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布达佩斯
“这个城市曾有它历史上高度辉煌和文明的时候，那些曾经的成就赋予了它一种无法剥夺的美好，一种只能通过回忆来完成的美好。”
走出火车站的那一瞬间，我只想跑回来时的那班列车离开。 晚上9点刚过，车站外的商铺几乎都关了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间货币兑换店和醒目又突兀的麦当劳还在应付着疲惫的游客。除了几盏高高悬挂着的昏暗街灯，整条街几乎是漆黑的。因为地铁翻修的原因，周边的街道被整个挖开，高高低低的围栏和塑料布把原本就不讨喜的街道弄得更加丑陋。我攥着在车站里莫名其妙被塞到手里的小纸片，按照上面的英文指示寻找着替换地铁的公交，不平整的砖面上堆满了不知道几天没扫的干落叶，踩起来悉悉索索。好不容易提着箱子挤进了那节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车子一边猛地启动一边刷地关上了门。我站定之后看了看，是国内大概十年前就淘汰了的那种老式两节车厢，扶手上的漆已经所剩无几，车窗上的胶也老化得没法用，窗户不是紧紧地闭着就是大肆地开着。 不太确定该在哪个站下车，问了问身边正在和旁人滔滔不绝的美国胖子。道过谢之后他无比自然地和我攀谈起来，我才突然意识到他和刚才那个人根本就不认识。惊讶之余，我礼貌性地问了问他喜欢这个城市么，他却理所当然地评论了一番——"You really gotta love the city. Trust me. It's got the most beautiful architecture and the most amazing food. You know why the people here are such genius? Because they speak the craziest language in the world. Well I happen to speak it too.….."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满口的最高级，也不太喜欢他把T恤都弄得变了色的汗湿气，毕竟是在这样一个我穿了皮衣还觉得稍稍有点冷的秋夜。 好在车子很快就靠了站，我提着箱子飞快地道了再见。从车站到住处有一段距离，路边还零星开着几间餐馆，少有什么装饰，像是亮着灯的玻璃盒子。穿着厚重衣服的男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里面，老板在一旁默默地把空了的椅子翻到桌面上，或是拿已经沾满了油污的布不声不响地擦拭着烤肉的旋转烤炉，那种孤独和宁静像极了Hopper的画。预订的青年旅舍就在大街上一座民居里，前台的工作人员一边盯着屏幕里不知道什么语言的电影，一边草草看了看我的护照，机械式地告诉我卫生间在哪里几点有早餐。大概是看我落魄又失望的样子，他去厨房里给我煮了杯咖啡，又回到电脑前意犹未尽地按了暂停开始好好和我说话。他说他只是在这临时打工蹭住的，老板娘和其他的住客出去喝酒去了。我刚想问那这儿就你一个人？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穿着裙子从吱吱作响的木楼梯上跳下来问我要不要上去和他们喝一杯。我吓坏了，抱着东西躲进了房间想着勉强睡一觉第二天赶快买火车票走人。 然而我没走，甚至比计划中还多留了一天。布达佩斯像一个魔力一样吸引着我。
第二天趁着青年旅社里晚归的人还没醒来，我已经收拾好出门了。还是前一晚极其敷衍的那位小哥当班，没料到这次他却兴致勃勃地问我今天作何计划，还掏出一张漫画版地图不由分说地给我圈圈画画解说起来。“你沿着路的左边走，第一家面包店的肉桂卷不错，再往前会看到一个大菜市场，我一般早晨就在里面买杯咖啡坐在多瑙河边就着面包吃，中午吃饭可以选这几家餐厅…落日的时候一定要徒步上自由山…晚上的市政厅...记住了吗一定要去啊…对了昨天晚上我们约了今天一起去犹太区吃晚餐你要来么我们大概7点从这里出发来吧我让大家等你…”他突然热切起来，我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勉强答应便匆匆离开。
布达佩斯依旧保存着近乎完美的古老建筑，即便不懂建筑的我也着实惊叹于这些细节之美。比起其他城市19、20世纪以来对古建筑的刻意修缮，布达佩斯的破旧则显得更加古老和深沉，更是我脑海中旧日欧洲的模样。老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衰败的美感，这些历史留下来的建筑许多已经无人居住，黑暗的窗口像一个个窟窿，让人有一丝难过，不禁幻想曾经日日夜夜生活在这些屋子里的人们如今都有着怎样的命运。沿街遍布着陈旧的小商店，蹩脚的招牌和墙面上凌乱的涂鸦让人莫名地觉得不舒服。面包房里早早挤满了上班途中的年轻人，尽管玻璃柜里和欧洲其他城市一样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精致糕点，却没有散发出应该有的悠闲散漫，连面包暖烘烘的香气也无法驱散那些穿着普通的食客脸上的严肃表情。
早晨的空气又湿又冷，我急着在街边买了杯加了朗姆的热红酒暖暖手和胃继续往前走，空腹喝了几口很快有点晕。街口的菜市场刚刚开张，小贩还在摆放着商品没空招徕顾客，我随意逛着买了几块当地特色的小油酥，走到河边的椅子上吃早餐。
连接对岸的铁桥被浓厚的晨雾包围着，丝毫看不清对岸的模样。我一点点啃着小小的面团，一边好奇这奇怪的味道究竟来自什么香料，一边等着身体里的酒气散去暖意上来。多瑙河里的汽船频频驶过，鸣笛声仿佛把雾气也给吹散，对岸自由山上的自由女神雕像慢慢显露出来，挺立在漫山的秋色之中。
