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袁筱一老师译，上海译文，以下为摘录）
只要听见水声，她就知道冬日已尽。
她和他一直走到草地里，就在小河的上方。然后他们一起跨入高草之中，他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
平滑的水流下来，冲击着双肩和胸，再沿着髋骨，双腿滑过去，发出不曾间断的响声。这时可以忘记一切，冰凉的水冲洗着一切，一直到灵魂深处，它消除了一切烦恼，一切让人心焦的东西。
当艾斯苔尔从激流中出来，蹒跚着站在那块平整的岩石上时，在太阳下，她总是有种全新的感觉，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愤怒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能感受到周身热血沸腾，能够感受到已经进入黑色岩石的阳光，射入他们身体的阳光……突然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胆量，他吻上了艾斯苔尔的双唇。开始，艾斯苔尔把脸转到一边，然而一下子，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激越，她也吻上了特里斯当的唇。这是她第一次吻一个人，她闭上眼睛，吻他，仿佛要捕捉他的呼吸，截住他的话语，仿佛就在这窒息中，她的忧惧可以消失殆尽，在此之前在此之后的一切也许都不复存在，只有这既甜美又炽热的感觉，只有他们混合在一起的唾液的味道，舌的接触，磕碰在一起的牙齿发出的声音，急促的呼吸，还有砰砰的心跳。
在我弯弯曲曲的路上
我不曾体会到甜美。
我的永恒不见了。
别走，我的心肝，我的星星，和我待在一起，要不然我也活不下去了。
艾斯苔尔老是梦想着她能够坐着草木编成的木筏，顺水而下，一直到海那边，或者更远，到世界的另一边。
“如果你能像这只鸟一样飞起来，你今天晚上就能到那儿。”
她拉着他的手，走在他的影子里，他那么高，他为她遮住了夏日的烈阳。
冬天，然后是春天，一切都是那么缓慢，那么漫长，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洞穴，走进去很远很深，然后再望着有光的那个地方。
在这之后，每一回艾斯苔尔听到波哥·圣达玛左这个名字，她都会想起从河上漫起的轻雾，是它抹去了一切，脸庞、身体，是它淹没了名字。
我想起妈妈的脸上，浓眉下镂着的那双深深的大眼睛。虽然我是她的孩子，然而她在我的眼里是那么年轻，那么脆弱，像个小女孩。
我听见风冲进灌木丛，冲进松树的枝干间，发出一种类似流水的声音，和海浪拍打白色岩石的沙沙声混在一起。今天早晨我一醒来，就奔向阿隆港海角，想要好好看一看大海。
我多希望父亲此刻和我在一道啊！想到他，想象他和我并肩坐在岩石上，望着金光闪闪的大海，我的心就乱跳不止，它让我头直发晕，甚至我的眼睛都花了。
我的眼睛在灼燃，水从我的眼睛和我的鼻子里流淌出来。
所有的人都跪着，或是站在海滩上，一动不动，身上还裹着毯子，被寒冷和困倦弄麻木了。我们不再有过去。我们是崭新的，就像是才出生，就像是在这里沉睡了一千年，在这个海滩上。
整个一天，我们就望着从舷窗透过来的那缕日光，那种灰色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光。我们看见云朵飘过，遮覆了天空，就像是夜幕降临了一般。
我像一只小鸟，乘着风，在阳光与夹杂着盐粒的轻尘中掠过海面，我废除了时间和距离，我到达了世界的另一头，在那里的世界，土地和人类都是那么自由，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的，真正的全新。
宗教就是这样的。它会打碎你体内的东西，那些阻碍声音流通的东西。
我真想睡过去，终于可以闭上眼睛，而当我睁开双目，我就可以身处橄榄树丛中，身处耶路撒冷的群山中，我可以看见阳光照耀在屋顶和清真寺上。
都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星星。
“……对以色列的孩子说，告诉他们：我是永恒。我愿意把你们从埃及人的痛苦之中解脱出来，我想要解放你们，使你们不再成为奴隶……”——《创世纪》
太阳又往海的方向落下去了，雅克拉起艾斯苔尔的手，他们穿过橄榄树林，从一个平台走到另一个平台，一直走到这座新城市的那排房子那里。平原就在他们面前，间或有袅袅轻烟升起。鸽子在屋顶飞翔。在港口那里，又泊了新的船只，都是突破了英国人的封锁而来的。艾斯苔尔和雅克双手一直交握着，走在城市的街衢间。他们就这样订了婚。
一切都不重要了，雅克把艾斯苔尔紧紧地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他有点儿醉了。
……
牧羊人在寻找着她的嘴唇，她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她重新站了起来：“来，我们得回到妈妈身边去。”
突然，从队伍中脱出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向艾斯苔尔走过来。她的脸苍白憔悴，裙子布满了灰尘，在她的头发外包着一条大大的围巾。艾斯苔尔看见她鞋上的带子都已经坏了。年轻的女孩走进她，一直挨到她的身边。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在闪耀，但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提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艾斯苔尔面前，将手搁在艾斯苔尔的手臂上。接着，她从衣袋里拿出一本没有写过字的黑皮本子，在第一页的右下方，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这样，用的大写字母：NEJMA。然后，她把本子和笔递给艾斯苔尔，让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又站了一会儿，把黑本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当士兵到他家把他带到集中营的时候，老人就提了这个问题，从此他一直不停地重复着。那些士兵大概没有弄懂。而如果他们听懂了，也许会觉得好笑的：“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
