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鉴:关于施茂盛的“鹅塘”诗及其他(附《鹅塘札记》4首)
就汉语现代诗近三十年的历程来看,上世纪80年代只是诗歌重新争取合法性的十年(当然不是诋毁个别诗人的诗歌写作成就),而90年代以后才真正出现了较成熟的对诗歌现代形态的实践。80年代诗歌的精神气质更像是一个诗歌浪漫主义(广义的而非特定历史范畴的)时代的产物,即便其时的诗歌话语缀满了现代主义的词语和观点(口号),最终也常常转化在一种关乎强度和密度的审美狂热中,或者说,它过于夸大了现代主义的运动的一面,这也与当时的某种政治想象有关。90年代诗歌转变中尽管值得商榷的地方不少,但它对现代诗观念和技艺的专注,正在为现代汉语诗歌贡献一种有关耐心的品格。在文学领域,耐心是一种更高级的运动。这样说不是为了辨别哪种现代诗更正宗,而是为阅读和评判诗歌提供一种必要的提示。在此背景下,即使某些被视为具有古典气质的当代诗人,也会在其写作中表现出敏锐的现代风格意识。比如施茂盛诗中所谓的“佛性情怀”,就其诗歌经验的性质,以及观察和处理经验的方法来看,都反映出诗人持有自觉的诗歌现代性立场。施茂盛在近作《鹅塘札记(1)》中写道:
鹅在池塘里咳嗽,天气开始变坏。
出水的鲑鱼咬住波澜。垂钓者
在寂寥里啁啾.身子泛出蝴蝶斑。
天外隐藏着闷雷,雨水也是假的。
常有逝者飘过:这可疑的人哪,
哪里是他的尽头,哪里有他的边界?
荷叶吻合了新月的胸廓。从这个
高度,午夜有回旋的结构,树梢漏下
发烫的星子,寂静接近晕眩。
在诗歌第一节非常平稳的陈述句中,事物的形态却显现出怪诞的一面:“鹅”在咳嗽,“垂钓者”拥有禽鸟的声音和蝴蝶的斑纹。自然借用人的词语,人也转化在动植物的形象中。比拟修辞在此达成的不是精神分析法的在事物中窥到幻象,也不是存在论意义的命运变形;而是事物在想象和意识层面的跨界生成。这正是现代诗所追求的对事物(或者说,对事物在思想运作中的可能性)的解释和分析能力。诗中事物虽然保持着具体可感性,但诗歌目的并非为了呈现和塑造它们。这些事物也不同于意象概念通常拥有的那种让特定事物跃出事物体系承担某种指代或象征功能。对于现代诗,事物首先是作为文本性的痕迹存在着,它的虚构性大于它的本真性。这样,第二节开头的“雨水也是假的”和“这可疑的人哪”就可以理解了。这种文本性也体现在《边境线上》和《博尔赫斯症》等诗中。前者不仅故事的整体格调像某些战争电影,其中一句“不远处,一群秋鹳在/灌木丛畔踟蹰,像几多乡愁进入宽阔的画面”。“画面”一词揭示了诗中故事的间接性,这正如《博尔赫斯症》中写的,“很多年前博尔赫斯已经写到了我现在的生活”。事物和经验的虚构性并不说明现代诗人缺乏经验或处理经验的能力,而应理解为现代诗为自己确立的一种带有吊诡性的抱负:它要在历史的全部赐予和负担下,在已写下的和未写下的之间寻找表达空间,这使它从一开始就不得不学会在陈词中辩驳出新方向;也因此,诗歌中事物和经验的意义不只体现于它们作为纯粹审美对象的独特性,更体现于它们作为诗歌质料恰当地说出了诗的这一抱负(或困境))的能力。
现代诗的肌理尤其清晰地表现在它处理自然主题的方式中。波德莱尔早就说过在繁盛的自然中有着某种厚颜无耻和令人悲痛的东西。“自然”的衰落,缘于围绕它发展出的美学和道德规范遭遇到“现代感性”的强烈冲击,臧棣在《绝不自然:我这样理解诗》一文中也说:“对诗歌而言,自然也是一种非常古怿的道德。它所具有的道德优势很可能是一个陷阱。”由此,现代诗中的自然通常要经受某种反讽形式的审度。例如秋鹳踟蹰在灌木丛“像几多乡愁进入宽阔的画面”, “乡愁”是传统自然美学最核心的情感概念之一,当它被束缚在银幕般“宽阔的画面”中时,“乡愁”变成了装饰性符号。这也是“乡愁”对于现代诗的另一重意味:自然之于现代人或许就是词语性质的乡愁。借用施茂盛诗中的表述,这是一种词的“享用”(《鹅塘札记(4)》)。当然,反讽形式也可视作对“自然”的拯救,在承认某种自然美学为假的前提下(“雨水也是假的”),它才能重新成为现代诗歌的活跃元素。
