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的幼稚胡扯6
乐之不善与人交际，做了多年预备生，也无多少人脉。同窗以为乐之孤芳自赏，也不愿与他相熟。乐之总觉被他人拒绝必是自己不是，愈生出与人相交之恐惧。内外相辅，渐渐精于自得其乐。时日久了，竟是不喜与人交际了。后来业成入朝，也大抵不与人交，朝上往来若许时间，也无几个人识得乐之。乐之倒是颇为满意，也不求上进，也不求富贵，只求少些人际经营。
然而自从给曾府送去一只巨瓜，乐之便声名大噪。未出一旬，丁自娱的名号已是满朝皆知，后来更是有人取了个诨号，唤作“瓜儿丁”。乐之其实不在意这样取笑，只是苦恼交际事务陡然增多，不仅出入朝中、便是京城内闲逛，也需得不停俯仰，堆笑问答。
于是乐之便越来越少出门走动，要走便直奔城外，拣那荒凉处游上一天。回来便径直回下处，再不敢在城内徘徊。自遇了水文，存心想去拜会一番水家大宅，这繁华市井辟得一处清修地，是何等心思方能成如此“大隐”！无奈头一两次没能找到，未几市贩皆识得“瓜儿丁”，乐之便再不敢出门探访，心下遗憾的紧。
东边日出西边雨。名声大了，居然有人拉着乐之去赴各色筵席。乐之推去一场再有一场，全然推去又太过冷漠，只好应承一些。由是筵席不断。先前只是乡绅族长一类，后来渐至朝中大员，再来连誙首筵宴也常有乐之席位。乐之官阶不过翰林院庶吉士，这样境遇可谓登天。然而乐之在那声色场中，却无意气风发之潇洒，每赴一筵，总有精气神粉身碎骨之叹。好在每筵必酒，乐之便把那注意力都倒在杯盏中。若是挨到散场时还未及脱身，乐之往往顺手拎走一瓶半瓶，以平一平那粉碎的心力。
乐之其实酒运不错。誙首宴请，从来不讲精美只讲排场，酒色菜品常常不如朝中官员。自乐之被拉来陪席，好酒却是见了不少。原因说来好笑，只因国本联一事，收上来那些罚金。
半数预金，一刀斩下，大誙这一年的财政忽然就变了模样。誙首颇有得意之色，快刀乱麻且是正义之刀，面儿上并无纰漏，国库忽的充盈不少。各样账面出入，这番算是补齐了。
再说这收预金的差事，原是东公公办的。阉人向来不许涉朝政，无奈誙首极爱，屡番夸赞东公公平衡朝野居功至伟。后来渐次把户部和吏部的实权，都交与东公公。论济世治国，东公公不见得多大心胸；论忠心图报，东公公诚然是大誙第一。
这回差事，倒确是东公公所长。一来朝内上下几乎都有所涉，非熟络老臣不能办；二来能领到预金者，也都是朝内大员，轻易也不好交涉的。东公公辗转腾挪，左右逢源，把这收钱的差事办得也算体面。除此之外，东公公乃是朝内久混的人精，岂能不知这已给出的钱，再收回来必有增减，收放之中有大文章。于是借着这文章，三转两颠，把收来的钱银从内帑零零落落滚了若干到内库，自己却是分文不取。差事办到如此地步，誙首自然极欢喜。
内库丰盈，誙首也就散一些平平朝臣怨气。于是大方了好几回，推杯换盏把这罚钱的事模糊过去。
乐之小人物，还够不上预金的档次，其实与此事无涉。只碰巧遇上“瓜儿丁”事件，于是屡屡得些好酒，半瓶半杯，揣回下处自斟自饮。
说来乐之颇想邀水文共饮，不过自己想想，以为年轻女子不便相邀饮酒，便自作罢。直至某日乐之拎了半瓶老酒进门，恰巧是日水文已在屋内，见了乐之手里的酒眼里便藏不住的笑意，乐之才知水文也爱酒。
自此二人饮茶之外也常有小酌。水文因此也常带些下酒菜来，出手往往麻辣酸甜至极。乐之吃了几次，才知水文手里的甜点与酒菜却是完全不同的口味路数。水文有一道阳考牛肉，最是下酒。水文自言须是选上好牛肉，加香料卤煮入味，晾凉后细切为薄片，再过油炸至干香，佐以重料。入口酸甜，后来便有麻辣，肉质紧实而不柴，越嚼越香。乐之爱其口味奇特，色美气香，几乎奉为佐酒绝品。某次于水文面前狠狠夸赞，被水文一脸不屑挡了回来。
