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
陈国西部,碧水城中已经是一片秋风萧瑟的景象,城里的居民在享受着这个秋末午后最后一点温吞的阳光。 城中一个小别院里,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年和一名高瘦的中年人。少年双手握住长刀刀柄,刀尖朝下,上身微屈。乍一看,少年仿佛是握着刀对中年人作揖。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刀术中经典的起手式,是学生与老师试手时的起手式。面对学生庄重的礼节,中年人只是随意的抖了抖长刀,让学生快点攻过来。毫无征兆的,少年朝前轻轻迈出一步,手中的刀像窜出的毒蛇一般,直指中年人胸口。如此狠辣的一击,中年人只是随便摆了摆手长刀,就拨开了。少年顺势把刀劲卸下,转身又挥出一击斜切,中年人闪身躲开,一记斜撩,轻取少年毫无防备的左肋。面对中年人凶狠的攻势,少年并没有选择躲开或者格挡,而是使出了同样的斜撩,直取中年人的左肋,摆出了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转瞬之间,中年人收住了原本削向少年左肋的长刀,挡住了少年自杀式的进攻。少年显然没有料到中年人的变招如此之快,一愣神长刀几乎被中年人震脱手,再下一刻,中年人长刀已经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但是这场试手显然还没完,中年人高高举起右手,在少年脑袋上敲下了一记爆栗。爆栗敲在脑袋上的一瞬间,少年仿佛看见漫天的繁星与太阳共舞。 少年丢了刀,捂住脑袋缓缓蹲下,气鼓鼓的质问中年人:“叔叔你干吗打我!我刚刚差点就要赢了!”原来中年人不仅是少年的老师,还是他的叔叔。“叶云升,你小子是嫌命长吧,刚刚我不收手,你还有命?”中年人看着蹲在地上揉脑袋的少年,厉声责备道。“死不了!反正刀又没开刃!”叶云升显然不打算服软。“还给我嘴硬!”中年人的右手再次高高举起。但是少年只是蹲在地上,眼里噙着泪,气鼓鼓的看着叔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看着桀骜的少年,中年人怒极反笑,高举的右手慢慢垂下。他揉揉少年的脑袋,无奈的笑道:“云升,你今年十五了,这几年来刀术是进步不少,可心性一点长进都没有。看着你小子,就想到你爸。你到我房里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虽然少年仍然余怒未消,但是终归是少年人心性,一听叔叔有东西给自己看,赶忙起身拍了拍袍子,吸着鼻涕,尾随着叔叔进房。叔叔大名叶正彰,他的卧房叶云升一般是不屑进来的,因为里面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书。若不是叶云升了解叔叔叶正彰,否则根本想不到,刚刚身手比一般武人还要敏捷的叶正彰,卧房却像极了一个穷酸的学究。叶云升小时候想在叔叔卧房偷两个钱买糖吃,钱没偷到却打碎了一套珍贵的古本。叶云升清楚的记得,叔叔看见古本的碎片,当时就流下了两行清泪,然后自己遭遇了生平最大的一顿毒打。叶云升那时哪里晓得,这些古本的书页比枯叶还要脆弱。叶云升还在回忆里神游,叶正彰已经用随身的小钥匙打开了房里的大柜。从大柜里拿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长匣子。叶正彰把匣子放在桌上,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对叶云升说道:“打开看看。”叶云升小心的打开匣子,匣子里静静的躺着一把长刀。刀柄和刀锷是古银色的,刻着精致的云纹,刀鞘是一种不知名的浅色木头,刀鞘上的木纹就像水里的涟漪一般,与刀柄刀锷相得益彰。“拔刀看看。”叔叔看着云升爱不释手的样子,鼓励道。云升轻轻抽出长刀,刀身一见微弱的日光,就反射出流水般的光辉。刀身上有着千锤百炼的波纹,而刀刃锐利得仿佛能斩断铁石。整柄刀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叔叔,这柄刀有名字吗?”叶云升轻轻弹了弹刀刃,发出了流水般的嘶鸣。 “这把刀叫做断水,是曾经桑镇一个老人的佩刀。”叶正彰说到。“桑镇一个老人的佩刀?”叶云升有些疑惑。 桑镇的话叶云升是知道的。说到桑镇不得不先说云瀑。云瀑号称天下第一瀑布,位于陈国泾安县境内,靠近陈梁交界,壮丽秀美,天下绝伦。桑镇本是陈国一个边陲小镇,因为靠近云瀑而被世人所知。每年来观赏云瀑的人络绎不绝。而云瀑附近,方便落脚的又只有桑镇,所以不少桑镇的镇民都因此发了小财。 “可是,”叶云升问到“桑镇的镇民不是小商小贾就是务农采桑,何得如此名刀相配?”“升儿,你可知这抽刀断水所谓何义?”不等云升回答,叶正彰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三十年前,陈梁相争。