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普洛奇尼：《寒冷的雾日》

A Cold Foggy Day by Bill Pronzini
 
寒冷的雾日
（美国）比尔·普洛奇尼 文
无机客 译
 
二月里一个寒冷的雾日下午两点钟，两名男子走下从波士顿飞来的客机。两人之中，一人比同伴年轻了好几岁，沙黄色的头发，右侧面颊上有小块胎记；年纪较大的那位有着单调的灰色眼睛与浓黑的眉毛。两人都穿着轻便长大衣，手拿小型短途旅行包。
两人穿过航站楼，一直走到底楼的一家租车处。年长的男子付钱租下一辆新款轿车。他们迈出机场时，寒风呼啸，雾气犹如墙壁，像灰色波浪一样打转，试图穿过机场综合体。两人穿过停车场，走向租车停放的场地时，年轻的男子把双手深深地插入大衣口袋。他记不起自己何时有如此冷过。
一名身着白色制服的小伙把车子开了出来。年长的男子坐在方向盘后面，驾驶汽车离开停车场，年轻的男子说：“哈利，把暖气打开，好吗？我坐在这儿冻僵了。”
哈利打开了汽车暖气。暖烘烘的热气吹在他们的脚上，但要暖和得让年轻人满意，还要过很久。他坐在位子上，往手上吹热气。“这儿总是这么冷吗？”他问道。
“并不冷。”哈利说。
“呃，我快冻僵了。”
“文斯，只是一点雾。你不适应而已。”
“波士顿有六英寸厚的积雪。”文斯说，“街上的冰厚得可以在上面溜冰。但波士顿根本没这儿这样冷，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让老天惩罚我吧。”
“你得要适应这种气候。”
“我觉得自己没法适应这种气候，”文斯说，“寒意像利刃一样切过身体。”
“多数日子里，中午前后太阳会出来，驱尽雾气。”哈利说道，“旧金山拥有你见过的最温和的冬天。”
年轻男子不再说话。他不想与哈利争吵；这儿是哈利的家乡。你怎么能与别人为他的家乡而争吵呢？
二十分钟后，两人抵达了旧金山市区，哈利开车兜了大圈，来到他们要下榻的酒店。那是诺布山上一座雅致的旧酒店，客房内的窗户能观赏到海湾景色。尽管有雾气，仍然能望见金门大桥、海湾大桥与恶魔岛。哈利逐一指出这些地方。
但文斯仍然觉得冷，说他想要冲个热水澡。他站在热气腾腾的花洒下冲了十分钟。当他从浴室走出来时，哈利仍然站在窗边。
“瞧瞧这景色，”哈利说，“是不是很赞？”
“当然，”文斯赞同道，“很赞。”
“旧金山是座美丽的城市，文斯。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你为什么要来波士顿？你在那儿似乎也不是非常开心。”
“抱负。”哈利说，“有个升职的机会，我就抓住了机会。但是我已经好久没回来了，文斯。”
“你总是可以搬回这儿。”
“我打算那么做，”哈利说，“现在我再次回家，我知道自己不想住在任何其他地方。跟你说，这座城市放在地球无论哪个地方都是最美的。”
文斯沉默不语。他希望哈利不会一直说旧金山是多么美。文斯喜欢波士顿；那是他的家乡，正如旧金山是哈利的家乡。可是文斯忍受不了整天谈论家乡，自从他们今早上从波士顿出发起，哈利就一直唠叨着旧金山。文斯不会对此多嘴。哈利已经干了很久，而文斯只是个新人。他不怎么了解哈利——只和他搭档过几回——但每个人都说你可以从他身上学习到很多。而文斯想要学习。
那并不是他不会对此多嘴的唯一原因。文斯知道哈利为什么唠叨着旧金山。这样他的脑子就不会想着他俩到这儿来干的那件差事。然而，这大概并没怎么帮到他。唯一让他们的脑子不想着那件差事的办法，是把那件差事干了。
“哈利，我们何时去找他？”文斯说。
“今晚。”
“为什么不现在动手？”
“因为我说了。我们会等到今晚上。”
“听着，哈利——”
“我们要按照我的办法来干，记住了吗？”哈利说，“协议如此。按我的办法来。”
“好吧。”文斯说道，然而他开始对关于多米尼克·迪卢奇的整件事感觉越来越紧张。他希望差事已经干完，他回到了波士顿，与妻子待一起。离哈利远远的。
