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涅槃
一
凤凰涅槃，莫西想。
想到要给大四毕业的心理状态找一个词时，脑海里忽的冒出这个词，不禁让她有点茫然。她想，要是于斐知道她这么想的话，大概会一笑置之，然后又投入“劲舞团”的手舞足蹈中。于斐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即使是在莫西沉浸在大四每夜的失眠中时，她也能晚上准时到点入睡，早上按时起床游戏，活像一个朝九晚五上班挣钱养家的人。莫西铁定她一辈子也学不会这本事。所以，莫西不会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再说，根本没有机会说，因为两人刚相爱的第二天就出现问题，连面都尽量不见了，尽管于斐寝室就在莫西寝室的正对面。且不提大四这年本身的空虚痛苦，原以为两人相爱会在无望的尽头中带来一抹冬日里的和煦日光，不巧却是雪上加霜。
二
凤凰涅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各种负面的情绪蕴含其中——痛苦、空虚、迷茫，只待在浴火重生的一刻，犹如，在黎明和光明到来之前，黑暗和烟雾遍布每一空间，前进，后退还是止步不前都一样，只有等待黎明的到来驱散迷住眼睛的雾蒙。黑夜里，你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这时候你做的决定可能是错的。有趣的是，黎明以后，当你回想昨晚的梦，你会觉得荒唐。于斐，就是那个荒唐的主角。但觉得荒唐的同时，你也会伸伸懒腰松松筋骨爬下床，然后一面对着镜子里自己熟悉的陌生人漱口，一面乐滋滋地享受那段荒唐梦里模糊的回忆。莫西就是这样的人。
顺便说一句，莫西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大学四年直到毕业那会儿，才找到真的自己，虽然为时不晚，却也痛恨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真实的欲望。要是早点发现，也许还能在大学自由生长、自生自灭的氛围里尽享奢侈的爱情和俊美的英名，可惜偏偏就赶上了毕业那年月，无论是理想还是爱情，未开花结果却要凋谢。莫西不服，在最后的时光仍沉浸在无名的幻想中，直到毕业前一两天才反应过来，那时，班上、系上的同学都已经各奔前程，于是，她又晚了一步。
莫西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于斐，是在于斐的寝室。那时大一新学期，莫西碰巧有事找于斐的室友问缴学费的事情，室友是班上的负责人。
室友不在，只有于斐一个人坐在自己书桌边发短信，很冷淡的样子。
“小房不在，估计食堂吃饭去了，你坐在她椅子上等吧。”她盯着手机屏幕，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末了才看刚进门的莫西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莫西很害怕这样的沉默，而于斐则是习惯了冷冷的，不会多说一句话。还未到等到室友回来，莫西就离开了。但是，四年以后，初次见面的场景仍清晰地浮现在莫西的脑海里，低头时遮住光洁额头的长发、在手机键盘上飞快移动的纤细手指、小巧合身的白色雪纺裙以及裹在上身衣裙里娇小、微凸的胸部。
除了班级活动和私人聚会之外，两人都没有交集点，偏偏莫西对班级活动和聚会什么的都是能避则避的。
大三的暑假留校，对莫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之前，她是默默无闻的，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认得出来；之后，一夜之间全校发现了她，就像刚来了新生一样，处处引人目光，特别是女生的目光。
你是否试过一个月与世隔绝，期间不接触人群、不说话，也不离寝室半步，除了偶尔吃一顿食堂里难以下咽的米饭。
那时正值宜城的夏天，炎热、潮湿的天气，莫西浸着汗渍的脖颈上偶尔冒出一层又一层痱子，不得不一天洗五次澡，然后在肌肤上敷花露水。天气热的无法入睡，头顶的电扇鼓捣的都是热烘烘的湿风，在这样的天气，莫西在瓷砖地板上铺凉席，就地躺着。夜里，大多是睡不着的，反正也一个人，所以就躺着有的没的想很多。一个人无聊、时间多的时候，那种孤独寂寞漫无尽头，想很多是正常的，从自身到别人，从童年记忆到生活琐事和细腻情感，反反复复思考，直到莫西说话能力下降、思维能力极度活跃。滤去俗世的烦恼，莫西此时仿佛看见自己赤裸裸站在大地之中。她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以前她是不敢这样看自己的，想都不敢去想，逼不得已时，那种莫名的羞耻感便浮上心头。
她想通了，为何每次望着镜子里同她一模一样的人，她会感到陌生和害怕。那不是莫西，而是别人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她最为好奇是，真正的莫西站在镜子前面是何模样？她决定改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索性来个改头换面。通过足不出户的淘宝网购，莫西买到了改变一个人面貌的衣服、饰品。再找了机会毫不后悔地剪掉从小到大恼人的长发，弄了时髦的短发——发根定型、发尾拉直、挑染发间米白色。这一切，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她的觉醒。
