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三部曲》引言

汤姆·霍兰(Tom Holland)文,郑远涛 译 “他的脸多年来萦绕在我的心头。”玛丽·瑞瑙特(Mary Renault)所著的亚历山大大帝小说三部曲之中,可能说这个话的人不计其数。在历史文学暨成长故事的翘楚之作《天堂之火》里,道出此言的可以是亚历山大恃强凌弱、难以安抚的母亲,或是他至爱的朋友赫菲斯提昂,或是任何马其顿人——他在小说结尾当上了这些人的国王。在《波斯少年》里,这可以是巴勾鄂斯的轻声细语,这位有一对羚羊眼睛的宦官【注】,先是引诱了亚历山大,继而陪伴他上路远征到大地的尽头。在《葬礼竞技会》里,这可以是杀戮成性的将军角色们的宣告,他们在那伟大的征服者英年早逝之后力挽狂澜,却无法顺延国祚。没有虚构作品像瑞瑙特的三部曲这样,通篇燃烧着亚历山大的俊朗与魅力。这些小说的全部地景都仿佛被这种光芒辐射。难怪她笔下的亚历山大,会在一个众神之真实被深信不疑的世间,散发着似乎超凡入圣的气质。
然而,这话是瑞瑙特本人的自白。它出自作者给大学旧友卡西娅·阿伯特的信上,那个时候,她正要动笔演绎亚历山大的生平。早在1920年代,牛津大学念书期间,她就在城里的阿什莫尔博物馆发现一个古代艺术的宝库,深为震动,终生不曾忘怀。克里特岛风行跳牛的弥诺斯文明复制品、雅典全面兴盛的古典时代光采熠熠的青年雕塑、哲学家和诗人和城主的胸像:这一切都久久存留在瑞瑙特的记忆中,强烈地影响了她日后写成的小说。不过,对她诱惑最为持久的似乎是亚历山大,正如她向旧时同窗讲起的那样:“他的头发在额上那样跃跃弹跳,还有那想必在他二十来岁已经沧桑毕露的美……”《波斯少年》的结构,或许可以让人稍稍窥知她如何写起亚历山大来。尽管对于小说的叙述者——巴勾鄂斯而言,亚历山大的进军起先只是一件轻淡的传闻,但消息的激动性不可阻挡地狂增暴长,最终,他被带到那伟大的征服者面前,被相遇的迷醉和热情所淹没,心折一生。对于瑞瑙特自己,情况或许也是如此,而经过了一番必要的变形(mutatis mutandis)。
她自己倒不会做这样的类比。对于把她与亚历山大的世界分隔的鸿沟,她没有幻念。她拒斥任何将昔人和今人视为雷同的观点。她坦率地说:“假装情况是那样,会是一种逃避与背叛,是背向他们、而在熟悉的事物里轻松自得。”在她的感受中,古代世界与她成长环境的反差,就像爱琴海夏季与英格兰二月细雨的对照一样强烈,而正是这一点有助于解释她对亚历山大的热情。1948年,瑞瑙特不堪忍受战后英国灰暗气氛的压抑,乘轮船前往南非,一去不返。这种追寻新奇、色彩与刺激而放手一搏的举动,1953年再次发生:写过一系列以当代英格兰为背景的小说之后,她开始用虚构文学替古希腊招魂,后来凭着亚历山大三部曲登峰造极。遭受阉割的童奴巴勾鄂斯,在对那伟大征服者的顺从之中发现解放,玛丽·瑞瑙特也一样,把自由的快乐首先跟亚历山大联系在一起。
与此同时,从瑞瑙特对亚历山大的痴迷中,也多少可以发现另一因素——切身认同。这在《天堂之火》里尤其显著,她写此书,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不但要复现自古以来最富个人魅力的征服者的抚养教化,而且要探索那孩子如何成了那男人的前身。关于亚历山大早年能找到的史料,瑞瑙特搜罗一空;但这些文字远远提供不了她需要的细节。一般说来,古代传记作者对笔下对象的童年缺乏兴趣。他们无一例外地把儿童刻画为成年自我的缩小版。结果,亚历山大早年的史料恰恰匮乏小说家通常最珍视的那种心理细节。为了补足缺漏,瑞瑙特可从她的足以令最严苛的古典学者满意的古代知识中汲引,但是那依然不够她所需要的。她无疑向最高标准看齐,竭尽可能地追求史实准确,然而也不会放过小说家的特权——虚构那不可得知的部分。因此,《天堂之火》是航向往昔的一趟双重旅程:既返回公元前4世纪(这是当然),又归向瑞瑙特写作生涯的源头活水。
