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书里的那些光

(一)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面住的都是小孩,有大小孩,小小孩。 时不时,就有人会收到一本空白的书,然后就得离开村子,没有人会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只是拿在手里就出发了。 有人在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人在上面画画,有人撕下来折千纸鹤,有人用来收集不同人的气味,有人用来承载泪水。。。 其中一个小男孩也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书,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散步在森林中。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荆棘角落里的一朵玫瑰,就问她需不需要睡前故事。 玫瑰纹丝不动。 “好的,我酝酿一下。”他说着就坐下来把书打开,书还是一片空白,那该怎么讲呢?
其实他脑袋里现在正冒出故事来,像从水底咕噜咕噜冒出的肥皂泡一样,他不知道那些是从哪来的,只觉得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各种细节历历在目,连故事主人公是怎么想的都一清二楚,所以他完全可以假装在读故事书一样,津津有味地翻阅那本空白书,重要的是现在得给玫瑰念睡前故事了。 玫瑰好像点了点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K还在工作,他知道今天有人要来,来玩的。她还没见过他的照片,上来对视了一眼,就说,“你是K。”毫无疑问。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这一群人中有个叫K的人,写过一些很K的东西,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有点K的形象,所以她第一眼就知道他是K。 你会问什么叫K,K就是K,K是他由里而外散发出的气息,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用K来形容,套在其他人身上就是感觉不对。 而他愣在那里,眼前的陌生人说的话穿透进耳朵循着血管流遍了全身,感觉就像有只萤火虫飞到了他的鼻尖一样,所以脱口就问,“是你把这萤火虫带来的吗?” 她摇摇头说,“我本来想带一只的,但它不肯出远门,连隔壁的荧光灯都懒得去。” “无所谓了。等等,它好像说我的鼻子被占领了。”他盯着鼻子说道。 “这样你的鼻子就能变亮了哈哈。”她说着把鼻子捂了起来。
讲到这里,小男孩的书微微亮了起来,书页泛着淡淡的光,纸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是谁的故事印上去了一样。 小男孩瞅了下玫瑰,“难道是有萤火虫飞了进去?”他想这样也好,总算不是空白了。 他们聊了好一会,她拿出随身带的一支画笔,说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比如说萤火虫,她在空中画了几笔,“喏,这是刚才那只。” 旁边有人插了一句,“为啥不在纸上画?” “因为画的很丑不想被你看到。”她挥了挥手,转过头对他说,“其实我只是在勾线,勾出曾经停留在那的萤火虫的轮廓而已,像这里还有被烤着的鸽子,睡觉的蛇……” “被马踢飞的狼,一朵烧死的玫瑰……”他也看到了,在四周的空气中比划。 “那你知道光怎么画吗?一直没搞懂。” 他接过笔,在她眼睛前方的空气中画了颗星星。 这时书又亮了一点,这次是有颗星星住进去了吧,他想。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讲到这吧。”他煞有介事地把目光不舍地从书上抽离开,合上书。 看着玫瑰纹丝不动,他苦笑了下,“好吧,其实是没有新故事冒出来了。”
第二天。 他们一群人去跳舞,他很兴奋,因为对他来说跳舞是最放松身体的一种方式,他会暂时解除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挣开链条跳进水里的企鹅一样,让手脚自嗨。 “这是我看过最难看的舞蹈!”她看着笑了,“最好看的狂奔。” 他说没听清! 她朝他吼了一句,“你跳得很好看!” 他说还是没听清,这次他笑了,还把手扭动过来,像是跳踢踏舞版的丧尸。 她模仿起他的动作,但无奈手脚太听使唤了,一直跟不上他那不听使唤的手脚的节奏, 她想,他身体里肯定住着一百万只薛定谔的猫,不只是生死,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具体到跳舞就是永远猜不到他的身体下一秒会扭成什么形状,一会蛋糕,一会香蕉,一会是在蹦床的考拉,一会是闪电。