过了会儿，哈利提议他们出门去渔人码头，找点东西来吃。文斯肚子并不饿，他也不想去渔人码头；他只想把差事干完。哈利坚持要去，于是他让步了。最好迁就下哈利，而不是与他争吵，把事情弄复杂。
两人搭乘缆车去往渔人码头，在大雾与寒风里逛荡。等到哈利挑选好餐厅时，文斯的身体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但哈利似乎并未受到天气的影响。他甚至没有把大衣的纽扣扣上。
在餐厅里面，哈利坐在窗边，吃得不多，一直望着码头内湾里停泊的渔船。他让脸庞紧贴窗玻璃，像小孩子一样。
文斯注视着他，心想着：他是在拖延时间。好吧。文斯能够理解，但是理解并没有让事情变得容易。他最终还是说道：“哈利，过了七点了。再拖延下去可没道理。”
哈利叹气道：“我想你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
“好吧。”哈利说道。
他想要搭乘缆车回酒店，可文斯说搭乘缆车太冷了。于是，两人拦下部计程车，到酒店后再开起那部租来的汽车。文斯这回自己打开了暖气，还开到了最高。
汽车转弯驶出了酒店停车库，文斯立马说：“他在哪儿，哈利？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海岸南边。帕西菲卡市郊。”
“距离多远？”
“大约二十英里。”
“假如他不在那儿呢？”
“他会在那儿。”哈利说。
“他此刻可能在墨西哥了。”
“他不会在墨西哥。”哈利说，“他在帕西菲卡郊区的一座小木屋。”
文斯耸耸肩，决定还是不要不依不饶下去。这回是哈利的差事；他一起来只是担当支援。
哈利开车带着两人驶到金门公园，穿过公园，最终驶上了海湾高速公路，辨认在雾中半隐半现的界标。文斯不怎么在意；他脑海里想着身在波士顿的妻子，试图以此把自己的紧张情绪抛诸脑后。
他们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抵达此行的目的地。哈利开车穿过了帕西菲卡市区，又往前开了好几英里。接着，他向右转弯，驶向大海，驶上一条狭窄的土路，一路向上蜿蜒，穿过桉树林和多节的柏树林。总是，那是哈利告诉文斯的树名。这儿也有雾，灰色的浓雾翻滚。文斯几乎能感觉到雾气的寒意，仿佛寒意通过出风口渗进汽车。
汽车经过好几座木屋，大多数都黑漆漆的。哈利转弯驶上另一条道路，开出几百码后，汽车绕过一处弯道。文斯那时看见另一座木屋。木屋很小，昏昏暗暗，坐落在一处悬崖边沿，悬崖下面就是大海。但海水被浓雾掩藏了。
哈利把车停在木屋前门附近。他关了引擎与车前灯。
文斯说：“我没见到光亮。”
“那不代表什么。”
“看起来他不在这儿。”
“他会到这儿的。”
文斯什么话都没说。他不明白哈利怎么能如此确凿地知道多米尼克·迪卢奇会到这儿来。人不会那么清楚地了解任何一个人。
他们离开了暖乎乎的车内。寒风刺骨，从大海上越过悬崖上方而吹来。文斯打起寒颤。
哈利敲响木屋的房门。片刻后，房门打开了，一个有着忧虑眼神的瘦子向外望着。他穿着皱巴巴的长裤、领口脏兮兮的白衬衫，好几天没刮过胡子。
瘦子站立着，瞅着哈利，似乎见到他来并不惊讶。最终他说道：“你好，哈利。”
“你好，多米尼克。”哈利说。
他们继续注视着彼此。多米尼克·迪卢奇说：“呃，外面真冷。”他的声音平静却空洞，仿佛体内没有剩下丝毫情绪。“你为什么不进来呢？”
他们走进木屋。一侧墙边的砖砌壁炉里火光闪耀。多米尼克打开了前厅的小灯，文斯看见前厅的家具既旧又塞得满当当的，是单身男性家里的家具。他站得与另外两人远远的，觉得哈利从始至终都是对的。出于某种原因，这点并没有让他感觉紧张程度变少。
哈利说：“多米尼克，你见到我似乎并不讶异。”
“讶异？”多米尼克说道，“没，我没讶异。再也没什么事能让我讶异了。”
“过去很久了。你没怎么变化。”
“我没变化？”多米尼克边说边露出冷淡、缺少幽默感的笑容。
“没有。”哈利说，“你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惹了麻烦，想要逃避某些事的时候总是到这儿来。”
