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

2015
 “一切真正邪恶的事情都是从天真无邪开始的。”
1
白雾茫茫，白雾茫茫。
我甚至不记得我住在哪里。
城市的庞大绞干了我的过去。
我像一名旅行者，进入故乡。
“令人心碎的女士，
你把蓝色大象带回来了吗？”
2
姑苏暮晚客，浓云照新旧。
天地催人老，斯有此广阔。
那个号称没有故事的人，
谦卑的人，早年受挫的人，
生卒年不详的人，画了桃源仙境和赤壁赋的人，
也画了昭君、文姬、姑苏城的人。
3
当有人下车，我寻到一个座位，
车里都是年轻面孔，
一个女孩往车后部过来，但已经没位子了，
这就像一个冷冰冰的循环，
四处竞食的动物世界。
4
所有的优秀都是一路货色。想起来真悲哀，因为逻辑和审美最后的通道都很窄。所有的事都归结到一个地方去，好东西到后来都很好认。那么，困难的是什么？是自我。
5
风尘仆仆，托命于路。
指垢皮磨，脸如锅糊。
脚不应鞋，眼疲于睁。
衣衫鄙丑，形散何迎？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
应该到处走走，
以便了解这个该死的国家，
并获得指摘它的权利。
6
真正的步行是这样子，
你路过的每样东西都给你
感官的刺激，形成阅读感。
只有在学校里，才能见到这么多美丽的人，
他们把审美学以致用。
年轻人更落落大方。
7
人们因为善良吵吵闹闹。
时间口渴，严肃掰弯
嘴角。不幸牢固生存。
下午三点，八旬老人
在公交车出没。
药物沾满手指。缓慢如同拱桥。
风是行进的旗帜。
女人不该穿短上衣，卖狗的人
停止追缴。电车徐徐进站。
全知全能者抛弃。
无知无能者崛起。
夏日富有幽默感。
8
我醉醺醺的，精神上。我只是未被应急启动。
想象一下各种突发状况，投身于某个角色。
这是一种不应该被治疗的病症。
如果是，我便不成为我。
我为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高兴。
我为我毫不出色，身居低位而荣幸之至。
9
当我醒来，下楼来，那个喋喋不休，
标准商业的声音，变成
一张美丽的女孩似的面孔。
我便觉得她是可以原谅的。
她好像回到本质（部分而已）
我很高兴如此。人在履行职务时是丑陋的。
10
我放弃了那些面孔，一动不动
盯住梧桐树的树叶，
在夏末初秋绿得耀眼，
如强壮的被动句式。
一个头顶豆芽菜的女人走过来。
那个精细的愚蠢女声（如我）
还在纤细颤动，为迷宫般的价格。
对我来说，一天已经结束。
11
我越来越相信面相和声音会透露性格密码。像婴儿坐在婴儿车里看人。越老越怪杰。新的我即将形成。孕育的本质在于沉思过往的经验。
12
我的堕落是这样子的。无所事事，
坐在面包店，刚刚抢购了半价的蛋黄酥。
看别人同样斤斤计较地在算价格。
（我还未踏足工作半步）听女人悦耳的本地口音。
砂锅粉丝和蛋黄酥还有咖啡在胃中消化。
店主的女儿向北方顾客夸赞丈夫的勤恳。
13
父亲躺在那里，我凑过去，
他紧绷的脸上竟然闪现一层光滑的死相。
那像是一张临终的老人的脸。
我有点无可奈何。好像窥见了不该触碰的秘密。
妈妈的白发正以野草的速度蔓延。
我搞不懂老人的肉体，总以为他们不堪一击，
实际上我弄不清的是她对疼痛的忍耐力，
是特别的耐痛？还是那种痛和我
身体里的慢性疼痛是一回事。
就像你无法在年轻时想象一个老人的心思。
想象别人是项有趣的运动。那里
有个在休息的清洁工人，她的心是不是很平稳，
很出空，在度过这样的休息？
那里有个等车的老太太，她木然的脸，
没有一丝感情的脸，像高大的天然洞穴。
你在别人脸上钻来钻去，也是要付出体力的。
14
夏天生发阳气。
树荫翠绿，蝉声流畅。
不太热的午后。连汗味都那么好闻。
乌云飞过，林荫暗了下来。
一截粉色墙壁在半空的树叶缝隙里。
匀称的颜色崭新。
那不过是一幢孤零零的，死路尽头
制型简陋的老式楼房。
窗台上常飘荡着环卫工人的橘色制服。
15
他在失去自由两年后，
在习惯了一种新生活以后，给我写来信。
那封字迹由公正走向潦草的信，
我不愿再看第三遍。
那里像有一艘沉船，那个溺水者发出呼救，
他需要我的友谊。并且
尽量在我面前维持他的尊严。
我有足够的慈悲与善良，但那只是为了免于恐惧。
真正的无畏者不会依赖别人的回馈
或是自己的善行。
16
要压抑高亢，这是唯一的出路。
我在各种面具上看到秧歌号子，
他们要让民众发狂，马首是瞻。
他们格外地挑选大号的自己，
投入这场销售。
17
“ 我有一个家了——上帝啊，
原谅我堕落到这等地步吧。”
将姿态从你的生活中排除吧，
你仅仅属于本质。
他们把一个模式保持了很多年。
满身水花的人。
世界在镜子里肥大起来。
她像最后的文明坠落了。
恰当的舒适。在田野里的舒适。
就像通了电。
向无所指的回归。就是回到无。
就是忍受诚实和虚伪。
读到爱。
模式中的爱。
18
写诗对我，是给自己的奖赏。
那些无用的，需要极为专注
才能得到乐趣的消遣。
屏气凝神意味着，