下次来时，却是中秋。团聚佳节，乐之恭敬不敢提起，不想水文却自说要来乐之这里赏月。原来因为中秋月华正浓，水文父亲每年此日都要沐月修阴，又因是节日，年年此日都大度放水文出门。于是二人约定，中秋一同赏月吃酒。
为了当日一聚，乐之特取了家中各样酒品出来，以作连日蹭吃蹭茶之谢礼。中秋当日却逢下雨，乐之还疑心水文可能爽约，不想水文当真来了。乐之开门见水文在前，桃儿捧着食盒慢腾腾走着，小心跟在后面。好容易桃儿进了门，把那食盒打开来却看到一只汤盆，盆里堆满鸡块，盛满油汤。亏是桃儿捧得认真，一滴也没洒出来。
这食盒一开，好大一股花椒香气冲出，乐之一闻，口内生津顿时就饿了。
“公子总赞那一道牛肉，今日佳节，特来给公子尝几样新鲜。”
“这个唤作考雫鸡。仔鸡在温水里慢慢熟了，以煮鸡的汤为底，调好作料。鸡肉浸在汤里，一同冰镇至凉透。公子尝尝。”
乐之入口，花椒香气扑鼻，鸡皮爽脆，鸡肉鲜嫩。冰凉爽口，又香又麻，一吃便根本停不下来。与阳考牛肉作比，全然不同天地。
乐之正欲赞叹，水文又端出一盘来，“公子莫忙着说，再试试这个。”
一盘红亮辣椒中，散落埋伏些许肉块。乐之夹起肉块，不过普通骰子大小，外形绝不方正，看着便似手撕的肉团一般。入口咬下，口味麻辣火爆，肉质却弹脆，若肉非肉，若骨非骨，若脂非脂，表面一层焦香，与那焦香麻辣极其相配。乐之吃了忙讨酒喝，水文便递过去一杯乐之家中带来的老酒。酱香凛冽，绵长醇厚，还有丝丝异香，与刚刚吃下的肉块可谓香得益彰，酒添了肉精，肉促了酒魂。
“好吃好吃！姑娘好手艺，道道精品啊！”
水文也不客套，反问乐之：“公子可吃出这是什么肉了？”
“这肉脆弹，似有皮肉筋糯，又似有骨质酥脆。实在不知是什么动物，莫不是吃了姑娘家龙凤麒麟之类的异兽？”
水文噗嗤一笑：“说来也是异兽，便是人们说的‘凤爪’。不过这里只取凤爪掌中最厚实那一块，若干凤爪才有此一菜。”
“阿弥陀佛，这却是多少只鸡啊……剩下的鸡肉岂不可惜了……”乐之盯着盘子喃喃自语。
“若都如公子所言，岂不是张家扔了多少鸡头，李家弃了多少鸡腿。公子在誙国想是见过不少售卖‘泡椒凤爪’的贩子，可曾见过满城弃鸡？”
“是在下糊涂了……不过只卖这一坨精肉，也是难得。”
“这如何买的到？吃了许久的凤爪，再细细攒下的。”
“难得食材，在下惶恐。”
“不妨，家中无人爱吃凤爪，这些都是桃儿啃剩下的。”
乐之举箸正欲夹菜，这一听就定住了。再看水文，表情平静，乐之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悬了一会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自己打岔：“桃儿在门边守着，眼馋得很。今日佳节，何不叫他一块儿吃些？”
“也罢，大中秋的还下着雨，容他来吃两口吧。”于是唤了桃儿来坐。
桃儿吃东西总如饿极一般，每每狼吞虎咽，音声窸窣。乐之见过桃儿吃山卷，那样精细甜品，桃儿埋头就着大盆，搅和一通吃得极其狼狈。乐之心里自此有了“啃瓜野猹”的印象。以后每次看桃儿吃饭，便如观小兽一般，有趣却又败口味，看看便可不用吃了。听说这肉团是桃儿吃剩，乐之再吃不下。桌上蟹子，膏肥黄厚，本是就着南酒的美肴。此刻被桃儿挑着虎啃一遍，乐之便也下不去手了。于是自己温了些酒，细啜着看桃儿海塞。
