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镇往事1】年少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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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盒饭君(订阅号:hefanjun520)
扒梳约莫比我父亲大几岁,生于1940年代初。
“扒梳”是种农具,类似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有人说,农忙时节他常常扛着扒梳帮人忙,以换口饭吃换口酒喝,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渐渐的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小时候常常听到家里大人说,“再不听话,就把你丢给扒梳,他把你拿去卖了买粑粑吃”。在溪镇,他的名字类似“麻老虎”的存在,总能吓唬不懂事的孩子。
溪镇很小,集镇中心有一条主干道贯穿小镇,四五条岔道,稍微有钱的人家都在集镇中心安家。叫溪镇,是因为小镇旁边有条小溪,常常有人在那里浣洗衣服。以前水是很脏的,呈黄色,散发出恶臭,因为上游有草纸厂,这十来年厂子关闭,水才慢慢变好起来。
人们开始在那里洗衣服,有时候也能看到扒梳用手捧河水喝。小镇的孩子们对他都是有些畏惧的,早年甚至镇上还有一句顺口溜:扒梳扒梳,良心狗,吃了良心变狗走。
自打我记事以来,他总是笑嘻嘻。见谁都笑,那笑甚至有点傻,又像是在讨好,即便有小孩子对他念顺口溜,甚至有小孩拿石头丢他,他还是那样笑笑。
扒梳家穷,十岁出头,替邻居李爷家放牛。南方的牛,都是拿来耕地的,牛一辈子要在地里忙到死的。所以它就是个农具,倒是这农具也相当重要,可以顶好多劳动力。
扒梳替李爷放牛,李爷也待他像自家孩子,给他吃,有时候也会给件穿的。扒梳常背着背篓在小溪附近割牛草,背篓比他身子还大。小镇很小,周围的村子大家也都安稳和睦,多都沾亲带故。谁家要有个婚丧嫁娶,邻居都会来凑热闹。
土改那年,扒梳跑到大队上去举报了李爷,说李爷家是地主富农。李爷家有土有地,还有牛,整个村子就他们家有牛。说来李爷和扒梳家也是沾着亲的,待这孩子也不薄,他却对大队的人说,要“大义灭亲”。
大家都骂他“良心被狗吃了”。李爷从此落了富农的称号,家里都被扒了好光。那时几乎家家有地,只有他们家有牛。现在不仅成了富农,牛还被大队的人给牵走。李爷骂扒梳忘恩负义,要打他,扒梳却靠着手脚利索,跑得快,很少被李爷打。
扒梳体弱多病的母亲也在他举报李爷之后不多久就去世了。
十多岁的孩子,没了妈,在附近的村子到处跑着讨口饭吃。
当时人心善,虽然都觉得这孩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的讨饭上门了,也总还是有人家会给他饭吃。看着他饿死在自家门口,也总是觉得罪过。想着孩子还小,长大了总会懂得生活的不易。吃了百家饭,就要懂百家事,人情世故就是这么起来的。
后来溪镇开了造纸厂、玻纤厂、石灰厂、砖厂等厂子。造纸厂工艺非常粗糙,生产的都是黄黄的粗糙的草纸。草纸多都用来打成纸钱烧给死人,也有裁剪成小块来擦屁股。
纸厂要生产纸,需要给附近村子的农家买竹子。竹子是他们用来生产草纸的主要原料,此外就是石灰。纸厂在河边挖了很多坑,每个坑都约莫十来平米,里面灌满了石灰水,然后把竹子划破丢在石灰水里泡,泡出黄色,把竹子泡烂,最后再把竹纤维弄出来打碎成浆,凝固成形也就有了草纸。
纸厂生产的草纸也都销到附近好几个村,效益不错,在里面的工人不忙农活也都能有个不少的收入。加上买竹子,也能给农民带去一些收益。
二十来岁的扒梳,没心思耕地,就在纸厂里面工作。讨了个老婆生了个女儿,老婆在家里忙着农活,他就在纸厂里工作。人们渐渐都忘记扒梳几年前的忘恩负义,觉得长大了开始懂事,结婚生孩走入正轨。紧接着他楞是带动着厂子里的人,把纸厂厂长打成了走资派,说他是资本家,赚了老百姓的血汗钱,说自己是无产阶级,是被压迫的,然后带领着一群人把厂长给打死了。
似乎只有在那个时代,只要找到合适的大家都接受的理由,夺取他人性命都是没有丝毫负担的,甚至还有着某种大义凛然。厂长死后,扒梳和一帮工人组织管委会,继续经营着厂子,可是僧多粥少,一帮人终于没能把厂子经营下去。最后河边泡竹子的深坑塌陷,附近臭不可闻,河水和发酵过的石灰水融在一起,顺着小溪往下流。河里的鱼那几年都几乎全死光了。
扒梳的老婆觉得太丢人,大家乡里乡亲,非得要生出那么多事么?扒梳却觉得她一个婆娘家懂个屁,那是时代潮流。不仅造纸厂这样,玻纤厂、石灰厂、砖厂里都这样。