小说开篇时,亚历山大溜进母亲的床席,要求她告诉他:自己是她最宠爱的人,这行为跟瑞瑙特先前作品的一个主人公互相呼应。她最后一部当代小说《御者》(The Charioteer)有个手法甚为接近的开篇,故事主角——五岁的罗瑞·奥德尔离开自己的卧室,最终投进了母亲怀里。方才他见到了忧心的情景:夜阑时分,他父亲收拾行包,永久地离家而去;于是,他便去母亲怀抱之中寻求庇护。“后来,当逝水流年迷糊了他那天夜晚的种种记忆,将日后的知识覆盖在上面的时候,他最记得的是那时第一次知道了独此一身的负荷、囚困与神秘。”罗瑞成长起来的英国,依然对同性性行为论罪,他始终无法挣脱主流社会对其性倾向的鄙视,过着一直需要妥协的生活。亚历山大则不然。如罗瑞一般,他也见证了夜阑时分令人极其困扰的场景:他父亲闯到母亲这儿来,而亚历山大正掩蔽在她的床上。“孩子看见他扑向他母亲,就像那擒食的波吕斐摩斯。他仿佛倒竖着浑身的毛发,连腹下丘壑黑林里吊挂的棒子也自动举起,挥向前方,神秘而恐怖的一幕。”然而,亚历山大不会准许这段插曲变成支配他的伤痕。尽管他后来的性生活无疑带有它的印记,他却凭着自己的意志改塑它,如同对别的事情一样。在他看来,他父亲沉湎于色欲,那种生活不为他所取。相反,他对赫菲斯提昂忠诚不渝,让自己成了新的阿基琉斯,跟帕特罗克洛斯第二亲密无间。这个后来征服世界的人,被刻画为一个首先征服自己的男子。

参照瑞瑙特本人的生平,不难发现这个范例对于她该是如何意义重大。如罗瑞一般,如亚历山大一般,她是一场极不幸福的婚姻所生的孩子。她不顾父母双方的激烈反对,决心在世上活出自我,毫不懈怠地驱策自己。她的第一个抱负——成为护士,使她投身一套培训课业,那里笼罩着最严冷的寄宿学校的氛围,肯定影响了她在《天堂之火》中对亚历山大及其伙伴们所忍耐的斯巴达式制度的描写。她的第二个抱负——成为小说家,也被她百折不挠地追求不懈。当然只有她才能够写出她的小说,但无论如何,瑞瑙特在她的新生涯中从来不乏支持。1935年,尚是护士学员的她,邂逅了命中注定要陪伴她度过一生的女人。在朱莉·穆拉德身上,她找到了更远的一个点,在此跟亚历山大相接。瑞瑙特在《天堂之火》的后记中写道:“他在感情上对赫菲斯提昂的忠诚,是关于他生平最确凿的事实之一。”这令人不禁感觉她是同时在向自己一生的挚爱致敬。
这样一种抒怀从未让我们感到荒唐可笑,可见她在亚历山大三部曲中取得了多么可观的成就。她描绘的亚历山大的世界如此质地细密、丝丝入扣,对其心理的洞悉如此可信,读者每每不假停顿,便接受了瑞瑙特写他的尺度。“人在悲伤时,比在喜悦中更渴望知道日月星辰在照常运转。”对于大多数人,这么一种渴望只会滋生妄念;但借着亚历山大,瑞瑙特便能够寻索一位确实按着自己的抱负来塑造世界、并让自己成为时代中枢的英雄。她的三部曲读来有令人醉心的快乐,使我们得以分享这样一个人的光辉与伟力。《波斯少年》中巴勾鄂斯有言:“在他左右,我觉得自己更美丽了。”所有迷恋瑞瑙特演绎的亚历山大故事的读者,都难免产生近似的感受。
然则巴勾鄂斯这个人物,《葬礼竞技会》所谓“优雅、婉娈的宠臣”,生为男性而有女儿之态,暗示了整个雷厉风行的三部曲之中构成阴影的暧昧性。在成书的年代,对同性恋的疑虑依然盛行,瑞瑙特赋与同性伙伴关系的尊严,令她相较于芸芸历史小说作者更显出是个独创性不可估量的作家。非但如此,她的独创也体现于另一方面——这一点,或许会给我们的当代感性造成更大困扰——亚历山大三部曲是一种挑战,揶揄着我们关于“女性作家”的基本观念。自幼因脚大、渴望职业生涯而被母亲嘲笑的玛丽·瑞瑙特,并不很喜欢女人的身分。她语气平淡地说:“男人有更多乐趣。” 同代作家之中,跟她一样对生为女性感到如许怨念的,恐怕只有写《卡罗尔》的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了。身为男儿是如何激动人心,在《天堂之火》跃然纸上,而作者同样着力之处,是把身为女子设定为一种凄苦的、退而求其次的境况。没有马匹的驯服,没有在争夺姑娘时率先擒来的纪录。三部曲通篇之中,她们被描述为叽叽喳喳、聚堆如鸟,以“窃窃细语的私房话”消磨其汉子们武功上的元气。“女人无法像我们一样,向自己的敌人下挑战书,”亚历山大向赫菲斯提昂评道,“她们只能以女人的方式复仇。与其责怪她们,我们该感谢众神让我们生为男人。”

