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芬芳

一
刘芬芳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还是乡镇小学的一名代课老师。尽管工作尽心尽力，却没有正式编制，等同于后来大红大紫的“临时工”。她一直渴望转正，过上一种有保障的日子。
机会终于来了。同样是乡镇小学当老师的父亲病退，空出的编制名额可以由子女顶上。刘芬芳心里那个高兴呀！有一种被运气砸中的雀跃感。在家里她是大姐，从小照看弟妹，开始工作就帮补家计，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还有些“用处”，这个机会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呢？
“我的班让你弟弟补上了”，父亲跟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平常没什么不同，眼角的皱纹都没有漾起一丝波澜。她看着父亲天经地义的脸，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刘芬芳在那年冬天嫁了人。嫁给了一个有正式编制的小学老师，然后搬出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
二
刘芬芳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接下来的情节是什么。但她醒不过来。
婚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上课下课，带着浓重的乡音教一批又一批有着同样浓重乡音的孩子。只是饭食不再是为父母弟妹准备，而是那个男人。
她后来都用那个男人来称呼自己的前夫。
最初那几年她还是满意的。虽然跟丈夫没什么柔情蜜意，但至少她男人有正式编制呀，她不再担心有一天被学校停课而失去生计。 与身边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放下心来，操持家务，生养孩子，跟着日子一溜小跑，转眼间两个女儿都能打酱油了。
直到那一天。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刘芬芳的芬芳都凋谢在了那一天。
站在那一对偷情的男女面前，她再一次感觉到了熟悉的手脚冰凉，只是这一次，那冰凉蔓延到了胸口，经年不散。赤条条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晃瞎了她的眼睛，也晃飞了她的神智。她不记得自己是冲上去撕打了，还是骄傲地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唯一记得的是那个女人蛇一般缠住自己的男人，白，而且娇媚。
她竟然在那一刻产生了一丝，自惭。
刘芬芳即使在女人最好的年纪里也没拥有过那种普世的漂亮。她皮肤偏黑，五官随意，性格也像男娃，跟柔软娇媚几乎是绝缘的。她有的，是一股子从地里带出来的生机勃勃，不想向谁屈服的倔劲儿。即便如此，这变故一棒子敲下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懵。她想，事情到这个地步，还是离婚吧。可是孩子怎么办？编制怎么办？未来的生活怎么办？
三
刘芬芳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里她拼命地想要阻止自己重复错误的选择。可她醒不过来。
撞破奸情之后，男人没有半句解释。只是在几天之后，一个普通平常的下午跟她提出了离婚。那种眼角眉梢的天经地义狠狠地撕裂了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处在发疯的边缘。她抽了男人一大耳刮子，跑出家门，沿着村里那条不知名的小溪飞快地走，直到撞见那个女人的丈夫。
离婚手续与再婚手续都办得很快，孩子跟了她。
第二个男人是乡村医生，有一个极小的诊所；她离开了学校，跟男人一起打理小诊所，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护理和医疗常识。
她想起曾经跟着日子的一溜小跑。想起那个女人的身体。还想起这报复式的再婚。她不想再跑了，可日子拖着她，毫不留情地向前。
四
“外婆，外婆，醒得了，天都要黑老，到院院头切耍！”
小外孙女童音清脆，格外动听。刘芬芳慢慢睁开眼睛，一忽儿还分不清梦与现实。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外孙女雪白的小脸，终于想起自己早已不守在小诊所里了。与她的粗厉不同，两个女儿都有白而细腻的皮肤，脸一红，微微垂下头，便是一株静开的桃花。大女儿嫁了浙商，小女儿也成家好几年，家从农村搬来大城市，“院院”已经变成城里的教育社区。
这么多年，她自己偶而还能从往事中脱离出来喘口气，乡村医生却似乎从来没有放下过当年的耻辱。他把一身的戾气都撒在占了他老婆的男人的老婆女儿身上。在她们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动辄打骂，在她们熬出头之后肆意索要钱财。
刘芬芳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喝了杯水。看看窗外，发现暮色渐起。
原来，这个做了大半辈子的梦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功夫。
她把叽喳的外孙女交给小女儿，自己去新认识的老姐妹罗老师家串门。两个人摆起龙门阵，提到乡村医生最近要用她的钱给前妻买房子，原因是儿子要结婚没地方住。可那个女人是谁呀，是抢了她男人的人呐！自己到老了还要帮她供儿子？！说着说着刘芬芳感到那团堵在她心口许多年的冰凉之气突然燃烧起来，烧得她怒气翻腾，“恁个多年他点都没关心过我，钱是花我的，我生了病水都没递一杯，想都都寒心。我自认为对得起他了！我要跟他离婚！马上就办！”
小区里的梅花开了，她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阵无力的茫然。
冬日的月光，透亮。静静照着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