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田有宝休寻道——记芮城永乐宫
一提起游玩,心中所想,总是草原,海边之类的远处,去年南方一行,看了些庙宇道观,顿觉山西古建元气充足。过去不识山西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趁着春节,我要用自己长出的眼睛仔细看看家乡。
两旁风景纷纷入眼,骑着摩托车手提鸡鸭的乡亲脸蛋儿冻得通红,顿觉坐在车里吹着暖风真舒服,幸福和痛苦都是比较来的。发现一处文革时期的水渠,这种东西如今少见了,拆了不好,留着,是个提醒。再往前开一截儿,通过9700米的中条山隧道,来到位于山西南部运城市芮城县的永乐宫,芮城这个名字,已经使用了将近1500年。
这里是吕洞宾的故乡,他也是八仙中唯一有记载的真人。景区两旁是新修建的养生馆,打上吕祖的旗号便十分神气。山门外芮城县河东提线木偶剧团在演出,小时候看旧戏,总是人挤人红火得很,如今观众稀稀拉拉,大部分看客拍两张照片就走,艺人自顾自热闹着,像演一出独角戏。
永乐宫真正的山门叫龙虎殿,亦称无极之门,过去有部不知所云的电影《无极》,今日导游小姐说,这四个字取空行圆满,道行终极的意思,依旧不明白,不过这解释真好,有朦朦胧胧的诗意。跨进门槛,发觉这道门是反式戏台,这里曾上演过多少场元杂剧啊,打住打住,前尘往事不可追。顺着小碎石路往前走,古人多情,最普通的鹅卵石也要摆出些花样。卑躬屈膝走上一个小斜坡,设计真好,不说话,让人虔敬行为。抬头看,庑殿顶正脊上两只孔雀蓝色的鸱吻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龙角和龙尾上扬,好似衔起来大殿。这是目前我国发现的古建琉璃构件最高的鸱吻,高达三米。相对后世建筑,元朝庑殿顶的正脊很短,垂脊很长,尽头有黄绿琉璃装饰的龙,体制稍小,尾部上翘与顶端的鸱吻背对,有种平衡的美感。目光向下,象鼻形斗拱和门梁上镂雕龙上的彩绘早已经剥落,但即便是副骨架,也精神饱满,气力十足。门框上的小木作精细繁复,曾与老木匠交谈,告知这是细致功夫,即便有了现代的工具帮助,也不出活儿。走进殿内,头顶有三座斗拱,中间这座为八卦形,内雕两只金色游龙。永乐宫最著名的壁画《朝元图》便存在此殿,为马君祥、马七父子所作(亦有一说,作者为朱好古)。第一次知永乐宫壁画,是在义务教育时期的美术课本上,依稀记得是课本的右下角,很小一丁点,当年只觉得精美。今日亲眼目睹,和书本中最大的区别是感受到它的巨大,因为空间充裕,所以线条疏密有致,设色也宽裕些。满壁的美得惊心动魄。仅东侧墙壁就绘有二十八星宿,七曜,彗星,福禄寿三星,五岳山神、四大河神……面目最黑的是酆都大帝,四川的酆都鬼城是纪念他的。女性主神为后土娘娘,眼若春星,运城后土祠为她的道场,汉武帝曾在那里作《秋风辞》。男性主神为玉皇大帝,气宇轩昂,脚下有一炼丹炉,为沥粉贴金作品,十分立体,为清朝修复。水星面庞最白皙,神清气爽,澄澄如一泓秋水。水星是永乐宫壁画中的明星,除了模样体态美,她也是一位佛道间图式移植的人物。目光朝上看,她头上花冠正中的装饰是一个猴子,这一个形象,最初是出现在佛画《炽盛光佛会图》,南宋时期有道教画《猴侍水星神图》,画工儒释道三教俱精,故而作品中的宗教元素也是互相借鉴和参杂使用的。西面墙壁上娘娘旁边的侍女蹙着八字眉,嘴角微微上翘,一副强颜装欢的的表情。最负盛名的南极长生大帝体如嶽立,飘带有三米余长,导游讲到此,用了一个词“吴带当风” 。“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句话是说曹仲达的画像刚从水里走出的人一样,用一致粗细的线条来表现衣服贴在身上的状态;吴道子的作品像身着宽袍的人立在风中,衣袂翩跹柔软,米芾评价他的画:“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圆润推算, 方圆凹凸”。仔细看,这二百余天神每一幅表情各异,都是众生相,蘸取了蓬勃的想象力和崇敬心的画笔一落,这些人身上就勾勒出神性的光辉。人到底不是神创造出的,反而世间的神仙,都是人力所为。故而拜佛也好,敬香也好,说到底,是敬奉人心。