莫西终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了。她没有多少的兴奋，只是轻松了很多，仿佛卸下了穿在身上厚重的铠甲，脚步轻盈了，全身放松了。
每次吃完面后，莫西全身都汗津津的，闷热的空气把吃饭都变成了一项复杂、硕大的工程，洗澡便是吃完午饭后必做的一项任务。夏天里，洗澡后身上清爽肌肤的感觉，莫西很喜欢。
这时，她总趴在齐肩高的窗边，双手交叉搭在白色窗台，下巴抵着手臂，凝视静悄悄的校园。在强烈日光暴晒下,柏油路道和青石砖地明晃晃的，白得刺眼,无精打采的草木焉着，没有一丝风。偶尔有一两人步出附近的食堂，有的打伞快步走过没有树荫的地方，有的也焉着，顶着烈日，毫无目的地晃悠着。莫西背后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在清晨、午饭、晚饭时楼道洗漱间才有空洞的厕所冲水声和冲澡声，那声响仿佛像穿梭在时空隧道里，想必整个楼层留校的人不超过两三个，而这两三个人都神出鬼没，平日里只有莫西一人隐居在此。
单调的生活、独居的宁静使一切变得简单。任何时候——无论是睡觉还是趴在窗前还是看书还是晃荡在走廊和厕所里，莫西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真丝睡衣，细细的肩带让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外，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处。看书的时候，她总是随意头靠着床铺下面的柜子门，双腿交叉直直搁在微凉的瓷砖地板上，那里光线很好，而且是寝室内相比而言最舒适、凉爽的角落。以前的莫西从来不知道将来某一天会为诗歌着迷，诗歌需要你完全敞开的心灵、安静不浮躁的情绪和一个人的孤独，但是那天夏天，莫西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坐禅的化境，每一句萨福的诗在她心里反反复复地吟诵，每一个优美地意境烙在她脑海。她弄明白了，诗歌只是简单的句子，不要贪多，一次阅读只需要吟诵一句。
“在春天的薄暮下，
在满月盈盈的光辉下，
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
好像环绕着祭台……”
萨福、女性、诗，这三个词是她隐居精神生活的全部，却是值得的。莫西的改变，不止是外表，更是内在思想转变和进化。当室友利菁第一次看到转变后的莫西时，她不得不承认着装是其次的，那发自内心的气质和自信才是真正的改变。这种内在改变像是久经潮湿、黑暗的谷底忽的迎来了温暖、和煦的曙光。看到转变后的莫西，利菁回想起了几年前还看不懂的那本书：E.M.福斯特《莫瑞斯》。童年的莫瑞斯活在内心一股说不出的忧郁阴影里，仿佛走在阴暗潮湿、久无日光普照的山谷，渴望山顶有人拉他一把，让他朝着光明往上爬。她心想，莫西就是这样的，改变后的她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她走出青春期投下阴影的山谷了。
三
那天，莫西一如往常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摊开的还是那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破旧的《萨福残诗集》，然后听到了敲门声。这很不寻常，通常没人来莫西这里串门。门一开，站在莫西对面的，是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利菁。利菁头一个反应是一愣，赶忙边说抱歉边抬头确认门牌号码，心想门牌“一七二二六”没错的啊！
“不说了开学才回来的嘛？”莫西说，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拉开寝室门，赤脚踩着地板。
利菁这才反应过来，细细地打量着莫西：利落清爽的短发、松松罩着全身的白色真丝睡衣、细长白皙的脖颈、明显突出的锁骨和纤细修长的手臂，仿佛她初次遇见莫西。她暗想，她以前甚至不曾发现莫西出落得如此俊美迷人。此时，莫西身上散发的气质，阳刚气息中犹带一丝女性的阴柔、纤细，使利菁惊呆了片刻。
“回家也蛮无聊的，头几天还行，多呆的话，我和我妈就大眼瞪小眼了。”利菁将所有东西置在自己书桌前，然后傝坐在椅子上，两脚分开像圆规。
莫西坐回原地，说：“对了，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吃啊？这几天我吃泡面都快成仙了。”
原来刚才利菁提的大包小包都是家里带来的，腐乳、粉蒸排骨、脐橙，什么有，她不想就猜到莫西一个人会吃些什么。莫西一个人留校，得过来陪她才行，况且在家自己也呆不住。她家住在宜城郊区的南丰小镇，高考时就近考上宜城大学，却很少往家跑，除却寒暑假以外，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利菁跟家里人关系不是很亲，父母亲务农，母亲时常还在镇上的工厂打点零工赚家用，姐姐中专毕业，是南丰小学的语文老师，弟弟今年在南丰中学读高三。父母在地里揽活，姐姐性娇，弟弟年幼，所以从小到大做家务的都是利菁，从做早晚饭到午间放牛喂猪。爷爷奶奶更是重男轻女的人，利菁出生那天，爷爷特地买了一串鞭炮往他们家赶，说是迎接孙子出生，结果一生下来是女的，爷爷提着鞭炮扭头便回去了。每日夜里睡不着时，利菁便诉说此番陈年往事给莫西听。奇怪的是，利菁还很疼那个小弟弟。因利菁的关系，莫西可不吃这套，对那小兔崽子心怀不满、不甚好感。
