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奥利弗诗选·辑一

选译自新诗（1991-1992）
1. 春日的天空
在春日，蓝天
俯身在浅水坑边
喝着黑色的雨水。
然后它们升起，飘落进田野。
有时，我生命中巨大的骨头感觉如此沉重，
而我的身体知晓所有的骗局——
可弯曲的拇指，膝盖骨，
而心智在咔哒作响——
仿佛不足以带我穿过这个世界
而我想：我多么想要
一对翅膀——
蓝色的一对——
这火焰的飘带。
我多么想张开翅膀，从黑色的
雨水之上升起。
然后我想起布莱克，在伦敦的污垢和汗水里——一个男孩
凝望着窗外，当上帝来临
鼓动着双翼。
他当然尖叫起来，
看着上帝靠在窗台上
线筒般的蓝色身体
和一双千面眼。
好吧，谁知道。
谁知道在他与黑暗之间，在窗边悬挂
拍打着的是什么。
总之，霍希尔的儿子布莱克起身
从煤烟熏黑的窗台和黑暗的城市离开——
从工厂和私人的挣扎中
永远地离开，
去过一种想象的生活。
2. 当死亡来临
当死亡来临
像秋日里饥馑的熊；
当死亡来临，倾尽他钱包里所有明亮的硬币
去买我，然后猛地合上；
当死亡来临
像麻疹瘟疫；
当死亡来临
像肩胛之间的冰山，
我想好奇地走出家门，想知道：
那会是什么样子，像黑暗的小屋吗？
因此我将万物
看作兄弟和姐妹，
不再将时间看作是一种观念，
将永恒看成是另外一种可能，
将每个生命视为花朵，普通
而非凡，如一地雏菊，
将每个名字视为口中慰藉的音乐
并像所有的音乐那样，归于沉寂，
将每个躯体视为勇猛的狮子，
对大地异常珍贵的事物。
完结时，我想说：倾我一生
我是嫁给惊奇的新娘
我是新郎，将世界搂在怀里。
完结时，我不想存有疑惑
我是否将我生活变得独特而真实。
我不想发现自己在叹息，惊惧，
或争论不息。
完结时，我不想只是来过这个世界而已。
3. 采摘蓝莓，奥斯特利茨，纽约，1957
曾经，夏日
我在蓝莓地
睡着了，醒来时
一只鹿踌躇地靠近我。
我猜
她沉浸于她的快乐里
没了忧愁，
恰好漫步前行
倾听着
风，当她倾身向前
去品尝甜蜜。
因此，在我们之间
什么都没有
除了些许叶子，以及风
富有光泽的声音
叫喊着各种指令。
最终
鹿慢慢后退
向上甩着白色的尾巴
朝着树林飘走了——
但在这之前，这个瞬间
是如此宽广，如此深邃
持续了一整日；
我只能想着她——
她的惊奇之花
她好奇的屏息，
以及她所渴望的潮润的触碰
在她离去之前——
在这个世界再次缺席
在别的世界再次活着，
三十年
昏昏欲睡而又惊奇地，
从杂乱的野草丛中起身，
倾听，观望。
美丽的女孩，
你在哪儿？
4. 她的墓
她将从绿色的沼泽地回来，滴着浓稠的水。
她将趴在我的脚下，用她的牙龈
舔着黑色的皮毛，带着丑陋而迷人的笑——
而我，将用我的双手抚摸她的尖耳朵和她可爱的肘，
我将拥抱她水桶似的的身体，惊奇于她脖颈低调而完美的弧度。
★
我们四人将她抬进树林。
我们没有想到音乐，
但不管怎样，雨开始落下
缓慢地。
★
她狼一般、诱导似的半扑。
她追逐某物时伟大而高贵的满足。
当她闯过脂松林，
用她狂野、悦目、生苔的舌头
舔舐我的脸时，对快乐的卖弄
让我有种伟大而高贵的满足。
★
一只蜂鸟会认为是他发明了他深红的喉咙吗？
我认为，他远要比这聪明。
如果你幸运，一只狗可以生活十五年。
一只鹤鸟在高高的云层里尖叫
会认为那全是他们自己的音乐吗？
一只狗走近你，和你生活在你的房子里，
但你并不因此拥有她，就像你并不拥有雨，
树木，或者属于他们的律法。
一头熊在秋天爬上山
会认为凭着她自己就已想像出避难所，
以及她漫长睡眠的更迭吗？
一只狗永不能告诉你，她从嗅觉世界中
所知道的，但你知道，望着她，你所知道的
几乎为零。
有着钻石般脊椎的水蛇会认为
水池岸上的幽暗通道，
是他独自建造的宫殿吗？
★
她在我面前晃荡过田野，然而她会回来，
或者会等着我，在某个地方。
而现在，她埋在松树林之下。
我不会为此争论，或祈祷任何事情除了谦卑，
也不会为此愤怒。
穿过树林，风声在奉承着。
松针的气味，如果不是绝对能量的味道