他日复一日地衰竭，就像是一株一日日干枯下去的植物。
我望着他们，这是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虚弱和沮丧。
……
我注意的尤其是他们的脸，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因为我不愿意真的看见什么：那脸上的我不曾明白的表情，他们那种空茫、遥远、陌生的目光，燃着高烧般的火焰。
……
就像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这已经不再是一张十六岁少女的脸，不再有那份小伙子迫不及待想要看个究竟的美丽，这已经是一个老妇人的脸，皱纹纵横，衰败黯淡，写满了不幸，一张接近死亡的干瘪的脸。
此刻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际，毫无希望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孩子们的脸庞，炙烤着正在死去的狗的皮肤。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一切，这样的一种不幸，就是这种阳光的力量，那么无情，就在被它炙烤着的大地上，生命在中断，在消逝，每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东西被夺走，这痛苦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盲目，不可理喻，如同老莱拉在她岩洞里的喃喃低语。“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
这也是为她写的，就是那个在我簿子上方写下她名字的女孩，在拉顿泉附近的公路上，艾斯苔尔·格莱夫，我希望她有一天能读到这本日记，希望她有一天可以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来。就像那一天，她向我走来，而我在她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么短暂的一瞬之间，我们彼此交融，仿佛我们一直以来就注定要在此相遇。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镜子的问题。看到自己的脸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现在，我知道没有了镜子，生活就不一样了，我们再也不是我们自己。也许那些拿走我们镜子的士兵也知道这一点？也许他们已经设想到我们会满怀焦虑地望着别人的脸，想在别人的身上猜度出自己的模样，从别人的脸上回忆起我们自己，我们的名字？
她在所有那些注视着的她的孩子中选择了我，也许因为我是最大的，她对我说：“我的孩子，能给我指一下路吗？”她是这样说的，用了这个词，我的孩子，我想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喊她阿玛的，就是姨妈的意思，就像她到奴尚难民营来就是为了看我，就像我一直等的就是她。
她在茅草屋里摘下了面纱，我真的是很喜欢她的那张脸，最先喜欢上就是这张脸。她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她的双眼闪着奇怪的光芒，那里面好像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她看着我的时候，那目光是那么平静，可是我却被搅乱了。也许她能够看到人与事以外的东西，就像有的盲人那样。
而夜晚，由于她讲故事，一切都变得很美。有时，就这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知道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只有夜晚才适合讲故事。她在我面前坐下来，双眼闪耀着奇怪的光芒，她说：“听好，我要给你讲个神灵的故事。”她认识哪些，神灵，她看见过他们，她说他们就像是一丛丛红色的火焰，夜间会在沙漠里翩翩起舞。
很快，星星便在天空中亮起来了，幻化着各种神奇图案。我想起以前，我和爸爸一起走在海滩上，那星星显得是那么亲切。这就像是天边那些不知名的城市燃起的灯火。
我想抽手走开，但是他抓得紧紧的，我逃也逃不掉。石山一片荒凉，静静的，难民营显得很远。我感到害怕，然而这害怕中又掺杂着某种我不甚明了的激情，或许就是因着他目光里的那丛光芒。他对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一道走。我们到河的另一边去，一直到我出生的河谷，到阿尔穆基。你将是我的妻子，我们会有孩子，如果上帝允许。”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喜悦之情点亮了他的眼睛。就是这一点既叫我害怕同时又深深吸引着我。“只要你愿意，我们今天就走。我们带上面包和水，然后我们将翻山越岭。”他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群山尚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走到了太阳下，徘徊在难民营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像是睡着了，但是死亡却无处不在。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还有包围着我的寂静，就在这昏蒙蒙的阳光下，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死亡笼罩了。房子里，人们都躲在阴影里。