把所有不是你的东西
都扔下了。
19
我还在适应此处的车声鸟鸣。
要把这里住到皮肤上去，才成为家。
自己捂出来的果实才好吃，
别人给的不甜。
要去掉自己身上的各种造作。
造作不是坏事，反而是有力的保护，
但一旦远离真实，
小舟从此逝，回不了头。
我不是不满意自己的空，
而是不满意自己的实。
20
小孩子元气满满，福气满满。
笑的时候笑，哭的时候哭。
笑的时候，眼泪才从眼窝旁，
滚到鼻翼——好大一颗白珠子！
21
她的诗有着书信的温柔，
她自然富有技巧，但更为显著的是，
她富有的心灵。
22
一切不自由的事
都不值得真心对待。
在不自由中，寻找
自由的缝隙，何其真心！
23
日期令人着迷。我喝蓝莓汁，
那是你出生后十天生产的。
而给你买的折叠餐椅，它
恰恰制造于你来到世界的那一天。
24
我们过着丑陋的生活。
疾病迟早会找到我们。
25
古老的工匠式的质朴消失了，智性泛滥，成为一宗快捷法门的禅学。思想论取胜，感官一无是处，在商业中自渎。沉沦的器官让位于脑，神经元异常发达，变异。无用捆绑着时间，生命的跳水运动，留下的喧嚣多么堂皇。那些水花。
写什么都会碰到“说”。我们的语言消亡了。同质化，低劣化，很少有人能熟练地用汉语表达或者东拉西扯，无论是文学化的，学院派的，还是日常口语。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朔是有自己语言的。现在我一听到腔调逼格等等流行语汇，我就想吐。贫瘠啊，贫乏啊，我们。可怜。
语言是呼吸，气场，空气。融会贯通，童子功，根不在现在，放下身段的东西。要说练姿势，一朝两朝。要说练呼吸，那是语言的气功，是灵魂的眼珠子。
我们的可怜在于，大多数人都说不出话，说不好话，不能表达，又深苦地困惑着，或者选用各种粗暴粗糙的形式，严重地固化自己的语言，这就是疾病。
26
你能不能在句子中不抽出你的刀？
刀不出鞘仍然是刀。把宝石都去掉。
27
我越来越贪恋黑暗，无边的宁静，
被稀释，又毫无被氧化的负担，
我可以感到疲惫，也可以交托于诗意，
黑暗是一个巨大的逗号，
它意味着停留，停留，
这是一种真正的工作，
黑暗并非静止，空出来的巨大水墨
犹如停车场，
它呼唤着规则，规则，
它用回声前进，挺进，
挖掘机触摸了柔肤，
那是溺水前的短暂眩晕和幸福
28
这个小区有三处蔷薇。将谢。
用钥匙割了一节回来，
插在玻璃瓶里。晚春。
29
她深切地感受到那种爱，
并决心为此奉献最温柔的心。
他们的关系迎来了眼神交会
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蜜意的时节。
这意味着她必将拘束自己，修缮自己，
从行为到性情。
女人这个称呼像一顶绒帽，
温暖地笼罩她。
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一刻，
并心知肚明:
短暂的一切，必将永恒。
说不清是什么，这个春天，
还是长久的家居生活，
让她戾气全无，
慢慢感恩于这段慢下来的生活。
她不需要外界的浮华了，
众人的破绽令她厌倦。
她为每个人不恰当的行为害羞。
中午他们吃了咖喱土豆鸡块，
另一半的鸡和青菜叶子一起炖了鸡汤。
有人送了一袋子鲜笋来，他说比婴儿个头还大。
留下最粗壮的一只，拿咸肉烧了一锅腌笃鲜。
鲜笋斯文的肌理，咬在齿间，像一件洗得干净的白衬衫。
一对平淡夫妻相濡以沫的情谊鼓舞着她。
她觉得自己得到了珍重。就像人们通常的称谓: 娇妻。
她的一切缺点都无需隐瞒地被允许着。
很早以前，就他们两个人待着，
他用一个词形容她: 浪漫多情。
还有一次过年和亲戚吃饭，他对别人说她很纯洁的。
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朦朦胧胧的特性被这么点明了，却仍然是模糊的。
用词语形容一个人不可能。她倒觉得他才是纯洁的，
当他世故的时候，她尽收眼底。
生命像一道数学题，
回答它很简单：1加1等于2
论证它——却很难。
30
春日方盛，适于天地交合，男女秘戏。此乃古往今来第一放松大法，古人得其精髓，所谓闺房之乐，冶而不荡，如鱼戏水，求得刚柔相济，精诚情志。今人方便之门大开，却不知感恩天地。人生劬劳，二人夫妻，偶得大快乐，身心疏通，厚情明智，此乃缘法。
31
“我做和浮云有关的一切事。”
自由是天然的秩序。
那还不是自己的语言。只是情绪假托的某种战术。因为不够自由，而缩手缩脚地算计。自由是对自我的确信。
重要的永远不是语言。否则元素就无法传递。当然语言有助于清晰。比清晰更先在的是寻找自由。自由是驯服自己的终极方式。
你觉得你写的是作品，还是人？什么样的人？真的有知识的谱系这回事？趋之若鹜？
现代社会的公共景观。及隐身的秘术。
真实的是人。艺术永远是伪真实。用绝对真实去要求艺术，就像警察对罪犯一样。
31
愤怒是洗去中年暮气的最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