沿着瓦茨大街往北走，两边的商铺都还没开门，窄窄的街道上支着白天时悬挂匈牙利工艺品和手工皮包的铁架，玻璃的橱窗里反射着没人买的布偶和地毯喜庆的颜色——这条地位堪比北京王府井的购物街和想象中相差甚远。走到北端的弗洛斯马提广场，也就到了city walking tour说定的集合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很快就分了组跟着语速飞快的志愿者在老城里穿梭探寻那些古老建筑和雕像背后的故事。
本身对匈牙利文化不太熟悉，加上一杯空腹的热红酒，我脑子很快就脱了线，连那座最重要的圣伊什特万教堂有什么由来都没听进去，自顾自地打量着沿路的楼房和小咖啡馆，这座城市的culture mix并不如巴黎伦敦那么强烈，咖啡厅和酒店都保留着东欧特有的气息。秋天的布达佩斯游客并不是很多，上班的早高峰过后路上只剩下散步的老人。
我们一直快步前行着，没留神就已经到达了佩斯一侧河岸准备前往布达。对岸山上的皇宫和渔人堡，借助着山势显得无比雄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上山的小径特别美，刚变黄的叶子铺满了弯弯折折的石阶，晨跑完下山的少年脸上挂着被阳光照得剔透的汗珠。走马观花地逛完教堂和皇宫，3个小时的城市徒步之旅在这座拥有石造尖塔、镶嵌着彩色马赛克屋顶的马加什教堂前结束了。我一个人又走进了这座见证了布达佩斯丰富、但往往是悲惨的历史的教堂，想象着它曾经目睹了多少以及的辉煌以及改朝换代的时代变迁。
教堂旁边的渔人堡回廊的一部分已经改成了一个小酒廊，石窗外就能望见蜿蜒的多瑙河和对岸的佩斯。走廊尽头的乐队时不时地演奏一两首曲子，然后停下来聊天喝酒，丝毫没有正在工作的那种拘谨。我点了杯不是很熟悉的鸡尾酒，小提琴手走上前来问我喜欢什么曲子，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立刻很坦率的说没事不要钱的。关于匈牙利的音乐我只能想起那首匈牙利进行曲，而他大概每天要重复这首曲子不知道多少遍，话音刚落他的手指就已经在指板上飞快地动了起来。不知道是正午的太阳照得人困倦还是回廊的有着特别的构造，我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悠扬的小提琴声。
傍晚时分天边挂上了火烧一般的云彩，伴随着来来往往的有轨电车不知不觉就沿河走到了国会大厦的对岸。这座临河而建的对称性建筑白天看起来并无特色，此时此刻却在黑暗中熠熠发光，仿佛水面上陡然升起的黄金宫殿，让人震撼得词穷。河边有许多倚岸说笑的男女，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而沉浸在彼此的世界中。说来奇怪，这座的日益衰败的城市竟让人感觉如此浪漫，不是巴黎那种好莱坞式的热烈的浪漫，而是带着丝丝阴郁气息的沉静的浪漫，仿佛再怎么历经悲伤依旧流淌着浓浓的爱意。
时间早已过了19点，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参加说好的晚餐聚会，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情愿，于是决定一个人晃荡到再晚一些，干脆搭上那条岁数仅次于伦敦地铁的一号线前往安德拉希大街。可能是这条地铁真的太古老了，两站之间通常只有几百米远，没有繁琐的检票系统，很多地铁站依旧保持百年前的模样和木质结构的建筑，站台距离地面只有几米，像是一条浅浅的隧道。布达佩斯几乎所有值得一去的商店都在这条大街上，入夜后的歌剧院亮起了辉煌的色彩，街道两旁为数不多的奢侈品商店全都空空荡荡，比起别的城市奢侈品店的门庭若市显得有些凄惨。其他的商铺都打烊了，只有小酒吧和餐馆还在营业，露天座偶尔飘来一阵音乐，顺着小提琴声的方向看去，年轻人正举着硕大的啤酒杯笑着谈天。
我慕名前往曾经的豪华赌场改建的Alexandra Bookstore，这里也曾是匈牙利第一家百货公司。书店的三层是曾经有着豪华装潢的舞厅改造的书店咖啡馆，年轻的钢琴师演奏着一首首绵长的曲子，宽敞华丽的桌椅和低垂的水晶灯让人仿佛身处帝国曾经的辉煌旧梦。
磨蹭着回到住处已经快9点了，而那群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全都在等着我一起吃晚餐。我只好尴尬地道歉，他们却丝毫不在意我的晚归，反倒让我喝杯啤酒先坐着歇会儿。前往餐厅的路上彼此交流着今天都去了哪里喜不喜欢。天呐我怎么会有丝毫的不喜欢，这个城市的点滴美好仿佛酒精一般让每个人都变得微醺，而那些原本我都排除在行程之外的景点此刻听上去也变得如此不可错过。布达佩斯对我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它是我去过的无数欧洲城市中最喜欢的一个，可能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巨大的衰败的美感。匈牙利最黄金的时代是19世纪，那个时候的奥匈帝国幅员辽阔财富显赫，但是在过去的一百年里这个曾经的帝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悲惨命运。这个城市曾有它历史上高度辉煌和文明的时候，那些曾经的成就赋予了它一种无法剥夺的美好，一种只能通过回忆来完成的美好。但现在好像一切时间都停滞了，因为明天是没有价值的，此刻最重要的意义是回到过去。
落座后，我悄悄地掏出手机，退掉了第二天回程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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