梁国名将石虎率三十万大军,攻破了陈国醴阳关,醴阳关一破,桑镇岌岌可危。梁军暴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桑镇的男女老少已是砧上之肉。 石虎军至云瀑,正欲观赏瀑布美景,却先见瀑布边一个配着刀的枯瘦老人,遥遥对着自己作揖。石虎当即一愣,这个老人居然躲过了梁军精锐的斥候。两名军士正欲上前揪住老人,却被老人随手推翻在地。石虎心中疑云丛生,斥退了随行军士,上前对着老人一揖到地:小儿鲁莽,多有冲撞。愿先生见谅。先生冒此风险所为何事,还请先生赐教。”老人随即跪伏在地,高高举起腰间长刀,还礼道:将军天威,龙骧虎视。此大礼老朽不敢受之。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桑镇父老感恩戴德,为将军饯行。老朽愿以此刀赠之,以助将军天威。石虎看那刀,还未出鞘,已是光辉流曳。石虎并未扶起老人,也没有接刀。只是指着云瀑冷笑道:桑镇父老盛情难却,奈何君命在身,有如云瀑之水,浩荡不可违逆,石某不敢不从。老人拄刀起身,从容应道:云瀑浩荡,老朽力微,愿为将军阻之。还未等石虎反应,老人已拔刀走向云瀑。梁地军士讥笑着这个跋涉在水中,浑身湿透的老人,石虎却发现,老人的握刀的姿势很优雅。并不像一个只握过锄头的菜农,而像一个常年握刀的武士。老人在瀑布前一动不动,横握长刀的双手没有一丝颤抖,突然,石虎眼睛仿佛被阳光灼了一下,老人已挥刀完成了一记狠辣的横切。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石虎和梁军目瞪口呆,云瀑在老人决绝的横切之下,生生的断流了,石虎还来不及眨眼,云瀑轰鸣而下,仿佛刚刚的断流不曾发生。石虎已是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老人雍容的收刀回鞘,从容淡然的走到石虎面前,跪地举刀,恭请石虎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云瀑为之断流。将军一言九鼎,老朽在此代桑镇父老谢过。此刀非我赠之,为天助将军也。石虎错愕接刀,老者仍跪伏在地。石虎回望梁军,梁军皆惧怖,斗志全无。石虎遂回拜老者,鸣金退军。老人回到桑镇就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溘然长逝,传说老人是厌恶勾心斗角而退隐多年的陈国名将苏靖安。石虎班师,终生不图陈地。此刀经此一役,得名断水。石虎时常取刀擦拭上油,却终生不曾使用。石虎幼子素有勇力,见此刀,甚喜之,求石虎以此刀赐之,石虎斥之曰:此神兵也,非人力可驭之,汝黄口小儿,何德配之?勿复再言。后石虎被诬谋反,石虎长子将此刀私献于太子,方免死罪,贬为庶人,居得寿终正寝,了此残生。后梁国内乱,此刀也下落不明。“那这把刀真的能斩断云瀑吗,叔叔!”叶云升已被叶正彰的故事迷得如痴如醉。“傻小子,平常不读书,”叶正彰笑着敲了敲叶云升的脑袋,“圣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抽刀断水,水亦自开。” “升儿,”叶正彰收起笑容,正色道:“这柄刀是你父亲的遗物,按说有一天我应该把刀交给你。但是你现在的心性,把刀交给你只会害了你。”叶云升只是看着刀,咬着下唇不做声。“就说石虎,”叶正彰也不理会叶云升,自顾自的说下去:“他第一次上阵指挥时,不过才十九岁,只是梁军统帅的亲兵。梁军统帅中箭身亡之时,三军皆乱,石虎临危受命,当机立断,指挥梁军二千残部从一万淳军中突围,换成是你,你能吗?”“我当然能!”叶云升咬着下唇一字一句的说道。“就算你能,那你可知苏靖安这四蠹将军的称号?”叶正彰微笑道:“四蠹将军苏靖安,一生四蠹为何?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识过万般人,见过万骨枯。这样的人,才是名刀断水真正的主人。你呀,别说万卷书,就算百卷书都费劲。”叶云升再也绷不住了,满脸愧色。他默默的把刀放回匣子里,轻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叶正彰起身摸了摸叶云升的脑袋,敲了敲刀匣:“叔叔会替你好好保管,不要让叔叔失望。” 二十年后,陈主遇刺身亡,权臣李肃篡位,改国号为腾。李肃昏庸暴虐,残暴不仁。叶云升集结义军,揭竿而起。每逢生死存亡之际,叶云升常高擎断水,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士卒见之,无不奋勇向前,以一当十。最终义军推翻李肃,叶云升于四十一岁之时一统陈地,以彰为国号。此时叶正彰早已于五年前长眠于碧水城青阳山。叶云升于七十二岁薨,葬于碧水城青阳山。断水亦随之陪葬。世子登基十一年后李肃余孽反叛,掘开叶云升陵墓,发现既无遗体,也无断水。世人皆奇之。三个月后平叛,断水亦未再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