多米尼克·迪卢奇一声不吭。
哈利说：“多米尼克，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因为楚迪，那就是原因。”
“我听不太懂。我以为楚迪已经离开了你，与洛杉矶的某个人一起跑了。”
“确实是那样。但我爱她，哈利，我想让她回来。我以为我能用钱让她回心转意。我以为假如我联系上她，告诉她我有十万美元，她会回来，而我们能远走高飞，到巴西或其他国家。”
“但她没有回来，对吧？”
“没有。她在电话里称我是个傻瓜、废柴，挂断了我的电话。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楚迪的话，钱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她的话，任何事都没有意义。也许我想要在干过那种事之后被人抓到，也许那就是我待在这儿的原因。也许你琢磨明白了这件事，就像你琢磨明白其他所有事一样。”
“对的，”哈利说“楚迪是对的。多米尼克，你是个傻瓜和废柴。”
“这就是你非得要说的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想法都没有。重点是我指望从你口中听到什么。哈利，你是个麻木不仁的人。你什么感情都没有，以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多米尼克伸出一只手抚摩脸庞；他的手在哆嗦。哈利注视着他。文斯也注视着他，他觉得多米尼克·迪卢奇就要崩溃了；他试图装得若无其事，仿佛他完好地控制着自己，可他即将崩溃了。
文斯说：“我们最好离开了。”
多米尼克瞅着他，自从他们进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文斯。文斯是什么人似乎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对，”他说道，“我想我们是该离开了。”
“钱在哪儿？”哈利问他。
“卧室里。柜子里的一只手提箱内。”
文斯走进卧室，找到了手提箱，看了眼里面。接着他合上箱子，走出房间，再次进入前厅。哈利与多米尼克不再注视彼此。
他们走出木屋，上了租来的汽车。再次由哈利开车。文斯与多米尼克·迪卢奇一起坐在后座上。
他们开车驶回海滩高速公路，转弯向北，一路驶向旧金山。车上的三人都沉默不语。文斯仍然觉得很冷，可他感到胳肢窝里出汗了。
车子驶入旧金山后，哈利驾车沿着一条蜿蜒的林荫道，驶上双子峰。大雾已经略有消散，从山顶上能看见城市的灯光像朦胧的珠子，沿海湾悬挂着。
灯光刚一进入视野，哈利就身体前倾：“瞧瞧那些灯光，多么壮观。文斯，这难道不是你见到过的最壮观的景色吗？”
文斯那时明白了。他一下子明白了真相。
多米尼克·迪卢奇从他工作的投资公司里盗走十万美元后，哈利告诉旧金山警方自己不知道多米尼克可能在哪儿。然而，他接着去找了保险公司的领导，他与文斯都是那家公司的理赔调查员——也正是这家保险公司处理多米尼克所在投资公司的保单——告诉老板，他或许知道多米尼克人在哪儿，但他没有对警方说，因为他想亲自来一趟，想要亲自把多米尼克带回来。多米尼克一点也不危险，他这么说；此行不会有任何危险。
老板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主意，但他想要找回那十万美元。于是，他支付了哈利去旧金山的路费，文斯也随他一起来，担当支援。文斯与老板都以为他们知道哈利为何想要亲自跑一趟。但是，他们弄错了。大错特错。
哈利·迪卢奇仍然凝视着旧金山的灯火。他还露出微笑。
你是哪一种人？文斯心想着。哪一种人会安然坐在那儿，眼看自己的弟弟坐在后座上，即将入狱，就快崩溃——这可是他的亲弟弟——还眺望城市的灯火，露出微笑？
文斯战栗起来。这一回的战栗与寒意毫无关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