看了一回，见水文也不动筷子也不喝酒，乐之觉得无趣。又忽想起水文说桃儿识字，有意助助酒兴，又有意试探桃儿，于是开口：“桃儿，今日中秋这样大雨，这赏月成了赏雨。不过总归中秋，良辰不可负，咱们赞一赞这雨可好？”
桃儿正吃着，听乐之这么一说，傻乎乎抬头，望了望乐之，又望着水文，不敢说话。
“公子雅兴，又赏你酒肉，还不快答应了？”
听水文如此说，桃儿于是坐正，嘴里还自嚼着，眼睛直直望着乐之。
“不怕不怕，游戏而已。咱们各自拈个熟悉的格律词牌，作一两句如何？便无格律也行的。只是说不上来要罚酒的，可好？”
桃儿点头，乐之看看窗外，把那备了许久的句子搬出来。
“我便借个西江月吧，也不拘着格局，凑个上阕。月府佳节飞丝，誙都秋思连绵。移灯看雨雨如烟，烟笼蟾宫不见。”说罢自饮了一口，笑眯眯望着桃儿。
桃儿答不上来，连说要水文先和。水文也不恼他，只说刚才自己又没答应，被桃儿扰不过，喝了杯酒便算脱身，歪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桃儿。
桃儿干急，自罚三大杯乐之也不饶他。水文也不帮着解围，憋得桃儿满脸通红。又吃又喝好一阵，总算憋出来，说是这雨只有这半城下，另一半没下，就要以此为题。
乐之只要逗他，自不在意他用什么为题。仍是自斟自饮看着桃儿着急。
桃儿大概再吃不下，桌上酒菜也几乎吃光，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才总算说了一句：“誙西无雨誙南湿！”
因是桃儿吟的，又被逼不过，乐之嘴里还赞了两句。可是水文却不饶他，此刻正拿了大海来灌桃儿，“湿什么湿，这吟的什么鬼？你快喝了这一海认罚！”桃儿个性憨直，主人罚酒自然仰头喝下，吞下觉得好喝竟又多讨了几碗。这酒酸酸甜甜，顺滑温厚，是乐之家中带来的米酒。桃儿只知好喝，却不知它是极醉人的，人饮时不知，起身便“梆当”一声摔下，乡人因唤之作“梆当酒”。
灌了几碗之后，桃儿果然眼神迷离，眼看便要睡了。乐之看他不胜酒力，便拉他去床上睡，不想桃儿看了乐之床上的老缎面被褥就连连摇头“这是慈溪太后睡的床，我不睡我不睡！我要回家！”乐之又好笑又无奈，水文却说不妨事，于是打发他自己回家。
这样闹了一回，水文乐之二人都笑得饿了。于是重整杯盘，又添些小菜，打算再饮一回。
许是各样酒品杂饮，又许是之前已喝了些做底，二人此番极是开怀，相谈投趣，酒也喝得更多。
饮酒谈笑，二人渐渐都有些晕晕乎乎。忽的乐之看到水文身后多些什么东西，仔细看看好大条尾巴！乐之初以为眼花，定睛细看的确是尾巴，且是自水文衣衫中伸出。乐之酒气未消，竟未怀疑水文，只想着这是什么动物成精？开初以为是狐狸，可是细看，尾巴上有环纹。莫不是小熊猫？那玩意儿也能成精？？！
乐之正自思忖，水文却是急速变化，毛发速生，身形缩矮。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着话。身形变化不打紧，嗓音也是渐渐变化。那嗓音再不是之前婉转，不说婉转，这一出声，却是男子音声。
“啊啊啊！！”乐之总算反应过来，这下被吓得不轻，“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
这边水文已然明了，说着话呢，衣领忽然比脑袋高了一截，自知原型已露。于是悠悠然从一堆衣服里钻出来，站在地上看着乐之：“嚷什么嚷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现了个原型吗？缩那样干嘛？还问，有啥可问的？这不明明白白的，妥妥是妖吗？”