这番宣言,其意识形态基础当然忠实于历史上亚历山大所抱有的信念——但这话既出于一位女性之手,未免令读者感到一丝眩惑。因此,许多瑞瑙特的早年读者会相信她是个隐身于笔名的男性作者,也许不足为奇。实际上,古希腊文化对男性与女性领域有严格的区分,尽管如此(或许正是因此),她的小说反复探讨性别二元模糊之后的意味。“有的阉者成了女人,”巴勾鄂斯告白,“有的并不然;我们自成一类,必须找到自己的活法。”他投身于自我的创立,毅力可惊,堪称瑞瑙特笔下人物中最具独创性、也最具典范性的一位。健与美,这一对骈行的理想,在巴勾鄂斯身上获得平衡,他既强健到陪着亚历山大行过最艰难的征途,又床笫娴熟,比任何女子更完全地满足亚历山大。男人们,甚至亚历山大自己,也受到一种性别融合机会的试探而改造自我。亚历山大把脸面刮净,迥异于他须发旺盛的父亲,而且传闻说他带有“天然的体香”,这些女性化的特质反而增强了他作为世界征服者的魅力。女子面临的情势则大不相同。一切逃脱“封闭窒息的女人堆”的尝试只给她们带来败亡。就连最有权势者,最后都被自己的野心摧毁。敢与她霸道可畏的丈夫对抗的奥林匹娅斯,后来与儿子永久暌离,最终受石刑而死。摆布自己丈夫的欧律狄刻,穿男装狩猎,“自记事以来就知道她本应生为男孩”,却在事业的高潮一刻来了月经,丧失时机。如果亚历山大三部曲的世界终究是悲剧,那么它对于女性尤其是悲剧。
玛丽.瑞瑙特吊诡的地方,以及她令古代世界起死回生的非凡成就的关键,在于她打破成规同时又返顾往昔,既进步又倒逆。借着亚历山大三部曲,同性爱小说第一次跻身主流文化;但内中对民主制的鄙视、对英雄主义的理想化呈现、对女性特质的不信任,又深深忠实于早已消逝的亚历山大时代。正如最佳历史小说毫无例外地做到的那样,它迫使读者抛开自己的条条框框,接纳一个已消逝世界的原貌。在中东地区连年战乱的阴影下,亚历山大的理想的高尚性,于我们看来或许未免要打折扣,不如对于瑞瑙特那般不证自明,可能我们更容易认同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1973年——《波斯少年》出版一年后——的表述:“其罪行亦凶恶”。但是洛威尔也感到了亚历山大那伟大的磁力——瑞瑙特三部曲的读者们,对洛威尔的挽诗中令人不安的力量将会心有戚戚焉:
‘but if you wish to blackguard the Great King,
think how mean, obscure and dull you are,
your labors lowly and your merits less…’
“但如果你要詈骂那伟大的国王,
想想你怎么浅陋、无名又乏味,
你事业卑下,才能更下之……”
(本篇是英国Virago出版社2014年版亚历山大三部曲的序文。作者汤姆·霍兰生于1968年,是著名作家兼历史学家,作品中译本有《波斯战火》、《卢比孔河:罗马共和国的胜利与悲剧》等。译者郑远涛,是亚历山大三部曲的中译者。)
【注】Gazelle-eyes是《波斯少年》第二章里巴勾鄂斯的礼仪老师奥若梅当对他的昵称,直译为“羚羊眼”,中译本改用”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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