会是什么？
她黑色的身躯多么强壮！
她的墓地又是多么适宜！
★
最终
美丽的群山之爱
在我们上方中断。
5. 牡丹
早上，牡丹绿色的拳头正准备
敲碎我的心
当太阳升起，
当太阳用衰老、奉承的手指轻抚它们
而它们开放——
花的池子
白和粉——
整日里，黑蚂蚁爬上了它们，
钻过它们幽深神秘的洞穴
进入蜷曲的花瓣，
渴求甜蜜的汁液，
然后带着它离开
进入它们黑暗的地下之城——
整日里
在变幻的风中
像是迎接盛大婚宴的舞蹈，
花朵弯下明亮的身躯，
将它们的芬芳倒入空中，
然后起身，
它们红色的茎秆
潮湿，鲁莽
显得轻松愉快，
再一次——
华丽且典范的美，
绽放。
你爱这世界吗？
你珍惜你谦卑而温和的人生吗？
你崇拜青草，以及隐藏其下的恐怖吗？
你是否也曾衣衫不整，赤着足，匆忙地走入花园，
温顺地，
惊叹于它们的亲切，
怀抱着白色粉色的花，
以及它们甜蜜的沉重，它们奢华的颤抖，
它们在某一瞬间
变得狂野完美的渴望，在它们
永远，消逝之前？
6. 马伦戈
水坑里开满了万寿菊。
在沼泽边，防蚊的纱布，
白鹭飞起，穿着云朵般的衣衫。
透过细雨，像薄雾，和云母，
枯萎的苔藓地再次泛绿。
当我不得不死去，我希望死在
一个雨天——
漫长的，缓慢落下的雨，那种你觉得永不会结束的雨。
我希望能举行一个仪式，无论有
多小，当雨从天空中一铲铲地飘落。
任何前来的人，都必须慢慢走着，若有所思，
像是绕着大沼泽地的边缘。
7. 阿拉巴马州，林登附近的田野
数小时来
它们在远处漂浮——
最终飘落
像某座古老的太阳神殿
黑色的瓦片，
因此我知道，在世界的某处
可怕的净化运动
开始了。
有一次，我穿过田野
它们群集在树上。
我停下车，朝它们走去
直到它们在我上方，
它们的羽翼
巨大，变幻着，
在它们下方，在草丛里的
已死去无疑。
耶稣在洞穴里的故事
是个好故事，
但它什么时候像这样
锋利，如同闪电
或像这绿色的海所做的这样——
快速，
又如此优雅？
鸟群笨拙而缓慢，
哗哗降落，挤作一团——
它们的嘴柔软似银匙，
但它们以某种意志
弯腰劳作，直到
腹部隆起，
几乎很难爬回空中
鼓翼而飞。
一年过去后
我再次穿过田野，在那炎热的地方
青草干净而茂密，
闪着光，像海。
8. 短吻鳄之诗
我在水边
跪下，
树梢上
如果白色的鸟群在低声警告
我也不懂，
就在喝水的瞬间
它朝我撞来，
甩着尾巴
像一捆剑，
鞭打着草丛，
在它张开的
牙床锋利的嘴里，
装饰着牙齿——
我差点
在美丽的弗罗里达
死于愚蠢。
但我没有。
我闪到一边，跌落在地，
它从身旁滑过，碾碎了途中的事物
然后滑向水
沉入其中。
而最终，
这不是一首关于愚蠢的诗。
我从地面起身
看见世界仿佛再次
显露真实的样子。
水，环绕着凌乱的草
在轻柔的低语中平复
借着如光滑的钢铁般的反光
躺下休息。
鸟群，在像是绵绵瀑布的树林里，
抖开翅膀上雪白的褶子，慢慢散去，
而我，为了纪念，稳住身子
走出去，
在周边的草丛里采摘野花——
蓝色的鼠尾草
红色的喇叭花
在长长的绿色茎秆上——
它们在我颤抖的手中闪耀了数小时
像火。
9. 水稻
它长在黑泥地里。
它长在老虎橘色的双爪下。
它的秆比蜡烛纤细，却一样笔直。
它的叶像白鹭的羽毛，只不过是绿的。
谷粒熟透了，极欲裂开。
哦，这老虎的血。
我不想你只是坐在餐桌旁。
我不想你只是吃着粮食，满足于此。
我想你走进田野
那里水波闪耀，稻子生长。
我想你站在那儿，远离白色的桌布。
我想你双手握满泥土，像是赐福。
10. 罂粟
罂粟散发着
橘色的光，在风中
摇晃，它们的会众
是漂浮着的
明亮的尘，纤细的
蕾丝似的叶子。
这个世上
每一处地方
迟早都被溺死
在这黑暗的靛蓝里，
但现在，有那么一会儿
这粗纤维
闪耀着，如同奇迹
当它悬浮于万物之上
带着它黄色的发丝。
当然，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冰冷
黑色，如挂钩般
蜷曲的叶子倾身向前——
当然
失去是一门伟大的课程。
但我也会说：这光
是一种邀请