“你你，你那尾巴……”
“尾巴咋啦？”
“你到底什么妖怪？狐狸？还是小熊猫？”好在是喝多了才看到，乐之竟然镇定下来，此刻脚虽是软的，说话却能自然了。
“什么狐狸小熊猫？个没见过世面的。我是浣熊！干脆面那个浣熊！”
“浣熊？？浣熊不是那个半球的吗？你，你怎么过来的？”
“……我就在这儿了，不行吗？”
“难道是动物园？”
“你管我哪儿来的？我就是在这儿了！怎么地？”
“真是……动物园？”
“……”
“动物园？”
“对啊对啊！！我是动物园的浣熊！！咋啦？出身不够高贵？血统不够纯正？我一动物园浣熊修成灵智我容易吗我？！咋啦咋啦？我还要你个酸秀才看上啊？！”
乐之猛地被这么一通说，忽想起日前对水文还颇有几番倾心，此刻又羞又懵又好笑，于是呆呆看着那灰毛动物：长毛尖耳，一根粗大尾巴黑白环相间，后腿立起有半人高，眼神却十分伶俐。
眼睁睁看着毛茸茸却直立会说话的动物，还是动物园修出来的大能，乐之看了一会儿便忘了之前惊恐羞愧，只觉好笑。后来实在忍不住，掩面而笑。
“笑什么？！穷秀才你笑什么？？!爷有那么可笑吗？！”
水文不说还好，这一开口，乐之笑得更厉害。
“水文水文，浣为水，一根花纹尾巴所以叫文对吧？这名儿太好，哈哈哈！……所以，你家大宅子是动物园对吧？哈哈，是挺大的，还清静，真壕！”乐之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笑。
“笑笑笑！动物园怎么了？？动物园就不是院子了？那么大院子你见过吗你？！”
“不敢不敢，是学生唐突了。敢问水爷，贵府可是那个挨着寺庙的大宅子？”
“嗯。咋了？”
“哦哦哦！……那院子学生的确没去过！贵府门票老贵了，学生去不起。”乐之说着又笑了。
“你丫再笑我真咬人了啊！”水文说着就跳到乐之肚子上，张嘴要咬。乐之早已不害怕，连笑带躲，挨在桌边站着喘气。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水爷水爷！水爷，问个正经问题！”
“啥？快问！问完了我再吃人！”
“水爷想是男身，为何要变作女体？这样扭捏不觉难受么？”
这一问倒把水文问住了，顿了半晌，“我变不成男人，修为不够。”
见水文正色，乐之也收敛几分：“难道这是真的？女子比男子福德不足，修者先成女体后成男体？”
“你哪儿听的瞎说？扯淡！”
“那……”
“哎，真烦，问那么多！我媳妇儿管着哪！够了吗？她能力比我大！把我变男人的法门都封住了！不是什么福德深浅！我都能随意变化了，男女不过皮囊区别，又有如何大差别？”
“媳妇儿？呃……”乐之本想忍住，实在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尊夫人，也是浣熊？”
“浣个头浣！你管她是不是浣熊！？都这个等级了，原型有嘛影响？我俩那是灵魂伴侣，懂吗？”
“是是是，是是是……”乐之强忍着不爆笑，换口气接着问：“那尊夫人何以要封了水爷法门？”
“……”水文默然，安静半晌，还是开口了：“哎，说来你我也算有些缘分，告诉你也不妨。当年也是我自作孽，祸害妹子太多，哎……也有发现我是妖的，也有没发现我是妖的。反正后来又是道士又是和尚，时不时还有洋和尚，轮班儿堵我们家门口。媳妇儿天天跟他们斗，隔三差五还得外出躲避。最后媳妇儿实在气不过，当众封了我变男人的法门，这才有了清净日子。”
见水文敛容，乐之忙把话题岔开：“水爷当年定是叱咤风云人物，想是人间女子风流都见过了吧？”
