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摄影与风光摄影:种种不相容的现象与态度
画家将风景人性化,它们一生对我们的控制,我们可能不会立刻就领会到。
——博纳富瓦
在艺术圈里,常常会听到一些艺术家对某些艺术家的恶评,asshole, jerk, dumb, peacock,等等,常常,这些恶评又是针对成名艺术家的。这种批评,往往认为被批评的艺术家投机取巧,投社会所好,缺乏真正的批判意识和艺术探索,创作上取巧取便利,或者玩味旧的审美麻醉大众,等等。譬如,加拿大著名的摄影家伯汀斯基,就被他的一些同行诟病,他们说他以取巧的方式处理自然与环境问题,花得起钱搞大尺度摄影,没有触及艺术与人的困难,而艺术应当是难的,提出难的问题,因此他就不是一个艺术家。
这种批评的观点本身不能说没有道理,它的出发点是艺术家对艺术探索和人的认识的责任,而艺术家也只以实践此责任为准绳,社会、政治、历史、审美的中庸都是对这个责任的背叛。这可以说不是当前艺术圈的主流,但是仍然有一堆、一代代顽固的艺术家这样坚持。
然而,我并不认为上述对伯汀斯基的批评是公允的。我过去六年研究自然在西方艺术中的表现,其中涉及到伯汀斯基和加拿大风景艺术,并且在相关展览项目中展出过他的作品,因而有机会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观察伯汀斯基的现象。简略地说,伯汀斯基早年的艺术熏陶主要是北美十九、二十世纪初的风景绘画和摄影,这其中涉及到工业开发、道路(铁路、公路、水路)对土地与人居生活的改变。九十年代以后,关注环境问题、全球化、工业文明灾难,他提出了“制造风景”(manufactured landscape)的观念,地球上再没有多少自然风景,到处都是“制造风景”,是被人类不节制而疯狂的欲望彻底改变了的自然——我们的自然是一个非自然的自然。他的创作所依据的美学观念可能相对保守,核心的审美是来自西方浪漫主义的“崇高”,这种崇高与可怖为一体。在他的作品中,可怕的环境灾难在视觉呈现中却往往是壮观的美,视觉上协调的图像,有丰富的质地和色彩对比。可怖的现实在视觉上呈现壮丽之美——这是一种邪恶的崇高,犹如通向世界末日的视觉阶梯,但是人们仍然麻木其中,蝇营狗苟,试图生存。这种审美的冲击必然同时带来人性道德的困境:怎么可能欣赏赞叹这样的美,而同时知道大地在受难,那些生活在这大地上的人在被毒害、被剥削、在非人地死去?
伯汀斯基去年参与的展览在西安和北京两地展出,期间我和一些观众、艺术家、策展人有过交谈,了解了他们对伯汀斯基的作品的反应。由于整个社会环境、艺术氛围、和大众艺术教育的不同,国内的观众对伯汀斯基的反应还都比较好。视觉上他们欣赏画面的协调统一和摄影表现出的传统油画的丰富质地;而他对环境灾难和工业化全球化将个体完全机械化贫穷化的宏观视觉表现,又让观众觉得震动,大多数人茫然碌碌生存其中而不知其真实景象。这些作品,可能带来了心理上的不安和恐惧。
来看看伯汀斯基历年的作品:
面对如今的现实,如今的环境,如今的人的生存,我常常疑问,怎么还能拍摄风光秀美、壮丽的照片?然而,拍摄自然是现代人的一种本能,也是潜意识里受熏陶受教化的传统。我们从小成长于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教育中,自然风光代表国土、代表主权、代表文化传统、代表民族的糅合与统一。这并非仅仅是中国的教育洗脑,也是加拿大目前仍然在实践的国民教育。尽管这种熏陶和教育倍受质疑和批判,但是在社会生活的具体组织单元:家庭、学校、公众教育机构中,缺乏对这种主导与控制的“政治化美学”的反思。此其一。其二,风景是人们日常的想象或者存在的周边环境,我们从中得到审美的安慰和调节是很自然的事。但是现在的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个人,而是媒体化的存在。对风景的观看变成风光化的剥取——剥取视觉愉悦的表面,博取眼球短暂而重复的视觉刺激,这是可憎的。因为这种行为把自然甜腻化、庸俗化、消费化,是一种视觉鸦片,它让人得到短暂的抚慰和麻木,可以逃避自己与世界的现实,不参与这个时时刻刻发生着的世界,也封闭个体寿数有限的生命的生存探索。
在国内,摄影圈比诗人圈更是让人避之不及的群落。这个圈子流行两个主题:纪实摄影与风光摄影。我们今天不谈纪实摄影,只说风光。在多伦多的华人圈里,也有庞大的摄影群,还分各种组织,各种类别,譬如专拍鸟的。艺术家们不把他们视为摄影者,而是称他们为器材控、风景扫荡者。这些人成群结队,开着路霸,载着大小炮和各种品牌型号照相机,一个个扫荡著名的风景地。常常邀请国内摄影协会头目和各地方官员来观光摄影。并且追风模拟各种古典摄影方式。他们让摄影成为灾难。庞大的人群互相爱赏明信片风光摄影。是问,自然和他们到底是何关系?到国内看看,情况只有更糟,祖国大地没有不被这些器材控、风景扫荡者侵略的地方。当然,他们中受过较好的文化教育的,还会为这些风光明信片照片附加动情的内容,be sentimental。情感和自然一同被消费、被简化、被廉价化。
读者要愤怒地质疑并反击了,难道人就不能欣赏风景,拍摄风景吗?当然能,风景是日常,是人们日常的渴望、想象,幸运的话,还是日常的环境。我们看看另外两个人的摄影。