以进入幸福，
而这幸福，
当它使用恰当，
则是一种神圣，
可感知，能救赎。
在明亮的田野里，
触动于它们粗糙、海绵似的金色，
我在欢快的
尘世之河
被一遍遍清洗——
而你会去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
关于这——
深邃，幽蓝的夜？
11. 苦涩
我相信你的生活并不幸福。
我相信你被欺骗了。
我相信你最好的朋友孤独而痛苦。
我相信你最忙碌的敌人愤怒而消沉。
我相信愉悦是种游戏，你不可能自由地玩耍。
我相信舒适，尽管你曾雕饰它，是永远的陌生人。
我相信没有什么装饰品、珍贵的金属，能如你的苦涩般闪亮。
我相信你最终在棺木里躺下时，没有变得更智慧和平静。
哦，这冰冷和无梦，在山坡上野生、鲁莽、平静、超越道德的花朵之下。
12. 早晨
盐在玻璃瓶中闪耀。
牛奶在蓝色的碗里。油毯是黄的。
猫在枕头上伸展后背。
她以这种曲线美的方式回应这微小、美好的姿势。
然后将碗舔净。
然后想到外面的世界
她轻轻一跳，毫无缘由地穿过草坪，
然后坐在草上，完美地静止着。
我看了她一会儿，想：
我还能用狂野的辞藻说什么？
我站在寒冷的厨房里，向她弯腰。
我站在寒冷的厨房里，所有美妙的事物都围绕着我。
13. 水蛇
在大热天
在干燥的地方
我看见了他，
一个路上的
旅行者
从一个水池
到另一个水池，
他抬起
谨慎的脸
碎石般的眼
看着我，
蛇信如羽
从紧闭的嘴里
吞进吐出，
他高抬着头
从身边走过
我想，他厌恶我
因为我长长的双腿，
我贫瘠像岗亭般的身躯，
我众多的手指，
因为他并没有停留，
而是沿小道的另一边
向前，以漫长的弓步和快速的起伏，
径直走入最近的水池
那里有甜蜜的黑水和杂草，
而孤独——
像把古老的剑
突然被捡起，投掷
晃动着，晃动着
穿过绿色的叶。
14. 太阳
你的生命里
可曾见过
任何事物
比这更奇妙？
每个傍晚
太阳
悠闲温顺地
飘向地平线
进入云朵和群山，
或揉皱的海，
然后消失——
然后从黑暗中
再次闪现，
在每个早晨，
在世界的另一边，
像朵红花
在天国般的油彩向上流动，
比如，在初夏的清晨，
隔着完美、威严的距离——
你可曾感受过任何事物
有如此狂野的爱——
你觉得在任何地方，任何语言中
能有一个翻腾有力的词
足以容纳充盈你的
这种愉悦？
当太阳
跳跃而出，
当它温暖着你
当你站在那儿，
双手空空
或者你也
已从这世界转身——
或者你也
已变得疯狂
为这权力，
为这事物？
15. 寂寞的雪野
每个夜晚
猫头鹰
用他荒凉的猴脸
叫唤着，穿过黑树枝，
被冻坏的老鼠
和颤抖的兔子，
在积雪的田野上——
然后便是一段漫长深邃的沉默低谷期
当他停止歌唱，跨步
进入空中。
我不知道
死亡的终极目的
是什么，但我想的
是：无论谁梦想着用他的拳头
攥紧他的人生
年复一年，及至数百年
他从未想过猫头鹰——
他如何疲惫地来了
穿过雪
穿过冻结的树，
穿过障碍和藤蔓，绕过
谷仓和教堂塔楼，
转来绕去
躲过每个障碍物的圈套——
不被任何事物锁惊吓——
一次次，他充满了
火热的，易消化的快乐
在孤独、雪白的田野上空收割着——
在破晓时分
仿佛万物都已消逝
必须消逝，田野
膨胀着玫瑰色的光，
猫头鹰又如何
消隐，回到枝桠间，
雪持续地飘落
一片接着完美的一片。
16. 蜂鸟停歇在凌霄花上
谁不爱
玫瑰，谁不爱
黑水池里的
睡莲
漂浮着像群
小小的天鹅，
以及绚丽的
凌霄花呢
蜂鸟来了
像小小的绿色天使，
用他黑色的舌头
沉浸在幸福之中——
谁不想
和他小马达似的心
一起轻快地
吟唱
像舒伯特，
他的眼睛
不停地工作着，像阿尔的梵高
处于狂喜中的时日？
看！几乎整个世界
在等待
或纪念——
几乎整个世界都在此刻
当我们不在这儿
还没出生，或已然死去——
一种慢火
与所有我们既聋又瞎
狂乱的表兄弟处于地下
他们甚至
不再记得
他们的幸福——
看！我们
将如苍白冰冷的
石头，持续着
几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