“那何止人间女子？爷我见得多了！要不你以为我变女身怎么能那么自如？不是吹的，告诉你，女孩儿那点儿招式，我都门儿清！我给你说啊……”水文说着来了兴头，讲了没几句又忽然蔫儿了下来，“哎，当年事情不提它了。往事不要再提，喝酒喝酒。”说着又往杯里倒酒，毛茸茸的爪子，极其灵巧，与人手无二。
然而自从给曾府送去一只巨瓜，乐之便声名大噪。未出一旬，丁自娱的名号已是满朝皆知，后来更是有人取了个诨号，唤作“瓜儿丁”。乐之其实不在意这样取笑，只是苦恼交际事务陡然增多，不仅出入朝中、便是京城内闲逛，也需得不停俯仰，堆笑问答。
于是乐之便越来越少出门走动，要走便直奔城外，拣那荒凉处游上一天。回来便径直回下处，再不敢在城内徘徊。自遇了水文，存心想去拜会一番水家大宅，这繁华市井辟得一处清修地，是何等心思方能成如此“大隐”！无奈头一两次没能找到，未几市贩皆识得“瓜儿丁”，乐之便再不敢出门探访，心下遗憾的紧。
东边日出西边雨。名声大了，居然有人拉着乐之去赴各色筵席。乐之推去一场再有一场，全然推去又太过冷漠，只好应承一些。由是筵席不断。先前只是乡绅族长一类，后来渐至朝中大员，再来连誙首筵宴也常有乐之席位。乐之官阶不过翰林院庶吉士，这样境遇可谓登天。然而乐之在那声色场中，却无意气风发之潇洒，每赴一筵，总有精气神粉身碎骨之叹。好在每筵必酒，乐之便把那注意力都倒在杯盏中。若是挨到散场时还未及脱身，乐之往往顺手拎走一瓶半瓶，以平一平那粉碎的心力。
乐之其实酒运不错。誙首宴请，从来不讲精美只讲排场，酒色菜品常常不如朝中官员。自乐之被拉来陪席，好酒却是见了不少。原因说来好笑，只因国本联一事，收上来那些罚金。
半数预金，一刀斩下，大誙这一年的财政忽然就变了模样。誙首颇有得意之色，快刀乱麻且是正义之刀，面儿上并无纰漏，国库忽的充盈不少。各样账面出入，这番算是补齐了。
再说这收预金的差事，原是东公公办的。阉人向来不许涉朝政，无奈誙首极爱，屡番夸赞东公公平衡朝野居功至伟。后来渐次把户部和吏部的实权，都交与东公公。论济世治国，东公公不见得多大心胸；论忠心图报，东公公诚然是大誙第一。
这回差事，倒确是东公公所长。一来朝内上下几乎都有所涉，非熟络老臣不能办；二来能领到预金者，也都是朝内大员，轻易也不好交涉的。东公公辗转腾挪，左右逢源，把这收钱的差事办得也算体面。除此之外，东公公乃是朝内久混的人精，岂能不知这已给出的钱，再收回来必有增减，收放之中有大文章。于是借着这文章，三转两颠，把收来的钱银从内帑零零落落滚了若干到内库，自己却是分文不取。差事办到如此地步，誙首自然极欢喜。
内库丰盈，誙首也就散一些平平朝臣怨气。于是大方了好几回，推杯换盏把这罚钱的事模糊过去。
乐之小人物，还够不上预金的档次，其实与此事无涉。只碰巧遇上“瓜儿丁”事件，于是屡屡得些好酒，半瓶半杯，揣回下处自斟自饮。
说来乐之颇想邀水文共饮，不过自己想想，以为年轻女子不便相邀饮酒，便自作罢。直至某日乐之拎了半瓶老酒进门，恰巧是日水文已在屋内，见了乐之手里的酒眼里便藏不住的笑意，乐之才知水文也爱酒。
自此二人饮茶之外也常有小酌。水文因此也常带些下酒菜来，出手往往麻辣酸甜至极。乐之吃了几次，才知水文手里的甜点与酒菜却是完全不同的口味路数。水文有一道阳考牛肉，最是下酒。水文自言须是选上好牛肉，加香料卤煮入味，晾凉后细切为薄片，再过油炸至干香，佐以重料。入口酸甜，后来便有麻辣，肉质紧实而不柴，越嚼越香。乐之爱其口味奇特，色美气香，几乎奉为佐酒绝品。某次于水文面前狠狠夸赞，被水文一脸不屑挡了回来。
