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魔女外传之何萼华

自从卓师兄从山下回来后，他与我之间多了座透明的山，我故意对它视而不见。直到第三个晚上，我抱着琴去找他。本想要他弹首《陌上桑》给我听的，兴许，他的那座山就融化了。不料，他在喝酒。 望月而立，月光照在他蓝色的长袍上，泛起一层雾一样的光。可惜，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他手提一坛酒，不时仰头一饮，抑或低头沉思。我似乎不认识这个卓一航，记忆中，他要么滔滔不绝地论道，要么严肃地教育我们几个师弟师妹，要么拿书在房里徘徊着读。这个安静、抑郁的卓一航，很危险，我不能靠近。 想到这儿，心头微凉，我抱紧手中的琴，在转身时，一不留意让琴撞到了墙，极不优雅地发出一声“哐”。它颤了几个音，我心头的凉意瞬间蔓延到头皮。 “师妹，可以坐下听我诉说一下心事吗？” 害怕的事情终究要发生了，尽管极不情愿，又得装出乐意的样子。我坐了下来，生硬地回道：“好的，师兄。”但愿，声音中的梗咽，不要被察觉才好。可是，不察觉出来说明那不再是以前那个师兄，他心中已经没有位置关心另一个人。果然…… “我爱上了明月峡的魔女练霓裳……” 听到这十三个字后，一切已经无法入耳。只是蝉鸣做成的钟，罩在我耳畔。不要怪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好吗？我只想控制住眼眶中盘旋的泪花。落下，他会明白我深藏的心事，从此与我生分。倘若，他还有些念及兄妹之情，定会感到为难，这样他心中的愁，又增了一分。我的爱，就会变成了负担，压在他的心头。 不要，不要，不要…… “师傅还在禅房等我，先走了。” 退出房间后，我抱着琴来到悬崖边，暖风吹凉了心。疲倦的我，将下巴搁在坚硬而冰冷的琴缘。心像发丝一样，在记忆中狂飞乱舞。一轮冷月悬在前方，没有云的陪伴，少了星的簇拥，唯有黄色光晕，在我眼前，覆盖了群山之巅。滑下一滴泪，世间便更清明些。转瞬又充满了光晕。 十指缓缓落在琴上，幻化出记忆中的声音。 “此乐甚美，且美得纷繁多姿。在爱情的幸与不幸中跳跃。幸福的人儿，觉得它甜似蜜糖，不幸的人却受到万剑锥心之痛。我更喜欢后者，因为爱情带来的幸福感只是美好的幻象，其后依旧摆脱不了苦涩。而锥心之感，能让人永远记住曲之美，美之悲，悲中离不开的爱情。” “你又没爱过，怎么知道这种感觉？” “书上看来的呗，笨蛋。” 懵懂少年的人云亦云，他未信，我却信了。爱情要放在心里，那样才能越久越醇香。我将情感，封坛，藏在这片云海之中。只是远远地瞧着、护着，独自回忆。让它悄无声息，恰似一场梦。我以为，这样，便可以成就了爱情。我以为，他会被我绊住脚步，和我一样，困在回忆里。 月光寒峭，一直照到心里。我在掌心呵出一口气，回忆起十七岁的雪天。那年，我偷偷跑到崖边看雪，哪里想到，刚爬到崖顶，就体力不支，倒在这大石块旁。手重重地陷进了雪里，而我像被梦魇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空气刺穿肺部，我闻不见梅林的香气；眼皮瑟瑟发抖，我看不清雪是怎么落在云海上的；牙齿在嘴里发出刀敲砧板的声音，遮住了雪舞的旋律。它一点儿也不温柔，似乎下得很快，打在身上有些麻。 他从白得有些虚无的世界走过来，将我拥在怀里，他的胸膛软软的，像母亲的子宫。那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抓起我那青紫色的蹄子，放在嘴边呵一口气。他轻慢地揉搓着，直到我闻见他衣襟的梅香，听见像心跳一样的雪声，看见雪花飘飞到他略显严肃的脸上。他将我横抱起来。他呼出的热气，好甜。 那样，就爱上了他。 因为害怕爱情这坛美酒，提前开封，变得酸涩，让人无法忍受。我努力学会冷若冰霜。明明很想见他，看见他时却要故意将目光移开。冷冷地回答他的问题，收到凝滞的氛围后，又懊悔地要死。爱他，所带来的喜悦，只能和这山崖之上，自然之物分享。我可以在这儿，跳一支舞，给他，而永远不能让他看见。我想要和他畅谈诗歌，只是开口之前，总要酝酿许久，直到，转身不见了他的踪迹。我可以听他诉说，只要，他不转头看着我。 而他真的对我诉说，从未看我一眼时，我的心被削成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他的诉说，一字一句重重打在我脑部的软骨上：“霓裳很好，她懂我……她救过我的命……她会爱我……她让我想起了母亲……她爱我。” 三年前的中秋，月圆的很完满，群星相伴，也未曾感到孤单。武当遍挂彩灯，没一处光景像此处那么凄绝。众弟子，聚在重华殿前共享中秋宴。一干师兄弟们饮酒正酣，几个教活泼的世界，也在忙着劝酒，行酒令。谁忌讳喝酒，早在百年前以为嗜酒的师叔祖，便说过，武当弟子修道，他日羽化飞仙，必要饮琼浆玉露。而我等忌酒作甚？ 酒过五旬，小师弟端来一只大碗，怂恿我向师叔敬酒。一旁被灌得荤素不知，伏倒而眠的卓师兄，竟猛的抬起头来，夺过碗，一饮而尽。 “你师姐不喜饮酒，莫为难她。” “师姐，连小师弟我都连敬了三碗，你怎可……”语音未落，被大师兄喝住。 我原就一副争强好胜的心，径自倒了满满三碗，要去敬。卓师兄，用内力将我逼回原处，一连喝下那三碗。语焉不详，便倒头大睡。 我便知，他懂我的不喜饮酒，也懂我被逼无奈而争强好胜。只是我从未发觉，自己竟如此不懂他。至今，才明白，他需要被爱，尽管他已经很完美，内心很强大，足矣保护别人。他还是个人，需要被爱。知己、知己。必将，他懂我，我也懂他。而……对我，终究只是对妹妹一般而已。于我，他终将离我而去。 深灰色褪去，紫罗兰色登台上演。东方有大片粉色云霞蔓延，羞涩的容颜，兀自照亮了整个世界。不知不觉间，想了一夜，是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