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的另一种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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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买书,从来都下得了狠手。
前几日在呼市的某家旧书店,店老板由于认识了我,就把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说那是内蒙一位学者的手稿,整整一个纸箱,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挽起厚重衣服的袖口,坐了下来,打开一看,居然全是民歌收集的手稿,当下就激动了,一问价钱,数千元,我是真的掏不起的。也不知店老板放了多久,但箱子里的灰尘都已经开始在手稿上生了虫子,心疼的抖了抖,接着遗憾的起身回家。回来后,在朋友圈感慨这套珍贵的手稿与我没有缘分,没多久,有贵人出现,说帮我垫付这笔数目不小的钱,执意让我立刻购买。现在那一整箱年岁比我还大的手稿,就躺在我的书房,成了我心头为之澎湃的一份珍贵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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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数比我还大的民歌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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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数比我还大的民歌手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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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数比我还大的民歌手稿 |
旧书和手稿,是特别让我着迷的两样东西,说是两样,其实本质上并无不同,它们都有时间的厚重感,让人产生想象和敬畏。敬畏的是永恒的知识,想象它们经历了什么,用人间的变幻莫测想象它们又经历了哪些跌宕起伏,它们换了多少个主人?主人又经历了哪些生老病死?每一本旧书都是况味十足的人世。
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潘家园就是我的地盘,上学时每个周末都去,以至于很多摊位的老板都认识我,见到我就打招呼,这些摊位包括卖藏饰的西藏人,卖玉石的维吾尔人,卖苗银的南方人,旧书摊上和我认识的就更多了,每次去都要问一句:又来啦?我没有别的爱好,不爱逛街买化妆品衣服,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展览、听讲座、独自看电影、逛书店,这些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宁可花几百元买书也不愿意消费在衣物和化妆品上。我经常觉得,要不是自己五官还算端正,这身一穿就好几年的衣服和鞋子的不修边幅,是绝对没人追我的。
我在北京有两三挚友,与我是同道中人,所谓的同道中人便是:我们都没什么钱,又都是原教旨读书人,挣的工资都消耗在精神上面了,全是书痴。有一位挚友是出版社资深编辑,我们经常见面相约看展览看电影看演出,结束后再一起去北京的几个旧书店,灯市口的那家逛一下午一晚上,再去三联看两三个小时,每次出门都要不停不停的走,在书店站几个小时细细的淘,去他家,床上也堆满了书籍,没什么落脚的地方,看的人心生恨意,他还有清朝的古籍善本(难以想象!我至今都没有淘到善本!),每到这时就觉得落他一等,不蒸馒头争口气,书没他多,这口气就没争过他。有时发了工资一下花一两千买书,又被他嘲笑:被包养了吗?
书就是我的虚荣。
我每周末回妈妈家陪她,都会起个大早去潘家园淘书。我极其迷恋旧书,特别是那个味道, 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香味,混合着时间和历史。其实就是有苯甲醛(杏仁味道)、香兰素(香草味道)、甲苯、乙苯(甜香味道)以及2-乙基己醇(花香)等多种芳香族化合物的味道,这些成分含量极低,又极易挥发。我的很多旧书都是从潘家园淘过来的,对这些旧书一向充满敬畏。旧书到了我这里是个难得的缘分,不仅是缘分,互相还得赏识,才能被彼此接纳。
也有奇遇的。
去年我在潘家园淘旧书,突然很意外的发现了几本商务印刷馆在民国时期出版的英文小说,当下一惊,一问价格还真是有些贵,摊主显然知道这写书的来源,说这是一位学者的书。一想学者的藏书流落到此,便心生不忍,心一横,把钱包里的钱都淘了出来,买!回来后,发现书的扉页上写成原书主人的名字:顾城。下一行是用很小的字体写着:1964.11.30,于参加反对美比侵略刚果游行示威后购于东安市场。还有一本书他记着:63.5.20,说明在1963年5月20日买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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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潘家园淘到的原书主人顾城先生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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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潘家园淘到的原书主人顾城先生的书,上面的是他的字迹) |
回来好奇这位顾城究竟是谁?肯定不是那个诗人,但又是谁呢?我的一位在国家博物馆工作的好友告诉我,这是明史学家顾城“自他之后,南明史写无可写。”又听她说起这位治学严谨的学者“一生清贫,治学严谨,去世前连治病的药都买不起……“,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历史学家,明清史专家。 顾先生学识渊博,学风严谨,著有《明末农民战争史》、《南明史》等专著,均为明清史研究领域最高学术水平的著作。有他的几则轶事,可谓书痴,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寒冬也骑着自行车去国家图书馆查询资料,途中必定经过一个小卖部,进去暖手后再接着走,由于没钱,女儿上高中都交不起学费。
听好友讲他的故事,再低头看手中的书,分量自是不再一样了,搜了他的资料,也从网上看了他写的《南明史》。
他的学生写他:“给先生当学生时,先生很少给好脸色,一杯白开水都没喝过,还得好好坐着,不敢乱动,否则先生当场就骂:好好坐着,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出去。可出了师门,每次去先生都是亲自给我倒茶,离开时,先生必送到楼下,极有长者风范。他的世界泾渭分明:对弟子要求极严,因为他视为传人,一丝不苟;可离开后,就成朋友了,便非常体贴和周到。严师与长者的统一,先生颇有古代士人的风范。他和没学术争议的人关系很好,对晚辈也很客气。”又说他“问功夫接近清初的“朴学”,要求必须使用一手史料,要有旁证。”
去年知道了这些事情,当即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老一辈的学者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态度。这几本书虽然不是老先生研究的资料,却仍有一份力量重重的敲在了我的心上,感到有一种不轻易化解的厚重力量传到我身上。我也一直没什么钱,经常捉襟见肘,几个挚友最清楚,想买书还要考虑一下,内心不免落寞,买书都买不起的时候,还能谈什么其他理想呢?但有些坚守,不见得是因为喜欢那种没钱的状态,而是对于精神世界的保持,是读书人的骄傲。
我的书柜很旧,旧到有哀怨的气息流出,这个气息平日里不容易显现,用湿布擦去灰尘时才将哀怨哄出,一股子发霉的木质味道,是陈旧之美。物品的老和人的老有些不同,它们更坚硬,不轻易表达情绪,只有湿布才将枯竭的气传递。湿布是火,此时才听得见旧书柜的噼啪声。与那些旧书一起,成了我内心最光芒万丈的灵魂。
信仰只能一种。知己也该是少数。读书便是信仰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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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登托雅 写于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