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雪国
日本。 龙安寺是一片积雪与鹅卵石倒映的素色世界。院前的走廊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叽叽喳喳,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气势,这像极了在中国。与灵动繁复的中国建筑大相径庭的是,日本堂屋房顶厚重,收分明显,我想这反映着日本人极其克制的自省。檐口轻盈,窗格素雅,山面穿斗交织,台基简洁净爽。整座寺院质朴而通透,坐落在寒山野树之中。我坐在檐下的游廊,心中自然少了些俗人气,以及如影随形的悲欢欲望。 大堂透彻,纸门拉开,让我直面对面树影的摇曳,如同画框。我想起《德川家康》和《源氏物语》,在庭树婆娑、樱花坠落的时候,古代日本的大名凭扇在大堂中起舞。蟋蟀清鸣,蛤蟆高亢,我不晓得彼时信长歌舞《人间五十年》的时候,凭的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或许是藉由春风尽情绽放的野心吧,或许是秋水袭来生命凋零的伤感吧,或许兼而有之。不过我想,他的心里应该是平静的,平静如看透这庭院中四季轮回,花开花谢的道理。 日本的庭树和插花都会选用形态奇异、刻骨镂心的枯树枯枝,这与莺蝶成群、盎然生机的中国古代庭院截然不同。在我看来,那些或遒劲蜷曲,或舒展深邃的枝干刻画的是日本民族生存历程的挣扎与坎坷,描绘的是这片雪国人民内心风起云涌后的一静如湖。 游廊之下,堂前庭院中鹅卵攒蹙之中静静躺着几块枯石,各极奇异,如有诉说。游廊对面,一堵厚实的白墙廓地分界,画出这一小方白色净土,反生幽远。墙并不算高,端平身体坐在游廊上时,眼睛恰好可以跨过墙脊的黛瓦望见墙外远处的青山。墙角有几处茂密葱郁的小松,树冠刚好冒过墙头,与墙那边的花丛野树遥相招应。 挑檐、纸门、介格、石、墙、雪,如一席白幕,深远无垠。刹那间这一切仿佛视而不见,目力难辨。蓦然感受到远方山峦拂来的风,听到枯叶落地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蝉鸣,和似有似无飞鸟振翅的声音。我不由得合上双眼,息心静听,萧索的声音愈发明晰,我感受到风中的潮湿,而蝉鸣却消失了。那一刻似有所悟,却无法言明。但我并不觉沮丧,因为那时那地,自己不免沉醉于那种身心俱喜。 后来想想,弱化五色,方得五音动听,五味动人,入化出神,于是神交乎心灵最深处。我想这就是质朴而纯粹的日本艺道与武道的奥义吧。 奇石共十三处。每一处都向四面放射出弧线,在鹅卵表面划下石痕。不同中心的弧痕在庭院中交叠婉转,如同相互交织的星系,让人顿感身处化外时空,浩瀚无端,不知所踪。奇石的布局是有说法的,据说院里不论身处何处,总有一块石头是看不见的。于是我不由得正身危坐,把自己当作参禅的高僧,情不自禁,面向白庭打坐,参悟这博大的道理。 我认为与中国博大精深的古学相较,日本的哲学观念多了一分执念,少了一分诙谐。日本的哲学中缺少“阴阳”与“中庸”的精神,无论哪种技艺,都推崇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正因如此,日本人反而达到了技术与哲学合而同化的境界,这又不可谓不是一种“中和”。 这一程,我们去了大阪、金泽、轻井泽、京都、东京,从关西到关东。除了建筑,我对日本其他的林林总总都抱以一种点到为止的领悟心态。 在日本的土地上,无时无刻不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似乎是模糊的。那些极力克制而又寸土不让挟天而立的屋宇高楼,那些白雪皑皑的山岭中人迹罕至的孤寂,那些巨大综合体行走匆匆神色漠然的西装革履,那些京都街道上飘零的樱花。日本人气质彬彬,适足善面,鞠躬连连。我不知道他们表达的是发自内心的礼节,还是朝向命运的作揖。我想起川端的《古都》和《雪国》,只有日本的作家,才能把死亡刻画成一种美,才能把生命升华到众生无法参悟的境界。我想,正因为领悟到了死亡,所以日本人的举手投足无一不表达他们对生的信仰,对技艺的苛求,以及对他人的笑意。这是我回来半年后才回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