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屎棍，和那个逃开的上海姑娘

　　春节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一听说我要洗个澡，我爸就开始手忙脚乱准备起来：因为管道问题，我们家洗个澡要打开若干阀门，再关掉若干阀门，复杂程度堪比一个锅炉房。忙乱中他还是关漏了一个，热水器一打开，浴室里一个作用不明的水龙头就开始咕嘟咕嘟冒冷水，他赶忙跑进去关上。洗了一会儿，我关掉水开始抹沐浴露，再打开就全是冷水了，发着抖敲浴室门问他咋回事，他检查了一圈吼道：“你为什么要半途关水？！这个不能关的，你要打肥皂就站一边，不能关水！现在又要重新来一遍！”但我问到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修一修时，他耸耸肩：“我又不像你天天洗澡，不觉得多麻烦。”他应该洗得很少，因为我发现浴室里连浴巾都没有，得用洗脸毛巾擦身体，勉强也能擦干，但头发是别想了。吹风机倒是有，但已经十多年没见到，大概和我的中学课本一起堆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回家后的每一个夜里，我都是顶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睡觉的。
　　算起来，洗澡的麻烦只是回家的N多不便中，不太大的那一个。从上学住校算起，我已经有十多年不在父母家里常住，人生中有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和他们一起生活，说父母是熟悉的陌生人，怕也不算太夸张。特别是现在这个房子是2007年才搬进来的，我几乎没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不管是物品的收纳和摆放，还是家电的使用方法，我都很陌生。一切硬件都要我慢慢摸索，而摸索期只有春节那几天，并不足以形成习惯，第二年回来又忘了，又得一切再来，比如我每年都要重新学一次开家里的电视，有三个遥控板，其中有一个是作废的，我爸不在家时，我要靠自己分清楚哪个能用就要很花点功夫。纸巾用完了到哪儿取，衣服洗了该晾在哪里，这一类事情每年都需要被重新提醒。软件上的不适则是这个家的生活习惯已和我在外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作息时间，洗澡频率，吃饭口味，消费习惯，此类等等，几乎没有一个对的上的。基本就是住在陌生人家里，但又不好抱怨什么。
　　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又不是皇帝，为什么要别人为了将就你而做出巨大的努力——虽然我爸已经做好全部准备，随时准备付出这种努力。一旦我流露除了一点不适，他就会撸着袖子跳起来说：“那我去把吹风机找出来给你用/明天不吃鸡了，去给你买只鸭子/把饮水机挪到你房间去/此类等等”， 我只能赶紧说：“打住打住，啥都不用做，我没什么要求。”我回家的日子里他更不轻松，所以咱们能省点事就省点事吧，春节就是一个把天南海北，脾气秉性都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亲人基本不可能做朋友的一群人，以一个最政治正确的名义，硬凑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的奇怪节日，至少从我的观察来看，我认识的大多数人们在春节一般是更艰辛而不是更放松，都这么艰辛了，就不要再加重彼此负担了。
