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梦境与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
我极易做梦,却难以记住梦,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即便醒来以后能回忆起零星,也不过是一些东拉西扯七零八落,完全不能形成一个整体的片段。有时在梦里就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对上一个梦境还有些许模糊的印象,甚至能记起同样或者相似的梦境在几天前也曾出现过。从入睡到清醒,始终处在现实与梦境交叠的状态下,每次入睡时所做的梦都出奇的长,整段梦境似乎彼此有关联,又或许自成一体,似乎所有梦境都是同时出现,不分先后彼此。也就是说在梦中无所谓时间和空间,所有场景,人物,事件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出现。那么可不可以说,梦境是唯一游离于时间与空间掌控之外的地方? 以神秘,奇幻,荒诞,暗黑的方式反映现实与梦境的矛盾冲突,是大卫•林奇的拿手好戏。但大卫的作品看似一团乱麻,却不乏清晰的脉络可循,比如《穆赫兰道》,《妖夜慌踪》,《橡皮头》等等,无非就是主角在现实中事事不如意苦不堪言,只能通过梦境来获得暂时性的逃避和满足,因为梦中的世界几乎完全颠倒过来,充当的是主角心目中桃花源的角色。但再美的梦终须一醒,梦醒之时,同时也是主角精神彻底崩溃从而走向末路(死亡)之时。 死亡,可以是希望与梦想的彻底破灭,被所有人视作悲剧。但它同时代表的也是彻底的解脱与安宁,所以在东方文化里有“喜丧”,“白喜事”的说法,西方(基督教)文化也将死亡称之为“安息主怀”,“灵魂升入天国”。死亡是无所避免的最终归宿,无论人们对它持何种态度,都无法否认内心深处对它的潜在恐惧。上述这些对死亡的正面诠释,也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就像贺卡上“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之类的祝福语一样,明知不可能或不可知,却还要一厢情愿地凭一腔善意去主观诠释。死亡对于人类,尚存无数种未知的可能性,未知导致恐惧,也滋生着无数或美好或丑恶的遐想。 大卫•林奇是一个怪才,但他的作品尚跳不出逻辑的束缚,遵循的依然是先因后果的线性叙事手法。而《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则是彻头彻尾的意识流,人物的形象,情节的发展,环境的描述这影视文学作品三要素的表现手法更是近乎分裂癫狂,一遍看下来完全不知所云。开篇是一列怪异的火车,列车员双目失明,胸前挂着一盏插有一支蜡烛的灯笼,这点萤火般的微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毫无存在感。车里的乘客更诡异,上身赤裸的,倒吊的,翻着白眼躺在地板上的,蒙着头坐在轮椅上的,什么稀奇古怪姿势的都有。车厢内阴暗脏乱,形似被遗弃的绿皮车厢,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分明就是一车厢死相五花八门的尸体。 男主角约瑟夫和列车员是车厢里仅有的会动会说话的人,约瑟夫的目的地是一所疗养院,他父亲住在那里。看似平淡无奇的情节却是一系列将时空——尤其是时间的严肃性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好戏的序幕。列车在一个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反正不像车站的所在戛然停下,约瑟夫下车之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废墟般的堂皇建筑,四周墓碑环绕,房屋荒凉破败却仍能看出昔日的豪华精致。 这里正是那座疗养院,院长也是唯一的医生告诉约瑟夫,他父亲已死,但可以通过反复拨回钟表将时间重新恢复到从前即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在等待医生的过程中约瑟夫来到餐厅,蛛网密布,灰尘积了几寸厚,玻璃柜里却有新鲜的蛋糕。明明是大白天,护士却说所有病人都在睡觉,而且这里从来没有夜晚。父亲的房间同样破陋凌乱,父亲躺在病床上早已没有了呼吸,那么医生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呢?约瑟夫来到窗前,透过碎裂的玻璃看见楼下的墓园里有个小男孩,男孩抬头看见他却忙不迭地跑走。约瑟夫换个窗口继续看,看见的竟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拎的也是同样的箱子。另一个自己在疗养院门口遇到小男孩,男孩打开攀满藤蔓的大门让他进去,从这里开始,主角变成了另一个约瑟夫。 一间看起来像是起居室的大房间,黑布一掀居然是撑着额头打盹的母亲。简短的对话过后约瑟夫在母亲的催促下来到自家的布匹商店,店伙计们的睡相与火车上乘客们的一样诡异,被约瑟夫喊醒后他们排成队开始唱歌祷告,一架“通向天堂”的梯子把约瑟夫带到了女管家阿德拉的房间。此后的情节和对话越发散乱而晦涩,妆台上的中世纪头盔被约瑟夫戴在头上,镜子背后的残旧纸页,阿德拉神经质的大笑和放肆风骚的动作,一段关于消防员的对话,一本被约瑟夫称作“神圣的原始资料”的残破书籍,阿德拉却说每天都会撕下几页来包肉,是给约瑟夫父亲的午餐。