鼠疫抹去了奴尚难民营里一切生机。也许很快就要笼罩整个大地，这也许是神灵按照上帝的旨意加于人们的一场大灾难，因为这样他们才会终止战争；然后，一切都死光了之后，沙覆上了人类的遗骨，于是神灵又回到这里，他们重新住进天堂花园上空的宫殿里，统治一切。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从太阳升起一直到太阳落下，只有河流单调的水声，露拉的哭叫声，还有山羊的哼哼。萨迪喊萘玛“我的妻子”，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日光渐亮，萘玛第一次看见了死海，也就是大盐湖。水面上漂浮着颇为奇怪的蓝烟和白烟，往岸边峭壁的方向拖了长长的一条。在海岸附近，就是河水转弯的地方，泛起了黄色的泡沫，仿佛一道屏障在风中颤抖着。萘玛灼灼地望着大海。太阳还没有在天际出现，但是已经可以感觉出海风中夹杂的热气了。萨迪指着南方那隐在薄雾后的群山说：“这就是阿尔穆基，我童年的山谷。”
接着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天变得彻蓝彻蓝的。
这是早上，艾斯苔尔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孩子了。甚至在身体尚未有感觉之前，她就知道了，她感觉到了在她身体中央的位置，有了一个小小的麻烦，小小的重压，她感觉到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东西来了。有一种兴奋，就是这个，一种她从来未曾感受过的兴奋。
离开真的很难。我不是只想到我这些年来所积累下来的这么多东西。得打包，送人或是卖掉。
很难再回来了，比离开还要难。
……
唯一的区别在于今天，乘飞机只需几个钟头便能穿越将我们与自己家园分隔的海底深渊。
我望着这条街，感到一阵头晕。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简直无法触碰，是在时间的另一个尽头，必须经过那段如死亡般痛苦的漫长旅途。我想我必须付出一生的时间才能到达。
我梦到过这本簿子，覆满了细细的字迹，仍然是我们当初轮流拿过的黑铅笔写下的。我梦到过我能够分辨这簿子上的字迹，已经读到过她所陈述的一切，她是为我在写，写一个流浪和爱情的故事，也许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梦到过邮局为我邮来了这本簿子，或是它就放在我蒙特利尔公寓的门口，由一个神秘的信使送来，就像狄更斯时代那些被弃的孩子。
……有一天，我可能会回到西罗埃公路上，然后那朵尘云就绽开了，萘玛向我走来。我们会交换彼此的簿子，这样时间就被废除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死尸在燃烧。
夜里，我不再能够入睡，我的眼皮重又睁开来，眼睛里仿佛有盐粒。我不能够明白，好像我已经穿越了死亡重新和雅克在一起了，就通过这个他放置于我身上的生命。我和他说话，好像他已经在了，能够听懂我似的。伊丽莎白听我说着，她抚着我的头发。她认为这是悲伤所致。“哭吧，小星星，哭了以后你会觉得好些的。”我不愿和她谈到孩子。
我的小太阳出生时是九月底。
……
他将是太阳的孩子。他将永远在我的体内，用我的血和肉，我的天和地做成。他将被海浪带走，一直带到我们下船的那个海滩，我们的出生之地。
伊丽莎白，曾经是我母亲的那个人，昨天死了，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将按照她的遗愿，在黄昏时分，当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把她的骨灰洒在她钟爱的大海之上……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会哭，甚至会毫无感觉……在十字路口，能感觉到一阵阵吹过来的，她一直很喜欢的那种海风的气味。
……
我望着这个世界，我并不熟悉它。我再也认不出来了。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过去了，停下了，说话，相抚，这人群，仿佛是沿着沟槽流去的浓浓的渣滓……在他们那封闭的壳里，人们的目光是那么生冷。遥远，仿佛只是一种反射。
今天这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虽然阳光灿烂，虽然大海在远处的棕榈树间闪耀，我仍然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是这么冷。
我和他们一道从大海的另一头出发来到这里，我们的国家有如此美丽的阳光。或许它是在孩子的眼里才格外的灿烂，就是在这样的眼睛里我想要驱走所有的苦痛。我知道一切都将开始。而我还在想萘玛，那么久以前走失的我的姐妹，在公路的尘云之中，我得找回她。
在夏日的灼热里，在这碧蓝天空下，她感到有那样一种幸福，那样一种盈溢了全身，简直叫人有点害怕的幸福。
“我认为我不是要逃开一切的。如果我一直逃，我会感觉自己必须首先搞清我逃开的是什么。过去很长一顿时间里，我静止不动，就会想逃开。现在，我只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倾听他者的声音。”——勒克莱齐奥
记忆，就是感受，让人物“洗净”一切。感受意为倾听其他声音，大地之声、大海之声、星辰之声，为了不让自己为“现实”而忧心忡忡。过去、回忆的存在都只是一条通道，让成年人在感官世界中扎根下来。回忆只作为工具存在，用来消灭思想的屏障，消灭时空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