说着说着书好像又亮了一些,这次是闪电住进来了? “等等,他们好像接吻了。”小男孩有点惊讶。 玫瑰兴奋地摆动了下,他看着就解释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故事还没有结束,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幸福地度过了一生。” 玫瑰又摆动了下。
他说,“你说的对,书还亮着,还有很多光会住进来。”
(二)
这天晚上他们约好去一个酒吧喝酒聊天,他还在路上,戴着耳机试图把外界的声音赶走,然而一片呱呱声从身后扑了过来,他抬头一看,竟是满天的乌鸦在空中游荡,伴着傍晚昏黄的雾霾天,仿佛世界末日又来逛京城了。掐指一算,过了今晚就是世界末日三周年纪念日了,果然又到了世界末日们出来鬼混的季节。
旁边有个医院大楼,楼顶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圈乌鸦,像是在等待什么,随时准备着俯冲下去。还有一拨在大树上,乌黑一片,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像黑色的圣诞树,那些眼睛就是铃铛。
仰着头走过一段才发现已经身处炸弹密集轰炸区,街道的地上铺满了粪便,干了很久的,新鲜出炉的,半生不熟的,全都紧贴着地面,点画派肯定是从中得到灵感的。
走着走着,突然感觉有东西在后面掠过了他的头发,回头看,是一片很大的枫叶,是那种能让人捡起来挡住大半脸的存在。但他现在着急走,视线离开那片枫叶后竟然撞到了一只刚停在前面树枝上的乌鸦眼中,他从没有那样和乌鸦对视过,一开始感觉它们的眼睛像是黑洞一样想把全世界的颜色和光都吸进去,但他很快就感觉这个比喻是多么的糟糕,因为那眼神明显不是在吸收光,而是源源不断发射着光,从完全黑暗中透射出来的光是怎样的呢?那是特立独行的光,它并不是黑色的,是一种不存在的颜色,它会穿透各种事物,所以不会在你的眼睛里留下任何影像,所以你才觉得那是黑色,但你的眼睛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穿梭而过的感觉 ,就像看到遥远山洞里的一个人眼里反射出的火光那样……
“所以永远不要跟乌鸦对视。”他郑重地跟她解释为什么迟到。
“这让我想起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那个世界全是黑暗,因为没有外界的光线经过物质的反射进入人眼形成影像,人的眼睛进化成像手电筒一样的存在,光线从眼中射出,再带着物体的信息反射回来,他们只能看到他们想看的地方。”他停不下来。
而她,则想起她的生物没及格过。。。
“而这其实更像是庄周梦蝶,是我梦到了乌鸦的视角也说不定,但这次是重叠了,我既能保持原有人眼看到的,又能看到乌鸦眼中的世界。聚焦的部分变得无比清晰,好像视线扫过的世界都焕然一新,一股清新的冲击感向我的眼睛冲刷过来。”
她还是呆住了,他也是,正痴迷地望着她。
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盯着我?”
“没有,就发现今天你特好看。”
“说什么大实话!”她笑着拿起橙色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我还能看到人的颜色,你现在浑身散发着淡蓝的气息。”他挪过来另一杯威士忌。“等等,现在混了点橙色。”
“唔?我刚喝的是蓝色的。”她拿起之前喝完的那杯,还残留着丁点蓝光。
“我一开始以为是跟人的情绪有关,像愤怒的人是红色的,悲伤的人是蓝色的,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每种酒都有它的颜色,你喝了就会暂时从你身上流淌出来。而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颜色,像是本色一样的存在,你有时候会不会对某一种颜色产生某种共鸣,好像它是你身上流淌出来的一样。”
“难怪我这么爱喝酒,我喜欢这种被颜色包裹的感觉,喜欢掺着喝,把自己当颜料板,然后往你身上画哈哈~”她说着就扑了过来。
“我们现在就在一个颜料盒里,你看那个手上戴了两枚戒指的是灯草灰,他后面那个扶着额头发呆的女士是浅藤紫……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些名词,但就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好像这个名字是注定和那个颜色在一起的。”
“那你等我醒酒后看我是什么颜色的好嘛?”
“好呀,但我看不到自己的呢,镜子里也没有。”
“那你猜我们是互补色,还是对比色,还是同一种颜色,甚至完全一样的颜色?”
“哪天我带你去看乌鸦就知道咯~”
“好呀好呀!等等,你头上好像有东西。”她把手伸了过来。“额,原来是一坨。。。”
“啊啊啊,没注意被扔炸弹了!”他趁机躲到了她怀里。
她故意用纸巾抹开再擦干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恶趣味。
这时他好像意识被抽离了一瞬间,就像他刚开始跟乌鸦对视时回过神来那样。
“等等,我好像看不到了,乌鸦飞走了。”
“这粪便是它们的标记吧,告诉其他乌鸦这个人已经被我占领了……”
“他的眼睛已经有鸦入住了。”
“来,我把粪便再粘回去!”
“别闹!要不你试下!”
