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人自杀之美（上）

二十世纪中叶，在日本作家间似乎流传着某种诅咒。一批才华横溢的作家，写着写着文，人突然就没了，还是自杀。这些自杀的作家就像邪教教主，又影响了一大批信徒在自杀之路上前赴后继，一往无前地奔向死亡。 说起日本文人的自杀潮，就不得不先谈谈1927年自杀的“我鬼”——芥川龙之介。我对芥川始终含有很饱满的感情。因为他是我少女时代所知道的日本作家中为数不多的美男子。

（虽然我长大以后研究发现他的照片往往从正侧面打光，或是斜前方打伦勃朗光以增强立体感，顺便用手掩饰过长的下巴，是个胶片时代的心机婊，但我依然爱他。） 站在他已逝世的既定事实分析他的自杀动机，即使搬出他早年的癫母、失恋、寄人篱下，加上后期的社会动荡也总显得太过事后聪明。毕竟活下去的理由有千千万，自杀的理由有一个就够了。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我们已无从考究，毕竟我们前世都不是芥川。甚至就连芥川自己都理不清原因：“自杀的人大多都像雷尼尔所描写的一样，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自杀吧。跟我们的行为一样、在行为背后的动机也总是复杂的，虽如此，至少现在的我确实是茫然不安、我对我的未来是茫然不安的。”一个茫然不安的芥川在死前最后一刻考虑最多的还是怎么死最美。“但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吊死的样子，我就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厌恶。……投水自杀对会游泳的我来说也是行不通的，就算可行那也还是比吊死痛苦多了吧。卧轨自杀的话也同样违背我的美学。……从大楼跳下来毫无疑问会死得很难看。考虑到这些理由，我决定服毒自杀。服毒自杀应该会比吊死痛苦吧，但是跟上吊相比，服毒自杀不但符合我的美学，而且还有难以救活的优点。”这使我在读他的遗书时竟忍不住笑，真是个爱臭美的家伙。 人说芥川作品阴郁消极，还特意指出《罗生门》《竹林中》里有厌世思想。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欲加之罪。芥川的故事结局往往具有选择性，结局好坏都只与人性选择有关。芥川是相信善的，但他不相信人性。像《蜘蛛之丝》《杜子春》《南京的基督》三篇文，分别从释家道家和基督教阐述一个种善得善，种恶得恶的要义。芥川不是基督徒，但他自杀时枕边除了遗书遗稿还有一本圣经。“我认为我自己是一个凡人。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在那株菩提树下，一起谈论‘埃特纳火山的恩培多克勒’的情景。在那个时候，我仍是想变成神的其中一人。 ”这样一个拒绝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因爱着自然的美而自杀的芥川龙之介，现在应该已经是个神了吧。 你们要记得去看他的《袈裟与盛远》，算是所有因爱“自杀”的悲剧里我最喜欢的一篇，真正绝望的爱意，向死而生，很美。 再说个磨人的小妖精太宰治吧。太宰治真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所受家教也是纯粹的贵族式。他的《斜阳》里，特别有一段对妈妈喝汤轻快仪态的描写。由此引发直治的感慨：“真正的贵族绝不会像岩岛那样拙劣地装腔作势。在我们这个家族中，真正的贵族大概只有妈妈了吧。她是名副其实的，让我等之辈望尘莫及。”对于妈妈的恋慕实际上就是对日本贵族骨子里的美的追求啊。那个日本贵族由盛转衰的年代，太宰治是无法忍受装腔作势之徒在社会上风生水起，而真正的贵族却要沦为村妇的状况的。读了《斜阳》和《人间失格》这两本自传体样的小说，我甚至十分赞同太宰治这种求死的执着。 芥川认为人这种优柔寡断生物的自杀是需要跳板的，而这个跳板应是为女性。于是太宰治从二十岁开始自杀，尝试五次，失败四次，有女性“跳板”陪同的有三次。三次安眠药未遂，一次自缢未遂，最后一次与情人相抱溺亡。有人说最后这次不是自杀，是情人杀了他再同他相绑投河。虽然有封留给他妻子致歉似的遗书，我倒觉得最后的作风不像是太宰治的自杀手笔。毕竟溺死太丑了，除非绝望到底丧失理智只一心求死，否则怎么会选择这么违背美学的方式呢？ 太宰治之死影响了一大批“无赖派”的新晋作家随他而去。他的弟子田中英光自尽于其墓前，更有大批无名信徒随他而去。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自诩为太宰治转世的施暴作家也留下一句“生而为人，对不起”而投轨身亡，说的也是这个状况。 对了，太宰治是崇拜芥川龙之介的。芥川龙之介又是崇拜夏目漱石的。夏目漱石就是那个不说“我爱你”，而说“今晚月色很美”的文艺界老祖师。他的文章大多是洒脱从容的，消极起来却也有诱人自杀的神力。“我感到非常不安。既不知何时才能靠岸，也不知将驶向何方。只知道船只吐着黑烟一直前行。巨浪滔天，苍蓝得无可言喻，有时又会化为紫色。只有船身四周总是白沫飞腾。我感到非常不安。心想，与其待在船上，不如纵身海底。” 这段话看不懂？那好吧，我这样翻译给你听。“我们全城的人都变成僵尸了，围着我的房间拍玻璃。我一个人困在家，没有食物也不知会不会来援兵。心想，与其被僵尸吃了脑子，倒不如现在自杀。”大概就是这种心态吧。 另外还有两个声望极高的傲娇日本作家也和太宰治渊源颇深。一个叫做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曾做为“芥川文学奖”的评委批评太宰治的作品而致其落选，间接导致了太宰治的第三次自杀。另一个叫做三岛由纪夫，他曾这样评价太宰治的死：“我不爱这样的青年，也不宽恕这种不成熟，我以大人的微笑避开了。”而三岛这个大人却在1970年像这个不成熟的青年太宰治一样选择了自杀，以切腹的方式。说过“不管多么的厌恶现世，自杀是种幼稚的不觉悟的行为”的反自杀者川端康成，在三岛由纪夫死后两年，含煤气自杀身亡。 当然，这些又是后话了，我们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