这是摄影家Mark Ruwedel2008年拍摄的系列作品《黄昏》(Dusk)。他的作品常常是到荒野中行走数月而创作的。他一个人,带着帐篷和简单的行李,住在荒野中。他经历一个能够真正体验并观察的时间段,记录了历史与自然的时间痕迹,和其中他在场犹如不在场的痕迹。风光摄影的一个致命伤是它是一种不参与的瞬间的相遇,对所拍摄的自然没有真正的兴趣和尊重。自然的活动、人与自然的相遇、人对自然的观看,首先是一个时间过程,而绝非仅仅是从某种角度任意对自然空间的截取。对于人来说,可以说没有外在于人的活动和心灵的自然,即使是对自然单纯的审美,人,仍然需要花费时间,从自然中获得自己的自然。Ruwedel的作品,受到大地艺术家如史密森、理查德-朗等人的启发,要求人,作为生命,参与并正视自然这个有机体的亘古历史。人不但是审美的参与者,也是宇宙历史的参与者。他的自然摄影,与其说是拍摄自然,不如说是在拍摄存在,但是这也是一种日常的自然的参与,当然是他个人的,可是也以一种不宣告、不教化的方式暗示我们,你在哪里?
Marlene Creates是一位环境艺术家、诗人。她的作品也往往围绕自然、环保、语言。她近年的摄影与影像、文本结合的作品A Newfoundland Treasury of Terms for Ice and Snow (2011 and ongoing),源于她注意到纽芬兰当地丰富的语言传统对纽芬兰自然现象有精确而多样的描述。她整理了当地关于冰雪的近百个词汇,实地拍摄这些词汇代表的自然现象。她的摄影和影像的技巧与视觉表现上没有什么特别奇异、新颖的地方,这不是她追求的方向。但是她的作品仍然会让人反复去观看、思索,因为她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体验、探索、表现了一个地方自然与人类生活相互关联又彼此相对的历史痕迹。她的作品超越了视觉,是有深度的。
当然,任何一个群落都不可能只是垃圾而没有有趣的东西。记得有一天,我坐在一位摄影家的车里。那是个下午,天际云层堆积,太阳努力搏出云层,在云层下面刺出伞状的光柱。那位摄影家对我说,“看,基督光!”我问他这词怎么来的,他说,就是摄影圈的词,把这种透过云层刺穿下来,戏剧化强烈光影效果的光称为“基督光”。我觉得这个词很形象,人自发的灵感真是有神奇。但是总的说来,我没法赞美瞬间的掠夺风景的明信片摄影。这种无内容的视觉好看满世界都是,我已经麻木而不仁了,我从中得不到愉悦。这世界尽管理所当然地把一切拉向无动于衷地浅表化、肤浅地审美化、舒服地正能量化,我不买这个帐。我还是更尊敬那些视日常、生命的时时刻刻、自然与历史是有责任而且需要有意义、有价值的人。
——博纳富瓦
在艺术圈里,常常会听到一些艺术家对某些艺术家的恶评,asshole, jerk, dumb, peacock,等等,常常,这些恶评又是针对成名艺术家的。这种批评,往往认为被批评的艺术家投机取巧,投社会所好,缺乏真正的批判意识和艺术探索,创作上取巧取便利,或者玩味旧的审美麻醉大众,等等。譬如,加拿大著名的摄影家伯汀斯基,就被他的一些同行诟病,他们说他以取巧的方式处理自然与环境问题,花得起钱搞大尺度摄影,没有触及艺术与人的困难,而艺术应当是难的,提出难的问题,因此他就不是一个艺术家。
这种批评的观点本身不能说没有道理,它的出发点是艺术家对艺术探索和人的认识的责任,而艺术家也只以实践此责任为准绳,社会、政治、历史、审美的中庸都是对这个责任的背叛。这可以说不是当前艺术圈的主流,但是仍然有一堆、一代代顽固的艺术家这样坚持。
然而,我并不认为上述对伯汀斯基的批评是公允的。我过去六年研究自然在西方艺术中的表现,其中涉及到伯汀斯基和加拿大风景艺术,并且在相关展览项目中展出过他的作品,因而有机会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观察伯汀斯基的现象。简略地说,伯汀斯基早年的艺术熏陶主要是北美十九、二十世纪初的风景绘画和摄影,这其中涉及到工业开发、道路(铁路、公路、水路)对土地与人居生活的改变。九十年代以后,关注环境问题、全球化、工业文明灾难,他提出了“制造风景”(manufactured landscape)的观念,地球上再没有多少自然风景,到处都是“制造风景”,是被人类不节制而疯狂的欲望彻底改变了的自然——我们的自然是一个非自然的自然。他的创作所依据的美学观念可能相对保守,核心的审美是来自西方浪漫主义的“崇高”,这种崇高与可怖为一体。在他的作品中,可怕的环境灾难在视觉呈现中却往往是壮观的美,视觉上协调的图像,有丰富的质地和色彩对比。可怖的现实在视觉上呈现壮丽之美——这是一种邪恶的崇高,犹如通向世界末日的视觉阶梯,但是人们仍然麻木其中,蝇营狗苟,试图生存。这种审美的冲击必然同时带来人性道德的困境:怎么可能欣赏赞叹这样的美,而同时知道大地在受难,那些生活在这大地上的人在被毒害、被剥削、在非人地死去?
伯汀斯基去年参与的展览在西安和北京两地展出,期间我和一些观众、艺术家、策展人有过交谈,了解了他们对伯汀斯基的作品的反应。由于整个社会环境、艺术氛围、和大众艺术教育的不同,国内的观众对伯汀斯基的反应还都比较好。视觉上他们欣赏画面的协调统一和摄影表现出的传统油画的丰富质地;而他对环境灾难和工业化全球化将个体完全机械化贫穷化的宏观视觉表现,又让观众觉得震动,大多数人茫然碌碌生存其中而不知其真实景象。这些作品,可能带来了心理上的不安和恐惧。