终于扒梳的婆娘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只剩下扒梳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那时候扒梳才仿佛感觉到日子有点不一样。他要照顾女儿,纸厂也垮了,地里的麦苗长起来了,孩子要吃饭。而他一个人似乎根本照顾不过来,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细致入微地进入到生活里去。
那年冬天,女儿生病发烧,夜里烧得厉害。他去外面喝酒了回来,根本没发现女儿生病了,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他起床时,发现女儿都已经冰凉了。什么时候死的他都不知道。那天上午,扒梳家传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村里人都印象深刻,因为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从来都是骑在人头上拉屎的,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从来没见服软过,更别说哭。
女儿死了。扒梳像疯了一样。
然而村里人都像看热闹似的,没有人去帮他忙。找个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他疯了似的去镇里拖了一口棺材回来,棺材特别重,他拖了好久,刷上的黑漆到他拖回家时,已经磕碰得不成样子。
他去买了鞭炮,自己把女儿葬了。
此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在村子里出现。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跑到外地去了,也有人说在临县看到他在忙活,说是做了入赘女婿。总之,后来人们是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扒梳再次出现在溪镇时,已经头发苍白,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在镇上看到每个人都低头鞠躬。刚开始大家以为外面跑来的疯子,直到有人认出他是扒梳,这时候他都已经五十多岁。他脸颊两边通红,是那种常年饮酒之后,醉酒永远没有消退的样子。
大家都说,他是年轻时做了太多缺德事,现在遭报应了。家里的那几间土房早就垮掉了。他常常就坐在小镇的街边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这么些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回到溪镇之后,他变了。他开始到处给人家帮忙,做各种辛苦的活儿,掏粪坑,上房捡瓦,下田插秧,替人收割玉米麦子。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个扒梳,终日扛在肩上。看哪家需要帮忙,他就跑到别人家去,也不说什么,就开始干活。
大家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他从来不说。只是跟着主人家一起吃饭,问他要不要喝酒,他也总是点点头,然后端着大碗开始喝酒。二十多岁起他就开始迷上了喝酒,也正因为喝酒而导致失去了女儿。醉酒之后,他找个地方倒头就睡。睡醒之后继续去下一家人帮忙。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传出“扒梳扒梳,良心狗,吃了良心变狗走”的童谣。
扒梳仿佛变了个人,对着所有人都是一张笑脸。
这样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我们家里有什么农忙,也都会叫他来帮忙。
后来母亲去世,父亲七十岁,按说扒梳比父亲还要年长,可他身体比父亲还要好,仿佛永远不会老,要拿余生去偿还什么似的。那阵子父亲总吵着不要在姐姐那里住,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说回到老家,让扒梳来帮忙照顾就好了。只需要给扒梳一口饭吃一晚酒喝,他什么都愿意干的。
那年过年前,扒梳被人发现喝酒过量,死在了他女儿的坟前。大约他是在前一夜喝多了,来到女儿坟前,不知道他对女儿说了什么,大约是这几十年的所有心酸。又或者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想着回到多年前女儿生病的那个夜里。
扒梳重新回到溪镇,已有十多年时间,直到他去世,人们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使唤的劳动力,和当年李爷家被大队牵走的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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