……
这次书好像亮了一点,好像又没有变亮,小男孩有点纳闷,看了下玫瑰,玫瑰摇了下叶子。
“是的呢,有些光是看不见的,但它就在那儿亮着。”
(三)
平安夜比想象中来的更快,还好他的礼物及时赶到了。他把礼物装进背包就带她进入这市区里的平安夜。
他想去教堂,虽然不信仰基督,他喜欢在教堂里的感觉,内心很平静,更容易听到自己的声音,感知周围的一切。可今晚是圣诞节前夕,到处都是人,他以为要把平静挤死了。
教堂入口处排着长队,想想速度还不慢排就排呗,就往队伍的深处走去,没想到拨开一层层的路人才发现尽头比想象中远很多,因为还没看到。
他俩果断放弃,又决定看下这个队排得到底有多长。
就这样不断和站在原地的人群擦肩而过,没想到越走越平静,而不是越走越惊讶。而且那些排着长队的人脸上丝毫没有等待的不耐烦,满脸期待与安详,似乎无关信仰,他们享受聚集在那的感觉。
“似乎凝聚成链的人群有一种魔力,就像擦火柴一样,不断酝酿着一种亲和感,擦到最后就会迸出火花,说不定就会忍不住也接上去排队,等着跟人擦肩而过,人与人之间就是有这么奇妙的联系。”说着他就把手伸了出去,很快就迎来了队伍中的反馈,一只手也缓缓抬起,轻轻地贴合抚触而过,紧接着不断有手抬起迎了过来,像拂过海浪一样,和他们微笑对视而过。
一般人挤人的街道上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是杂乱随机的,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前进,一头扎进人群想着尽快摆脱。
也许今天是确实是平安夜,让人找到内心的平静,即使是在平时繁闹的街道上,也能找到一种归属感和久违的亲切感。
“我们就这么走下去也会忍不住排队是吧?”她拉起他的手。
“时间不太够呢,我们先去逛逛其他地方吧。这样,快到头的时候屏住呼吸就可以了。”
“一,二,三……”
他俩牵手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薄雾般的屏障,回到了嘈杂的闹市中。
走着走着,他们又发现了路边的一个青苹果,周围没有什么包装或是圣诞气氛的彩带,上面也没写什么字,明显不是用来送人的,被抛弃在那看着怪可怜的。
但他们又能怎样,他俩并不怎么喜欢吃苹果,并不是每个苹果都能愉快地度过平安夜的,他俩这么说服自己。
走了几步,他俩还是不忍心,退了回来把它捡起擦洗干净,发现并没有摔痕。
“还是挺幸运的嘛,今天是你们的节日,不会让你在今天受伤的。我们,可以顺便带你逛逛。”她对着苹果笑嘻嘻地说道。
路过水果摊时,她炫耀式地一把抓住它推向水果们,“你看下其他水果得有多羡慕你们苹果,它们该多恨一开始给它们命名的那个人,香蕉会想如果它们叫月蕉就好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远亲月亮一块玩,再不济也可以叫个轻冥蕉啥的。”
“我突然想起苹果好像历来有一个祖训,很久以前就印刻在它们的DNA里一直传承下来,那就是——咬掉第一口时是苹果最美的时刻,关闭在里面酝酿已久的东西会从那个缺口中喷涌出来,然后死去,像烟花一样。”他解释道。
她呆呆地望着苹果。
“没想到这点被美国的一个人发现了。”
他们决定找到最适合的那个人,给它一个最完美的缺口。
然后他们不停地问路人,第一眼看到这个苹果时你会不会咬它?
问了玩气球的小女孩,她说她今天已经咬过一个苹果了。
问了眼神疲惫拿着办公包的大叔,他说他平时能一口吞掉,现在没胃口。
问了清洁大妈,她说她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苹果咬在哪好,这让她很忧伤。
有一个看上去很饿的流浪汉,凑过来就说我会我会!
他们没给。
她想该结束了,看着他说道,“你说要不要稍微打破一下它们的祖训?”
她把苹果放在两人中间,同时咬了一口。
然后埋在了一棵树下,“来年就不要做苹果了吧。”
“对了,送你一个圣诞礼物。”他掏出一本书,把她的魔法师帽子摘了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这是一本魔法书!”他郑重地缓缓打开书,一道光从书里释放了出来,书页泛着淡淡的光,纸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是谁的故事印上去了一样。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小男孩很诧异,“为什么他也有一本这样的书?”
他暂时顾不来这么多,因为脑海里正冒出很强烈的感情,直接涌向嘴里说了出来,继续给玫瑰讲起故事。
“这本书入住了这几天我们之间的共鸣诞生的很多光,还会有更多光住进去,后天你就要离开了,但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不是吗?”
……
小男孩回过神来,书又亮了许多,玫瑰兴奋地晃了晃叶子。他合上书,用手轻轻碰了碰玫瑰的叶子。
“原来是这样,你也想继续听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