下次来时，却是中秋。团聚佳节，乐之恭敬不敢提起，不想水文却自说要来乐之这里赏月。原来因为中秋月华正浓，水文父亲每年此日都要沐月修阴，又因是节日，年年此日都大度放水文出门。于是二人约定，中秋一同赏月吃酒。
为了当日一聚，乐之特取了家中各样酒品出来，以作连日蹭吃蹭茶之谢礼。中秋当日却逢下雨，乐之还疑心水文可能爽约，不想水文当真来了。乐之开门见水文在前，桃儿捧着食盒慢腾腾走着，小心跟在后面。好容易桃儿进了门，把那食盒打开来却看到一只汤盆，盆里堆满鸡块，盛满油汤。亏是桃儿捧得认真，一滴也没洒出来。
这食盒一开，好大一股花椒香气冲出，乐之一闻，口内生津顿时就饿了。
“公子总赞那一道牛肉，今日佳节，特来给公子尝几样新鲜。”
“这个唤作考雫鸡。仔鸡在温水里慢慢熟了，以煮鸡的汤为底，调好作料。鸡肉浸在汤里，一同冰镇至凉透。公子尝尝。”
乐之入口，花椒香气扑鼻，鸡皮爽脆，鸡肉鲜嫩。冰凉爽口，又香又麻，一吃便根本停不下来。与阳考牛肉作比，全然不同天地。
乐之正欲赞叹，水文又端出一盘来，“公子莫忙着说，再试试这个。”
一盘红亮辣椒中，散落埋伏些许肉块。乐之夹起肉块，不过普通骰子大小，外形绝不方正，看着便似手撕的肉团一般。入口咬下，口味麻辣火爆，肉质却弹脆，若肉非肉，若骨非骨，若脂非脂，表面一层焦香，与那焦香麻辣极其相配。乐之吃了忙讨酒喝，水文便递过去一杯乐之家中带来的老酒。酱香凛冽，绵长醇厚，还有丝丝异香，与刚刚吃下的肉块可谓香得益彰，酒添了肉精，肉促了酒魂。
“好吃好吃！姑娘好手艺，道道精品啊！”
水文也不客套，反问乐之：“公子可吃出这是什么肉了？”
“这肉脆弹，似有皮肉筋糯，又似有骨质酥脆。实在不知是什么动物，莫不是吃了姑娘家龙凤麒麟之类的异兽？”
水文噗嗤一笑：“说来也是异兽，便是人们说的‘凤爪’。不过这里只取凤爪掌中最厚实那一块，若干凤爪才有此一菜。”
“阿弥陀佛，这却是多少只鸡啊……剩下的鸡肉岂不可惜了……”乐之盯着盘子喃喃自语。
“若都如公子所言，岂不是张家扔了多少鸡头，李家弃了多少鸡腿。公子在誙国想是见过不少售卖‘泡椒凤爪’的贩子，可曾见过满城弃鸡？”
“是在下糊涂了……不过只卖这一坨精肉，也是难得。”
“这如何买的到？吃了许久的凤爪，再细细攒下的。”
“难得食材，在下惶恐。”
“不妨，家中无人爱吃凤爪，这些都是桃儿啃剩下的。”
乐之举箸正欲夹菜，这一听就定住了。再看水文，表情平静，乐之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悬了一会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自己打岔：“桃儿在门边守着，眼馋得很。今日佳节，何不叫他一块儿吃些？”
“也罢，大中秋的还下着雨，容他来吃两口吧。”于是唤了桃儿来坐。
桃儿吃东西总如饿极一般，每每狼吞虎咽，音声窸窣。乐之见过桃儿吃山卷，那样精细甜品，桃儿埋头就着大盆，搅和一通吃得极其狼狈。乐之心里自此有了“啃瓜野猹”的印象。以后每次看桃儿吃饭，便如观小兽一般，有趣却又败口味，看看便可不用吃了。听说这肉团是桃儿吃剩，乐之再吃不下。桌上蟹子，膏肥黄厚，本是就着南酒的美肴。此刻被桃儿挑着虎啃一遍，乐之便也下不去手了。于是自己温了些酒，细啜着看桃儿海塞。
看了一回，见水文也不动筷子也不喝酒，乐之觉得无趣。又忽想起水文说桃儿识字，有意助助酒兴，又有意试探桃儿，于是开口：“桃儿，今日中秋这样大雨，这赏月成了赏雨。不过总归中秋，良辰不可负，咱们赞一赞这雨可好？”
桃儿正吃着，听乐之这么一说，傻乎乎抬头，望了望乐之，又望着水文，不敢说话。