　　但即使抱着如此坚忍的心态过年，我今年还是狠狠崩溃了下。原因是我爸的抠门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现在比他中年时还要抠门382倍，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这几年我妈和他身边的老友一个接一个去世，光去年他就有三位老友撒手西归，其他活着的或多或少都有病，我小姑都半瘫了，按照常理来说，一般人看到自己身边这么多生死无常，常常会感叹人生苦短，白驹过隙，然后好好享受现在的人生，手头会比以前松不少，我姨父姨妈就是这样，他们沉溺于在全国到处旅行，乐不思蜀，逍遥得很。但我爸不这样，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却毫不动摇地继续抠门，甚至是更加抠门起来，抠到对生活质量丝毫不顾的地步。我们家抽水马桶管道设计大概有点问题，我回家当晚就堵上了。按照我爸的说法，这种状况有几年了。我说找个师傅来修一修，他大吼道：”那要百八十块钱！不行！”我说我来出，”那也不行，通个马桶，多容易的事！“但我们家并没有任何通马桶的工具，因为“又不是天天堵，为什么要花钱买？找别人借一个就行。”于是找我姨父借了工具，该工具不是皮搋子，而是一种奇怪的像一截水管的玩意儿，一头伸到马桶里，另一头有个把手来拧。通了一两个小时，弄通了。第二天，又堵上了，又自己通了一次。到这一步我已经决定第三天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来看看了。但第三天早上，他非常快乐地告诉我：”我知道怎么解决厕所堵的问题了！“解决办法是••••“你每次拉完屎，用个棍子把屎坨坨戳烂，搅匀，这样冲，就不会堵。”我恶心的快吐了。但更恶心的是发现他真的在马桶边放了一根棍子给你当工具，而该棍子还是根不用的筷子时。心中一千头草泥马狂奔而过后，我只能定定神，虚弱说：“你爱搅屎就搅屎，反正我不搅。”
 
　　后来我劝说他半天，说可以买管道净来处理下，免得这么麻烦。他盘问了我半天各类管道净的价格和工作原理，当他发现某一类管道净有一定几率会腐蚀管道后，立刻跳起来大喊：“不买了！我以后自己通！弄坏了管道还得换，那得要多少钱！我不怕麻烦，我自己通！”听到他这么说，我想换个马桶的提议也不用说出来了。之后的时间里，我一上厕所就战战兢兢，生怕又堵上，并数次萌发去外面公共厕所（离我家约两三站路）解决的想法。上一次有这种想法，还是在大学军训时，那会儿我们在一个全是男军人的基地里军训，只有一个很小的女厕所开放给我们，大概有四五个隔间。在那里军训的女生有好几百号人，不到一天，排泄物就堆到了蹲坑的脚边。我没想到事隔多年，还能在自己父母家遇上同样状况。
　　但我爸依然有别的大招放给我，在家的几天里我发现他有好几次小便后没冲水，我开始还感叹了下，他人老了，连这个都忘，遇到就顺手帮他冲了。后来我发现不对，他毕竟还没有老年痴呆，再怎么忘性大也不会到一天数次的地步，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非常自然地说：“哦，那个啊！你不用管，是故意的。我现在要小便三次才冲一次水，为了省水嘛。”这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要当场倒地翻滚起来。即使是住在陌生人家里，小便不冲水也太过头了。最后他看我这个样子，说：“你在家这几天我注意下吧。”
　　此事让我心情极坏，下午去姨妈家的时候，就跟姨妈姨父他们说了。结果姨妈说我爸的抠门已经在亲朋好友中赫赫有名，作为小县城的退休老人，我的这些长辈们之前还有大把的时间和热情，来劝说我爸想开点，别太委屈自己，但努力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任何劝说的念头，反正自己又不和他一起过日子，随他吧。“当然不冲水这个还是太过分了···”她哈哈大笑着说。她还提醒我，是否记得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她一想买个贵点的东西，都得偷偷买，买回来我爸也没办法了，“要是你爸早知道，绝对要打着滚阻止！你妈都怕了。”这个我倒真心不大记得，因为一来我极少参与我们家的重大物品的购买，不知道这种购买后面有什么样的夫妇角力，二来我妈以前在家里称王称霸，平日里我爸极少敢说个不字，所以我有点惊讶，原来连我妈这样称王称霸的人，都要忌惮下我爸那魔怔似的抠门，而我爸为了魔怔似的抠门，竟敢在我妈那样的霸王前打滚。