床底躺着的男管家(应该是负责管理店铺的)在大啖他称作玫瑰花蜜饯,约瑟夫却尝不出是什么的流质甜食。约瑟夫通过床底的空间爬到了另一个场景,泥泞的露天集市,鸟蛋,大象,泥坑里游水的鸭子,打扮怪异的人们。父亲突然出现,在街上和一群人侃侃而谈。约瑟夫追上父亲给他看刚才发现的书,却被斥之为“毫无价值的垃圾”,“我的孩子,这只是一个神话……很多书籍只提供给借来的生命使用”。 生命原不是我们自己的,只是“借来的”而已,是向谁借来的?死神?上帝?宇宙? 刚才那个开门让约瑟夫进来的小男孩鲁道夫再次出现,这回他拿着一本贴满邮票的书,接下来约瑟夫看见了在一片荒芜的花园里喃喃自语的碧安卡公主和她女巫一般装扮的母亲。这个碧安卡大概是约瑟夫少年时的初恋,约瑟夫翻墙跳进花园,却又遁入了一间以历史人物为主题的人偶剧场。 碧安卡的身世扑朔迷离,人偶倒地后流出了血,成群的黑人端着刺刀,约瑟夫从绳子上滑进碧安卡的房间却与她不欢而散。列车员,父亲,培育天堂鸟的阁楼,前一秒父亲还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下一秒却出现在店铺里忙碌不堪,约瑟夫自己也是一刻不停地游走于室内与室外,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场景之间。阿德拉,碧安卡,鲁道夫,父母,伙计,士兵……人物和场景越来越多,镜头切换也越来越频繁,看到后来几乎忘记了开头的约瑟夫父子和疗养院。在这一连串的繁杂场景过后,镜头再次回到约瑟夫最初和父母的相遇及对话上。母亲说,父亲失踪许久了,阿德拉去美国的轮船发生海难,无人生还。父亲说,我一直住在这里无人照料,家里的商店也快被伙计们的监守自盗毁了。原来前面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细节都是约瑟夫对于过往的回忆和以梦境的形式对过去经历的再度体验。当镜头最终回到疗养院父亲的房间的时候,我们才清楚地看到父亲对约瑟夫说出最后遗言,然后溘然长逝。 时间是不会服从命令的,也是无法篡改扭曲的,即使这间疗养院宣称可以“让时间返回去”,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所谓回溯时间,不过是临死前将生前经历过的人和事在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再现一次。约瑟夫明白了,也绝望了,其实他一直在寻找的不是父亲,也不是所谓的永生,而是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在影片的结尾,医生给他穿上大衣,挂上烛灯,和来时火车上的列车员别无二致,他的眼睛也失去了活人特有的神采,变成两只死灰色不会转动的浑浊球体。 他摸索着爬上一处窗口,外面是一片满地蜡烛的墓园,母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他蹒跚着向前走去,烛光摇曳,遍地枯枝残雪,疗养院与墓地浑然一体,暗示生前与死后世界交接完成。 附一些对电影本身的理解: 疗养院是约瑟夫儿时生活的地方,包括家,店铺,房前屋后的街道集市等等。 周围的墓地可能是约瑟夫家的家族墓园,也可能只是父亲的最后安息之所。 碧安卡和阿德拉都是现实中曾经存在过的人,约瑟夫年少时和碧安卡有过一段恋情,后来这段感情无疾而终。阿德拉生性放荡而魅力十足,在约瑟夫的回忆与梦境中她的形象很脸谱化,个性被放大夸张是基于从小到大对她的深刻印象。 母亲一直在惨淡经营着这个家和生意,早已心力交瘁,在片中一直是疲惫焦虑神经衰弱的形象。最终似乎没有明确交代母亲是否也已去世,结尾她出现在墓地并不代表已死,也许是在凭吊死去的丈夫和儿子。 片中场景看似支离破碎,似乎也只能用梦境和临死前的回忆来解释,床下,门,洞口等都是转场的媒介,可以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无数片段的交叠是以往经历过的事物的任意组合,比如我曾梦见小学时的教室,老师却是初中的,同学则是高中大学的。 片中出现了两个约瑟夫,所表达的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自己的过往。开头和结尾场景雷同,外面铺着厚厚的雪,万木凋零没有一丝生机,说明整个故事首尾相连的死亡意象。实际上约瑟夫一直待在父亲的房间里(从生到死的“通道”/“门廊”),并且即将追随父亲而去(医生曾对他说“在你父亲的房间里,我们为你预留了一张床”,“你也该躺下了”)。 所有室内场景都很沉郁压抑,室外场景则是一开始阳光灿烂,越到结尾越阴沉昏暗,暗示主角从一息尚存走向彻底死亡。 无论哪个场景,周围的环境都是荒凉而脏乱,房屋破败不堪千疮百孔,屋外泥泞遍地杂草丛生,所有物品都陈旧斑驳,再次显示出“死亡”的意象和主角正在步入死亡的事实。 火车相当于奈何桥,列车员则是孟婆,疗养院的医生和护士充当的是“彼岸花”,是促使逝者接受死亡事实的引导者。 小男孩鲁道夫代表的含义不确定,也许是主角儿时记忆的投射? 其余的比如店铺伙计,士兵,集市上的各色人等应该都是主角生前遇见过的人。 片名原意为“沙漏”,现实与梦境,生存与死亡,还有各个场景的转换等都可以被视为来回震荡的沙漏,另外沙漏也是一种计时用具,与影片“时间”的母题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