来看看伯汀斯基历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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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ssesBruce Peninsula, Ontar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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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steads #29Walkerville, M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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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anium Tailings #5Elliot Lak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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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anium Tailings #12Elliot La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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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kel Tailings #30Sudbury, 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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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kel Tailings #34-35(as dip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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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ado River Delta #2Near S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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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sphor Tailings Pond #2Pol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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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yland Farming #2Monegros C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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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vot Irrigation #11High Pla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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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ne Aquaculture #1Luoyuan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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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e Coral #1Lee County, Flor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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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ikarnika GhatVaranasi, Indi |
面对如今的现实,如今的环境,如今的人的生存,我常常疑问,怎么还能拍摄风光秀美、壮丽的照片?然而,拍摄自然是现代人的一种本能,也是潜意识里受熏陶受教化的传统。我们从小成长于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教育中,自然风光代表国土、代表主权、代表文化传统、代表民族的糅合与统一。这并非仅仅是中国的教育洗脑,也是加拿大目前仍然在实践的国民教育。尽管这种熏陶和教育倍受质疑和批判,但是在社会生活的具体组织单元:家庭、学校、公众教育机构中,缺乏对这种主导与控制的“政治化美学”的反思。此其一。其二,风景是人们日常的想象或者存在的周边环境,我们从中得到审美的安慰和调节是很自然的事。但是现在的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个人,而是媒体化的存在。对风景的观看变成风光化的剥取——剥取视觉愉悦的表面,博取眼球短暂而重复的视觉刺激,这是可憎的。因为这种行为把自然甜腻化、庸俗化、消费化,是一种视觉鸦片,它让人得到短暂的抚慰和麻木,可以逃避自己与世界的现实,不参与这个时时刻刻发生着的世界,也封闭个体寿数有限的生命的生存探索。
在国内,摄影圈比诗人圈更是让人避之不及的群落。这个圈子流行两个主题:纪实摄影与风光摄影。我们今天不谈纪实摄影,只说风光。在多伦多的华人圈里,也有庞大的摄影群,还分各种组织,各种类别,譬如专拍鸟的。艺术家们不把他们视为摄影者,而是称他们为器材控、风景扫荡者。这些人成群结队,开着路霸,载着大小炮和各种品牌型号照相机,一个个扫荡著名的风景地。常常邀请国内摄影协会头目和各地方官员来观光摄影。并且追风模拟各种古典摄影方式。他们让摄影成为灾难。庞大的人群互相爱赏明信片风光摄影。是问,自然和他们到底是何关系?到国内看看,情况只有更糟,祖国大地没有不被这些器材控、风景扫荡者侵略的地方。当然,他们中受过较好的文化教育的,还会为这些风光明信片照片附加动情的内容,be sentimental。情感和自然一同被消费、被简化、被廉价化。
读者要愤怒地质疑并反击了,难道人就不能欣赏风景,拍摄风景吗?当然能,风景是日常,是人们日常的渴望、想象,幸运的话,还是日常的环境。我们看看另外两个人的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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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摄影家Mark Ruwedel2008年拍摄的系列作品《黄昏》(Dusk)。他的作品常常是到荒野中行走数月而创作的。他一个人,带着帐篷和简单的行李,住在荒野中。他经历一个能够真正体验并观察的时间段,记录了历史与自然的时间痕迹,和其中他在场犹如不在场的痕迹。风光摄影的一个致命伤是它是一种不参与的瞬间的相遇,对所拍摄的自然没有真正的兴趣和尊重。自然的活动、人与自然的相遇、人对自然的观看,首先是一个时间过程,而绝非仅仅是从某种角度任意对自然空间的截取。对于人来说,可以说没有外在于人的活动和心灵的自然,即使是对自然单纯的审美,人,仍然需要花费时间,从自然中获得自己的自然。Ruwedel的作品,受到大地艺术家如史密森、理查德-朗等人的启发,要求人,作为生命,参与并正视自然这个有机体的亘古历史。人不但是审美的参与者,也是宇宙历史的参与者。他的自然摄影,与其说是拍摄自然,不如说是在拍摄存在,但是这也是一种日常的自然的参与,当然是他个人的,可是也以一种不宣告、不教化的方式暗示我们,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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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lene Creates是一位环境艺术家、诗人。她的作品也往往围绕自然、环保、语言。她近年的摄影与影像、文本结合的作品A Newfoundland Treasury of Terms for Ice and Snow (2011 and ongoing),源于她注意到纽芬兰当地丰富的语言传统对纽芬兰自然现象有精确而多样的描述。她整理了当地关于冰雪的近百个词汇,实地拍摄这些词汇代表的自然现象。她的摄影和影像的技巧与视觉表现上没有什么特别奇异、新颖的地方,这不是她追求的方向。但是她的作品仍然会让人反复去观看、思索,因为她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体验、探索、表现了一个地方自然与人类生活相互关联又彼此相对的历史痕迹。她的作品超越了视觉,是有深度的。
当然,任何一个群落都不可能只是垃圾而没有有趣的东西。记得有一天,我坐在一位摄影家的车里。那是个下午,天际云层堆积,太阳努力搏出云层,在云层下面刺出伞状的光柱。那位摄影家对我说,“看,基督光!”我问他这词怎么来的,他说,就是摄影圈的词,把这种透过云层刺穿下来,戏剧化强烈光影效果的光称为“基督光”。我觉得这个词很形象,人自发的灵感真是有神奇。但是总的说来,我没法赞美瞬间的掠夺风景的明信片摄影。这种无内容的视觉好看满世界都是,我已经麻木而不仁了,我从中得不到愉悦。这世界尽管理所当然地把一切拉向无动于衷地浅表化、肤浅地审美化、舒服地正能量化,我不买这个帐。我还是更尊敬那些视日常、生命的时时刻刻、自然与历史是有责任而且需要有意义、有价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