如果现代诗意的生成更加借重事物和经验的虚构、变形,那么如何在诗中思考和安置“人”的概念和形体?或者,人的意志如何协调于词语自身的驱动力?《鹅塘札记(1)》的第二、三节就涉及到该问题。“常有逝者飘过:这可疑的人哪,/哪里是他的尽头,哪里有他的边界?”一方面,这是对前一节中事物和词语转换原理的揭示。无尽头无边界的人体和人形就隐伏在自然万物的背面,如“咳嗽”藏在“鹅”的躯体里,“垂钓者”藏在“啁啾”和“蝴蝶”里,“胸廓”也附着于“新月”和“荷叶”。另一方面,这也是对“人”的概念和形象的质疑。诗人在《鹅塘札记(3)》也写道:“最好没人看见豹纹斑蝴蝶蜕变的甘苦。/有没有这种蝴蝶没关系。总之有人因此看见了自己的痕迹。”“人”是一种太过泛滥的形式,这种泛滥有时就体现在其自我禁锢于万物的那种姿态里,甚至,人虚构某物有时也仅仅为了佐证自我的力最。人的介入带来事物的惊奇,同时也带来知识的整体构造,使宇宙看起来如“回旋的结构”。一首诗到这里似乎出现了思维的某种逆转,现代诗的建构性反射出人的悖谬。施茂盛曾说一首诗最大的任务就是平息它自身中的对恃力量(《辩诗录》),“可疑的人”是诗中构成与自然万物相对峙的一维,或者说,现代性思维对“高度”的追求(“从这个/高度,午夜有回旋的结构……”)对峙于其经验的宽度。所谓“平息”也许只能象征性地在形式中达成,诗中说的“逝者”、“晕眩”,都意味着词语虚构紧密关联于死亡的意识。在西方,这是现代思想中“人”的死亡危机的反应,而对于中国当代诗人来说,这既与历史境况的变化有关,也与某种深远的文化记忆有关。施茂盛曾说过“我找到一个词,最能体现诗歌美学的词,它叫‘厌倦’”(《辩诗录》)。在《蝼蚁十二章》结尾时诗人写道:“我剥出一颗肥硕的死亡/我用它的嘴唱你的歌://‘再剥,便有醒来。但醒来/又有几多旧的欢愉,/在一日三餐的牢狱里?’”。厌倦,也许就是在歌颂贫穷和死亡的谣曲中涌现的欢愉的厌倦,是生命无限轮回的欢愉的厌倦。
无边际的人披覆在鹅塘湖面,“厌倦”最逼真的视觉形象是时空结体的扭曲和瓦解,人是他所创造事物的对立面,“时间愈不像它了,塌陷的宁宙也是”。在诗的结尾部分,人的外形显露出来某种颓势:
感觉蓬松的鱼线传来痉挛。
一株陆生植物的臀部开始收拢,
在所谓的歉意淤泥般包裹雀舌的彼夜。
有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传播美名。
但我真的看见卵石沾满古老的
冷意:一把斧斤,抵近蓄势的鹅塘。
诗歌到这里突然开始收紧,这既表现在词语(“痉挛”“收拢”“包裹”)的质地中,也体现在语调由轻快向紧峭的转化。这里的“传播”值得细究。它回应了上一句“雀舌”和第二节“哪里是他的尽头,哪里有他的边界?”的诗意,也从另一角度解释了事物和词语跨界生成的含义:“人”的显形、占有事物的过程类似于现代媒介的“传播”的机巧和冷漠。(事物不正是一种媒介吗?)由此它也预示了“斧斤”一词的出现。“斧斤”担负着多重诗学功能,首先,这个充满冷意的器具指代着(一种物化标志)从诗中最终显形的那个“可疑的人”,它的暴力特征总结了全诗对“人”的反省的主题,同时也将诗中的不安情绪凝固在斧的冷意里。其次,它在形式上收拢了诗中流动的事物,让一切停止在“斧斤”的张力中。这是诗歌的运思和形式之间的奇妙平衡,这种张力的构造也许就是诗歌作用于人类精神时的挑衅的意义。某种意义上说,《鹅塘札记(1)》就是一首探究词与物或诗的生成中的隐藏与暴露的辩证关系的诗作。再次,不论“斧斤”的敌意指涉着人类知识还是人性本质,它的神秘性在封闭了诗歌物理空间的同时也为想象打开另一种可能。诗歌将读者带入那片混浊的、构成疑问的“鹅塘”。贝恩在《抒情诗问题》中说,诗歌的最终的玄奥就藏在词汇里,“我们总是清醒的、经过透彻分析的、只是偶尔被精神的恍惚折断的意识,在这个玄奥面前感觉到了自己的界限”。
在施茂盛这里,“蓄势的鹅塘”就是与“传播”学世界对峙的诗歌存储地,正如《鹅塘札记(3)》写的:“在鹅塘,言谈、举止都允许退化。/在鹅塘,梦是公认的秘密,遐思可以染上夜空侧漏的星光。/我写下问候的话,你推开柴扉。”“允许退化”首先是从人的无限扩散中后撤,惟其如此,诗的言说才能找到对话者“你”。“鹅塘”诗逐渐形成的诉说语调就与“你”以及相关物象如“书信”的出现有关。例如:“如果此时仍存想念,你也不必寄我旧信。”(《鹅塘札记(2)》)“鹪鹩来不及在我们书信里出现。”(《鹅塘札记(3)》)“这便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原因。仿佛我们失去/音信,却依然信赖着眼前这些纤细的风团。”(《你好,春天》)“书信”在不同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也沟通了相异时空中人物的念想。这只是“鹅塘”的梦想,但博尔赫斯说过,“或许世界历史就是几个隐喻的不同调子的历史”(《帕斯卡圆球》)。博尔赫斯说这话时好像他是现代派的反对者,好像现代性的永恒性一面最终覆盖了其偶然性的一面,而有关梦、死亡的几个隐喻最终嘲笑了人在虚构中的挣扎。【刊发于《诗建设》2015年秋季号(总第十九期)】
附:鹅塘札记4首
鹅塘札记(1)
鹅在池塘里咳嗽,天气开始变坏。
出水的鲑鱼咬住波澜。垂钓者
在寂寥里啁啾,身子泛出蝴蝶斑。
天外隐藏着闷雷,雨水也是假的。
常有逝者飘过:这可疑的人呐,
哪里是他的尽头,哪里有他边界?