“公子雅兴，又赏你酒肉，还不快答应了？”
听水文如此说，桃儿于是坐正，嘴里还自嚼着，眼睛直直望着乐之。
“不怕不怕，游戏而已。咱们各自拈个熟悉的格律词牌，作一两句如何？便无格律也行的。只是说不上来要罚酒的，可好？”
桃儿点头，乐之看看窗外，把那备了许久的句子搬出来。
“我便借个西江月吧，也不拘着格局，凑个上阕。月府佳节飞丝，誙都秋思连绵。移灯看雨雨如烟，烟笼蟾宫不见。”说罢自饮了一口，笑眯眯望着桃儿。
桃儿答不上来，连说要水文先和。水文也不恼他，只说刚才自己又没答应，被桃儿扰不过，喝了杯酒便算脱身，歪在一旁笑嘻嘻看着桃儿。
桃儿干急，自罚三大杯乐之也不饶他。水文也不帮着解围，憋得桃儿满脸通红。又吃又喝好一阵，总算憋出来，说是这雨只有这半城下，另一半没下，就要以此为题。
乐之只要逗他，自不在意他用什么为题。仍是自斟自饮看着桃儿着急。
桃儿大概再吃不下，桌上酒菜也几乎吃光，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才总算说了一句：“誙西无雨誙南湿！”
因是桃儿吟的，又被逼不过，乐之嘴里还赞了两句。可是水文却不饶他，此刻正拿了大海来灌桃儿，“湿什么湿，这吟的什么鬼？你快喝了这一海认罚！”桃儿个性憨直，主人罚酒自然仰头喝下，吞下觉得好喝竟又多讨了几碗。这酒酸酸甜甜，顺滑温厚，是乐之家中带来的米酒。桃儿只知好喝，却不知它是极醉人的，人饮时不知，起身便“梆当”一声摔下，乡人因唤之作“梆当酒”。
灌了几碗之后，桃儿果然眼神迷离，眼看便要睡了。乐之看他不胜酒力，便拉他去床上睡，不想桃儿看了乐之床上的老缎面被褥就连连摇头“这是慈溪太后睡的床，我不睡我不睡！我要回家！”乐之又好笑又无奈，水文却说不妨事，于是打发他自己回家。
这样闹了一回，水文乐之二人都笑得饿了。于是重整杯盘，又添些小菜，打算再饮一回。
许是各样酒品杂饮，又许是之前已喝了些做底，二人此番极是开怀，相谈投趣，酒也喝得更多。
饮酒谈笑，二人渐渐都有些晕晕乎乎。忽的乐之看到水文身后多些什么东西，仔细看看好大条尾巴！乐之初以为眼花，定睛细看的确是尾巴，且是自水文衣衫中伸出。乐之酒气未消，竟未怀疑水文，只想着这是什么动物成精？开初以为是狐狸，可是细看，尾巴上有环纹。莫不是小熊猫？那玩意儿也能成精？？！
乐之正自思忖，水文却是急速变化，毛发速生，身形缩矮。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着话。身形变化不打紧，嗓音也是渐渐变化。那嗓音再不是之前婉转，不说婉转，这一出声，却是男子音声。
“啊啊啊！！”乐之总算反应过来，这下被吓得不轻，“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
这边水文已然明了，说着话呢，衣领忽然比脑袋高了一截，自知原型已露。于是悠悠然从一堆衣服里钻出来，站在地上看着乐之：“嚷什么嚷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现了个原型吗？缩那样干嘛？还问，有啥可问的？这不明明白白的，妥妥是妖吗？”
“你你，你那尾巴……”
“尾巴咋啦？”
“你到底什么妖怪？狐狸？还是小熊猫？”好在是喝多了才看到，乐之竟然镇定下来，此刻脚虽是软的，说话却能自然了。
“什么狐狸小熊猫？个没见过世面的。我是浣熊！干脆面那个浣熊！”
“浣熊？？浣熊不是那个半球的吗？你，你怎么过来的？”
“……我就在这儿了，不行吗？”
“难道是动物园？”
