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要”? 如何“应该”? 读迪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
【原诗】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the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拙译】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
[美] 迪兰.托马斯
张德明 译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
老年应燃烧咆哮面对日色昏暗;
愤怒而狂暴地对抗暮光的消散。
智者虽明白终点的黑暗是必然,
因其言辞已经不会迸发出闪电,
他们不温和地走进美好的夜晚。
好人面对最后的波浪流泪哭喊,
脆弱事业本可起舞在绿色海湾,
愤怒而狂暴地对抗暮光的消散。
狂人抓住飞逝的太阳放歌悲叹,
自己领悟到时光不再已经太晚,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
严肃之人盲目的视野接近大限,
瞎眼快乐地闪光如同流星一般,
愤怒而狂暴地对抗暮光的消散。
而您,我的父亲在悲伤的那边,
请您诅咒祝福我,用你的泪眼,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
愤怒而狂暴地对抗暮光的消散。
【阐释】
托马斯.迪兰的这首诗,原诗共19行,六节,前五节三行一节,隔行押韵,末一节四行单独成立,一三四押韵,结构井然,句式错综变化,基本全由祈使句组成,否定与肯定错综交叠在一起,犹如摩西十诫,又如康德的道德律令,斩钉截铁,无庸置疑,但又自相矛盾,充满张力,甜美中有悲哀,沮丧中有醒悟,振奋中有困惑,充满丰富的变奏,重复,强调,反讽,感叹,黑色幽默,玩世不恭,将生命的无奈,存在的困境,阐释得淋漓尽致。
开头第一句就令人震惊——“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老年应燃烧咆哮面对日色昏暗;”——一个“不要”,一个“应该”,初看不可辩驳,细究令人发问:为何“不要”?如何“应该”? “那美好的夜晚”指代什么?既然是美好的,为什么就不能温和地走进去安静地享受,而非要愤怒而狂暴地与之对抗呢?
至此,全诗的张力结构初步显现。人生的大限,生命的终端,犹如神秘而美好的夜晚,令人不安。人人心中有数,但人人讳言谈及,欲进又退,欲罢不能,每个人面对它的方式可以不同,但关键是必须面对和如何面对。诗人提出的这一连串问题,既是对自己的,也是对读者的,扩而言之,是对整个人类的。以下四节,诗人分别以四种不同的人对待生命的不同态度,对上述问题作了互相矛盾又互相补充的阐释。
第一类是智者。此词一出,古往今来无数的智者形象马上浮现在脑海里:苏格拉底、柏拉图、释伽牟尼、耶稣、孔子、老子、庄子等等。这些智者或开宗立派,或著书立说,教导人们应如何生活。但在诗人看来,由于年代久远,他们的言辞“已经不会迸发出闪电”,换言之,已经不再在此的他们,不能教给此在的我们如何生活,关键是,当初他们在此时,其实也是以并不温和的方式走进美好的夜晚。譬如,苏格拉底因宣传异于雅典主流的价值观,而被以诱惑青少年的罪名判处饮鸩自尽;耶稣因宣传天国的教义,而被不理解他的人们吊死在十字架上;孔子惶惶不可终日奔走四方,虽属自然死亡,但终其一生并未看到他所向往的“仁政”的实现,等等。
接着诗人宕开一笔,引入第二类人的态度。讲述好人,或善人,或义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乍看起来,他们的人生态度非常积极,像中国古人所云,在世时做到了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胡适曾将其译为worth ,work,word,绝了!)可惜人生短暂,本应该“光辉的”事业,在无情的海浪的冲击下,也变得脆弱不堪。那么,他们是否以他们生命的舞蹈抗拒了暮光的消散呢?诗人引而不发。这一节收尾的诗句重复了第一节,似乎是劝诫,又似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两者之间形成很大的张力空间。
第三类是狂人,这类人对待生命的态度犹如古希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狂放地投入生命,抓住每天新鲜的太阳,就像《死亡诗社》中基丁先生引用过的那句拉丁谚语所说“carpe diem”( capture the day,意为:抓住今天,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或像十八世纪法国的萨德侯爵,放纵性欲,尽情享乐;或如二十世纪德国的尼采,鼓吹超人,颠覆传统价值观。尽管如此,他们最后还是无法逃脱生命的终极,悲哀地感到,自己领悟”不要温和地走进这美好的夜晚“时已经晚了。
第四类是严肃的人。严肃的人对待生命非常严肃,他们从来不笑,很少开怀,但据生物学家考证,其实笑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所在。严肃的人只有到临近死亡时才悟到笑的可贵和重要。但此时,他们昏花的老眼已经瞎了,虽然在别人看来,他们的眼珠或许像流星那样,正在闪闪发光,或许他们相信自己能进入天国,但实际如何呢,只有天知道。所以,诗人对这些人的告诫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美好的夜晚“,既然结局相同,何必一脸严肃地愁苦一辈子,到大限临近时才”欢乐“一下子呢?
至此,智者、好人,狂人,严肃的人这四者组成了一个力的平形四边形,它们之间的张力不断在拉扯着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在世就处在这四者间徘徊不定,做智者不行,当好人不能,做狂人不敢,做严肃的人又不甘心。生命就在各种力量的拉扯下慢慢老去,从白天的灿烂进入黄昏的暮色。
诗的最后一节顺理成章,笔锋转到了诗人的父亲。我没有考证过诗人生平,不知道他这首诗是否是写给父亲的,但我觉得既然写的是诗,我们就完全有理由把它普遍化,可以认为是写给每个人的父亲的,甚至是写给整个人类的。因为柯勒律治说过,“诗人就是对人类说话的人“。从最后一节中看出,诗人对他的父亲感情是深厚的,但理解是不透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生命的悲哀所在。我们的父亲只能在人生开始阶段,陪伴我们一段时间,他在社会上拼搏,被打脱牙齿和泪吞下,露出笑容,面对家人和孩子。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父亲在其生命的某一阶段,对我们露出的某一面,就像月亮一样,我们看到的总是被太阳照亮的,最美好的一面,而黑暗的、阴影的一面是我们永远见不到的。当父亲临终,进入了那个美好的夜晚时,或许对他是解脱,对我们则是悲哀,但这一点也只是我们的猜想,永远无法触及。或许他在留恋,在哭泣,在诅咒,在为我们祝福,但这一切都在月亮的另一面,悲哀的另一面,存在的另一面,是我们无法看到,无法理解,无从想像的。所以,请求他诅咒,祝福自己也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父亲听的,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全诗末节的最后两句,与开头小节的一、三两句,互相呼应,将整首诗紧紧包在一起,形成一个封闭结构,再次发出否定与肯定交错,祈使与命令互补的声音,只是,经过中间环节的阐释,此刻,这些抽象的律条不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成了具有丰富涵义的拷问与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