元首;睡觉的独裁者应该死亡。 [[医师一、二拍手喝彩。次郎醒来,支起上身。]] 次郎: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老爷爷? 老名医:我们的元首就要离世了。允许他亲近的人进来见最后一面。 [[美女和三位舞女蒙着黑纱,低着头登场。秘书登场。所有人一起围在床边,安静地坐着。]] 次郎:真奇怪,你们都怎么啦?怎么突然都一言不发的?喂。(捅捅一位舞女)呀,在哭啊。出了什么伤心事?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老名医:向元首道别。(所有人一起跪拜) 次郎:怎么还是傻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呀?喂,我的太太呀,你不是说要当一朵百合花吗?杀了孩子,真是对不起啊。 老名医:向杯中倒水。 医师一:是。 老名医:请服此药。 次郎:怎么啦,这是? 老名医:请您痛快地将药一口服下。大家都等着给您送终呢。 次郎:不要。开什么玩笑,我还一点儿都不想死呢。 老名医:请不要任性,痛快地辞世吧。 次郎:你这家伙真能纠缠。我都说了不想死了。 老名医:现在是元首您的临终之时,请不要让人觉得丢脸。 次郎:不要。我才不想死。你们怎么不制止他啊?太无情了。一个个都只会哭,什么都干不了,女人哪怕在这种时候也派不上用场啊。 老名医:都这个时候了,您就不要骂女人了。来,请将药一口服下吧。 次郎: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 老名医: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为了不让您死得丢脸,好吧,我就来说服您服下此药吧。请大家都退下,这里交给我就好。我知道大家都想给元首送终,但现在还是先退下吧。(除老名医外,所有人退场)——听好了,次郎。现在我来说服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听着。我们是“邯郸之城”的精灵。你大概也知道,枕这个枕头的人是一定要大彻大悟的。以前,有人枕着这个枕头睡了一觉,只过了蒸熟黄粱米饭的功夫,就在梦里过了一辈子,从而悟到了现世的虚幻。现在也是这样。在做梦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顺从、听话地过了一辈子,那真是过了一辈子。所以,为了让人在梦醒的时候,刻骨铭心地感到这一生是虚无缥缈的,在他当上皇帝的梦里,就会有人进献长生不老药给他。那就是我的任务。可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活着的意愿,不是吗?你太不听话了。就算在梦里,你也会把人生的一切一脚踢开。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 次郎:可是呀,老爷爷,我在梦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啊。不管我想活还是不想活,不是都跟你没有关系吗? 老名医:你的做法太无礼了。 次郎:你说我无礼,可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烦恼。 老名医:我们觉得烦恼。像你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根本悟不到这个世界的虚幻。我没法完成任务了。这样的话,也只好让你活过去了。但在你活过去之前,我得先做我该做的事。 次郎:但我又不想死。 老名医:矛盾!矛盾!你的话缺乏逻辑上的一致性! 次郎:为什么? 老名医:因为你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啊。你现在是虽生犹死的行尸走肉,“不想死”又从何说起呢? 次郎:就算这样,我也想活! 老名医:你先把药吃了,再考虑那些愚不可及的事吧! 次郎:不要,我想活! [[次郎抓住机会,打掉了老人手中的药。老人呀地叫了一声,就消失了。舞台变暗。纸门白花花地亮了起来。]] [[次郎和原来一样睡着。纸门逐渐亮起。纸门后面嘈杂着小鸟的鸣叫。菊登场,摇着次郎的肩头,把他唤醒。]] 菊 :少爷呀,您醒一醒。 次郎:哼,唔。 菊 :请您起来吧。哎呀,您又带着这样可爱的、天真无邪的表情睡着啦。真是和以前一点都没变啊。 次郎:嗯,唔。 菊 :请您起来吧。我已经把早餐给您准备好了。饭还热腾腾地热乎着哪。以前,要不是阿菊我做的饭,少爷您可是不吃的。 次郎:哎呀,都早上啦。 菊 :天已经大亮啦。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次郎:阿菊呀,我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菊 :(显出不安,小声地)果然…… 次郎:你说“果然”,但我稍微有点不同哪。人生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一点也不惊讶。 菊 :您难道也要像我丈夫一样…… 次郎:比起出去流浪,还是在阿菊你的身边好。 菊 :……。 次郎:你就放弃吧。放弃你丈夫吧。我哪儿都不会去的。所以,你没有跟我去流浪的机会,也没有再见到你丈夫的机会啦。 菊 :虽然您这么说,可我却感到安心啦。真奇怪,我感到心里特别踏实。 次郎:阿菊呀,你的感觉是真的。也就是说,你是活着的。 菊 :少爷,这么说来,只有您不会抛下我,一直在这里吗? 次郎:当然,我会在这里,以后一直都在这里。 菊 :哎呀,好高兴,这个房间终于派上用场啦。只要一想到又能跟少爷您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高兴啊。好像又变回了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次郎:我会一直在这里的。搞不好会在这里一直待到死的。 菊 :那我也把丈夫给忘了吧。明明还是住在这里,却有一种来到新地方住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呢?少爷,我还以为不会再迎来像这样神清气爽的早晨啦。 次郎:(在纸门左端推开一条缝隙,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哎呀,真漂亮啊,阿菊,院子里的花开啦。(鸟鸣频密起来) 菊 :咦?花吗? 次郎:(从院子那里)你看啊,百合、蔷薇、报春花、紫罗兰、菊花,全都开啦。哎呀,真漂亮,这些花居然一起开啦。 菊 :(站在纸门的缝隙那里,往外看去)啊,真神奇呀。这样的早晨,不管谁见了都会觉得神奇吧…… 次郎:(传来声音)阿菊呀,洗脸的井口在哪儿? 菊 :在那边,朝左走! 次郎:(传来声音)哎呀,井口周围开满了鲜花呀! 菊 :真神奇……真神奇呀……院子活过来啦……。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