“你管我哪儿来的？我就是在这儿了！怎么地？”
“真是……动物园？”
“……”
“动物园？”
“对啊对啊！！我是动物园的浣熊！！咋啦？出身不够高贵？血统不够纯正？我一动物园浣熊修成灵智我容易吗我？！咋啦咋啦？我还要你个酸秀才看上啊？！”
乐之猛地被这么一通说，忽想起日前对水文还颇有几番倾心，此刻又羞又懵又好笑，于是呆呆看着那灰毛动物：长毛尖耳，一根粗大尾巴黑白环相间，后腿立起有半人高，眼神却十分伶俐。
眼睁睁看着毛茸茸却直立会说话的动物，还是动物园修出来的大能，乐之看了一会儿便忘了之前惊恐羞愧，只觉好笑。后来实在忍不住，掩面而笑。
“笑什么？！穷秀才你笑什么？？!爷有那么可笑吗？！”
水文不说还好，这一开口，乐之笑得更厉害。
“水文水文，浣为水，一根花纹尾巴所以叫文对吧？这名儿太好，哈哈哈！……所以，你家大宅子是动物园对吧？哈哈，是挺大的，还清静，真壕！”乐之一边说一边又开始笑。
“笑笑笑！动物园怎么了？？动物园就不是院子了？那么大院子你见过吗你？！”
“不敢不敢，是学生唐突了。敢问水爷，贵府可是那个挨着寺庙的大宅子？”
“嗯。咋了？”
“哦哦哦！……那院子学生的确没去过！贵府门票老贵了，学生去不起。”乐之说着又笑了。
“你丫再笑我真咬人了啊！”水文说着就跳到乐之肚子上，张嘴要咬。乐之早已不害怕，连笑带躲，挨在桌边站着喘气。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水爷水爷！水爷，问个正经问题！”
“啥？快问！问完了我再吃人！”
“水爷想是男身，为何要变作女体？这样扭捏不觉难受么？”
这一问倒把水文问住了，顿了半晌，“我变不成男人，修为不够。”
见水文正色，乐之也收敛几分：“难道这是真的？女子比男子福德不足，修者先成女体后成男体？”
“你哪儿听的瞎说？扯淡！”
“那……”
“哎，真烦，问那么多！我媳妇儿管着哪！够了吗？她能力比我大！把我变男人的法门都封住了！不是什么福德深浅！我都能随意变化了，男女不过皮囊区别，又有如何大差别？”
“媳妇儿？呃……”乐之本想忍住，实在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尊夫人，也是浣熊？”
“浣个头浣！你管她是不是浣熊！？都这个等级了，原型有嘛影响？我俩那是灵魂伴侣，懂吗？”
“是是是，是是是……”乐之强忍着不爆笑，换口气接着问：“那尊夫人何以要封了水爷法门？”
“……”水文默然，安静半晌，还是开口了：“哎，说来你我也算有些缘分，告诉你也不妨。当年也是我自作孽，祸害妹子太多，哎……也有发现我是妖的，也有没发现我是妖的。反正后来又是道士又是和尚，时不时还有洋和尚，轮班儿堵我们家门口。媳妇儿天天跟他们斗，隔三差五还得外出躲避。最后媳妇儿实在气不过，当众封了我变男人的法门，这才有了清净日子。”
见水文敛容，乐之忙把话题岔开：“水爷当年定是叱咤风云人物，想是人间女子风流都见过了吧？”
“那何止人间女子？爷我见得多了！要不你以为我变女身怎么能那么自如？不是吹的，告诉你，女孩儿那点儿招式，我都门儿清！我给你说啊……”水文说着来了兴头，讲了没几句又忽然蔫儿了下来，“哎，当年事情不提它了。往事不要再提，喝酒喝酒。”说着又往杯里倒酒，毛茸茸的爪子，极其灵巧，与人手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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