荷叶吻合了新月的胸廓。从这个
高度,午夜有回旋的结构,树梢漏下
发烫的星子,寂静接近晕眩。
一条小径,稀疏地洒落几颗鸟粪。
鸟群倦伏。离此三公里,疲惫的白虎
喑然,在稠粘的呼吸里融化。
逝者尽管飘过。暴露在他身体外的
拥抱的姿势,披覆在鹅塘湖面。
时间愈不像它了,塌陷的宇宙也是。
感觉蓬松的鱼线传来痉挛。
一株陆生植物的臀部开始收拢,
在所谓的歉意淤泥般包裹雀舌的彼夜。
有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传播美名。
但我真的看见卵石沾满古老的
冷意:一把斧斤,抵近蓄势的鹅塘。
鹅塘札记(2)
四月的鹅塘,已是我全部的家当。
鹈鹕水葫芦般浮肿,鹳弟弟般瘦。
它们额外的惆怅,加重着湖面的幽绿,
令浮萍在颤栗的幽绿中积怨。
如果此时仍在想念,你也不必寄我旧信。
四月的鹅塘,新草吐着象牙,灌木结着琥珀,
分泌糖的桂树有着怀孕的味道。
而我,只是那潮汐醒来的一部分。
鹅塘札记(3)
傍晚的鹅塘,蓖麻的根須会深入哪里?
最好与掀开树冠的苦楝不同,与疯狂的石榴不同。
最好鹦鹉能拧紧喉舌,
鹪鹩来不及在我们书信里出现。
沿途散开一排蜂箱,公蜂在交媾,咬住母蜂金贵的刺;
花田鼠嘀咕:一天的搬运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吧?
最好没人看见豹纹斑蝴蝶蜕变的甘苦。
有没有这种蝴蝶没关系。总之有人因此看见了自己的痕迹。
草丛间,蟋蟀披寒衣;
棚架上的秋丝瓜浑身雕枯。
有些消息不便寄你,却偏已泄露。
隔着鹅塘,一堆篝火映照着废弃的煤气厂。
时日并非想象的那么闲暇,念想也不一定倾诉。
最好钟表的滴答声像露珠般圆满。
变凉的天气里,一只螺蛳
咬住玉蚌的肚脐,吮吸,保持安慰肉体的
欲望的形状。潮汐漫过,从这里开始,鹅塘散发厨房的气味。
而我们谈论的灵魂也没那么多锁孔。
分明仍有片刻的遗忘,才使我安逸、富足。
在鹅塘,言谈、举止都允许退化。
在鹅塘,梦是公认的秘密,遐思可以染上夜空侧漏的星光。
我写下问候的话,你推开柴扉。
最好你已步行了七里,还遇见过落霞。
最好晚餐还末开始,重建的塔楼下蟾蜍纷纷跃出。
鹅塘札记(4)
为你写首鹅塘诗。
没有鹅,塘也是小水塘,
蜻蜓跨两步就能过。
去年养的狗开始恋爱了。
斑鸠常来饮水,
地壁虎满身铁锈味。
豌豆锁住了棚架。
藤萝往上试探,
触摸到晨光的小建筑。
柿树结宇宙一样的果。
酿额外的甜
给它巧克力的肉。
爬进钟表内瞌睡的松鼠,
又爬到树梢醒悟:
当年的小辫养着蝴蝶。
还不够这些词享用?
那好吧,添上蛇的腹语,
另有雨水的啼鸣。
然后,我可以赞颂了。
极少数人可以这样,
一天的凌乱那么有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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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澍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6-03-03 00: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