从无极之殿(三清殿)走出,沿着中轴线来到第二座殿——纯阳殿。供奉吕祖及其弟子,壁画内容为吕祖从小到大的事迹。开篇是吕祖降生,屋子里散发出绵延的光芒,圣人出世总要画几笔祥瑞之兆,这份心意诚挚且美好。往后看,有一幅“武昌货墨”图,故事情节是吕祖游到武昌,装成卖墨人。一寸多长的墨块就售价三千钱,很多人笑他。只有个姓王的屠户觉得这墨小而价高,是不是有别的用意呢?便出钱买了墨,并与卖墨人畅饮一番,屠户喝的醉醺醺回家昏睡。时至半夜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卖墨人,把钱还给了屠夫。天明后,那墨变成了紫磨金,上面留有“吕”字。这幅画中有黄鹤楼,后来黄鹤楼的重建便参照此处。画作内容与故事完全无关的观瀑图,这便颇有南宋院画的趣味。接下来描绘吕祖与和尚斗法,吕祖指着一座塔,不让风铃动,风铃便不响。古人多有魄力,他们敢想,相信心能转物。随后有一幅图,吕洞宾坐在蒲团上,众弟子立于两旁,正前面跪着一人,拜师学艺。稍往右看,门外的马夫已然入睡,马匹亦斜倚在墙上,可见这位弟子已跪了好久。绘画,是传授心法,不着一字,涵义尽知。
第三座殿规模更小些,供奉王重阳及弟子,王重阳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中神通”,临终前以“一阳指”重创“西毒”,使之数十年不敢踏入中原。小说毕竟是小说,历史上真正的王重阳可不爱打打杀杀。他的弟子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有三次论道,因劝君主“敬天爱民”被成吉思汗推崇为“神仙”。若说这对师徒,我更喜欢丘处机,王重阳建造活死人墓,以求避世的清净,眼不见心不烦。丘处机主张在日常生活中炼除妄念,这像北禅宗神秀的谒子“时时勤拂拭,免使惹尘埃”。过去一位老师讲道教不是教,是一门养生的学问。我持疑,觉得这是人能在繁冗生活中修身养性所需要的辅助心态,实际生活中,儒释道也不需要泾渭分明,宗教“一锅烩菜”的状态最好,毕竟人要有理想,要干活儿,也要体力,一点陋见,姑妄言之。
殿里的画作,深色的为元朝遗物,浅色的为清朝修补。元朝的立体,后世的刻板。可见在艺术方面,不是时代越发达水平越高超。在这里听到游客抱怨,“不该搬迁,搬迁把这地方毁了。”当年因小浪底工程建设,恐淹没永乐宫,故政府组织搬迁,以这座殿为起始,壁画切割过多,这句评论,想必不止他一人想说。当年搬迁工作,由我省古建专家柴泽俊主持,在财力紧张且没有任何经验的年代,一点点摸索着进行,耗时八年,今人才得以看到这伟大的建筑。这期间,老先生仅回过两次家,工程完毕,他的孩子早已不认识眼前的父亲。一个人的言语和行为也许能装假,可文字不会,我尝看他的书,大部头,没有真爱,是写不出的。且不说永乐宫,若无他庇佑,山西名片——平遥古城也早毁于现代化的车辙下。再想想,搬迁工作若是白费力气,为何要做呢?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两害相侵取其轻。这份厚古薄今的评价,实不妥当。
庙宇出来向西行走,见一明代砖雕,龙王怒目圆睁,一只利爪捏着人头,另一只捏着人身,据导游讲这影壁的内容是龙王惩戒不孝女。十分阴森可怖,看一眼便走了。东面有一偏殿,存放宋德方和潘德冲的石棺,此二人亦是全真教派的大领导,曾随丘处机见过成吉思汗。耗时百年修筑的永乐宫,便是他们俩主持完成的。最后有一小围栏,存放着历代的残碑、石刻,一时登览,千古兴亡,百年悲笑……
往出走的路上与导游攀谈,她说了一句话“古人做事不讲时间,也不讲成本。”说的真好,“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休问禅。”永乐宫的古人,參破南柯梦断,故生出神思安泰的自由,这一点自由就让艺术蓬勃生长,古人憨厚神色下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无谓,才能有为。真正的伟大,死后会慢慢发光,一直照亮下去,这便是时间的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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