　　不过我姨妈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回想一下，我妈一死，家里的绝大部分物件就进入了停止更新的状态，比如今年回家我发现我爸居然还是没有用那个该死的空调，而是依然用那台购于1990年，目前寿命26岁，比verla还老点的石英管电暖炉烤火。虽然我小时候用这东西取了很多年暖，但实在谈不上对它多满意：该暖炉的热辐射范围十分微妙，脚靠太近，会滚烫到烧坏拖鞋烧焦毛袜子，而远一点，又感觉不到什么热度了，经常脚都发烫有点痛了，大腿还是凉的，更别提上半身了。不过好在那年月的东西质量算得上是非常可靠，这么多年了两根灯管也只坏了一根，发热率只不过降低了一半，上半身更冷一点而已，这一个理由完全不足以让我爸扔掉它。而我们需要一万个理由才能说服他打开空调。我真怀疑我在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这台空调开光。
　　说这些是因为整个春节期间，都在看那个江西小伙带上海女孩回老家过年，结果姑娘看条件太差，立马分手，当晚就跑回上海的事情。在几天的舆论发酵中，这么一个简单的，落差下的自由选择的事情，讨论范围却挪腾到了地域攻击，杀婴率，农村生态建设等诸多神奇的点上。结合这几年我回家的经历，我非常理解这事。我爸还生活在四川一个条件不算差的小县城，我们家的经济水平在小县城虽不算多好，但也不会在平均线下。但我回个家，已经觉得住不下去。正如豆瓣的Starling之前所说：”感觉父母那一代人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观念被极端保守心态和占有欲主导。具体表现为：不愿购置新商品、修补度日、大量囤积旧货。而到了我们这代人，稀缺资源则变成时间了，如何充分的节约时间、节省体力、调整工作状态是生活的首要目标。和父母辈那种物质占有为主的生活方式已经无法调和了“，在我们家就是这种矛盾，不是条件多差，只是消费观念和习惯不同，实在惹急了还是能配合：要么我咬牙忍一下，要么我爸咬牙忍一下。而在中国更多地方，则是惹急了都配合不了。江西农村的那家人招待姑娘的那顿饭食，虽然姑娘接受不了，但有极大可能他们已经拿出了最大诚意，做出了家庭待客最高规格的一顿，饶是如此，巨大的落差还是让这个姑娘接受不了，已经大到算上男方诚意和情分的加成，再算上女方之前尽可能放低了预期值，都还差一大截的地步。就像我回家第一天，发现我爸为了表现对我的热烈欢迎，给我的床加了一个床罩，但要命的是，我上一次见到这个床罩，是20多年前。1995年以后，我貌似就没再见过它，现在它居然又被翻了出来，褪色严重，我小时候用手指在网纱上捅的洞依然还在。然而这个床罩并没有让我感到看到旧物的温暖，而是让我非常吃惊，尴尬，心酸，和细思极恐：这个东西他居然留了这么久？！家里还堆着多少这样的破烂？！他为什么就是不丢这些东西？！我给的钱还不够么？！他这么用心，也只能翻出二十多年前的东西，那平时他自己过得多差？！越往下面想越难受。
　　对，细思极恐，就是这种感受。旧床罩，旧暖炉，搅屎棍，不冲水，此类等等，这些事情下面是难以越过的两代人观念的鸿沟，其深度令人越想越胆寒，我对填补这个鸿沟已经不抱任何信心。同样的，在面对江西农村的那家人尽了最大努力，甚至是有点诚惶诚恐地端上来的那餐饭时，那个上海姑娘还是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父母的家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肥肉，不锈钢碗碟，旧桌子等。这些物件之下，也是乡土中国和现代都市之间的鸿沟，我看后一个鸿沟比前一个大多了，而且扩大的更快。她不敢去挑战这个鸿沟，又是多大的错呢？所有在春节期间也被父母的观念吓到的人，只要把你遇到的不适乘以三到五倍，大概就不难理解这姑娘的感受了。
　　本来该说完了，但最后补几句关于我家那个马桶的。所幸之后几天里该马桶还算争气，在我们殷切的盼望下，到我离家时都还运转良好。回到深圳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爸订了四瓶管道清洁养护剂。“伤不伤管道？”他在电话里非常急切地问。
　　“我订得太急了，都下单了才发现他说不伤铸铁管和塑料管，但是铝制管不能用，我们家是什么管？”我问。
　　“塑料管！能用！！”他非常快乐地大叫起来。这是这个冬天我看他最快乐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