利菁立在水池旁，一面洗手收拾洗澡用具，一面回头瞄地上吃脐橙、看书的莫西。莫西察觉到了目光，却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吃东西，满手尽是橘黄的汁水。利菁看不下去，扔了毛巾过去，莫西嘻嘻地笑了。
等到夜幕降临，看不见的黑夜笼罩着空荡荡的校园时，她们才会向彼此诉说白天无法启齿的话。从阳台的窗子漏进来的昏黄路灯光，上下床杵在两侧的影子，暗夜里低沉磁性缓慢地嗓音，头顶咯咯隆隆作响的电扇，脊背下逐渐变热的草席和草席下面坚硬厚实的地板，这些是莫西和利菁头对头躺在地板上失眠时、倾诉时看见的、感受的。
夜，使一切疯狂，也使两颗赤裸的心更容易接近彼此。
日间，莫西对利菁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但在黑夜的掩护下，利菁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莫西从小沉默寡言，习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周围发生的事、对待周围的朋友和同学。这并不代表她以高姿态来俯视同龄人，虽然她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眼神和不嫌语气。莫西来自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云南大理，家住在依山傍水的茨镇。到入学年龄时，莫西顺利进了学前班，那是当地类似于幼儿园之类的教育阶段。那时的记忆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灰影，唯一确定的是莫西心里的害怕和无助，她渴望别人主动同她说话，渴望陌生的同学喜欢她，渴望试卷上方“总分”那一栏上画着老师优美曲线般的分数：100，可惜她什么也没有，即使是学期结束时，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漂亮的女老师也没有往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瞥一眼，“莫西”这个名字甚至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只有一次，莫西引起了女老师和全班同学短暂的目光，不巧，却是糟糕的回忆。那天，老师领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人进教室，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然后白大褂将一个白色的铁盒置在讲台上，埋头整理盒里的瓶瓶罐罐。莫西隐约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女老师维持秩序，让全班排成队，站在白大褂的前方。莫西躲在桌子底下，大气不敢出。临结束的时候，白大褂发现还有一剂药水，说，肯定漏了一个人。女老师找到莫西后，什么话都说了，她就是不出来。莫西可以听见教室里所有人屏住的呼吸，这样使她更不敢走出去。最后，女老师说，打完针的同学排好队去操场自由活动，不打针的就留在教室。显然最后一句是说给莫西听的。惩罚是留在教室这个幽闭的四方体空间里。
如今，莫西还能记得那个场景。她趴在教室窗台上，望着老师和同学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操场的那道窄小的木板门里。时间一秒秒过去，放学的时间到了，老师和同学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要回家还是继续留在那里。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大三暑假留校期间，这个场景不时浮现在莫西的意识里，唤醒她心中恐惧无助的魔鬼——渴望将自己放逐到广阔的空间，呼吸大自然的万物，可同时愈来愈缩小自己活动的空间，把自己封锁在狭小的小地方里。不同的是，莫西欣然接受了这样的选择，决定如迪金森一样进行自我封闭，结果发现，接受是那样的美好，整个人豁然开朗。
利菁听到这些时，沉吟半天，思考着要说的话，而莫西头脑昏乱，太阳穴肿胀，显然是话说多了。除了十天一次进食堂时对服务员边指边说“我要这个” “我要那个”外，她基本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往后几天，莫西发现利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心里犹自想，我的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同时，阵阵喜悦和虚荣心泛上心头。
利菁默默的关注只是前奏，随着大四新学期临近，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起来，楼道里充斥着各种吵杂的声音，同时，莫西反反复复经历了几十次类似利菁“惊讶——恍然大悟”的滑稽场面，往往是莫西开口说话，对方才张大嘴哦一声，然后惊奇地打量她，好像看见了外星人。
莫西确实是外星人，毫无预兆地空降在宜城大学工商管理系宿舍楼里，不少男生甚至纳闷，那跟他们足足上了一个月专业课的陌生人是谁，却没有人留意到原来的莫西人间蒸发了，除了同寝室的利菁、刘桦和李响。刚开学那天，李响劈头盖脸对莫西说：“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就是矮了点，真可惜！”刘桦起先很害羞地留意我的举动，直到某一天聊到这个话题时才说：“莫西，你现在这样好看多了，跟以前简直是两个人。现在我俩一起走在路上，我老发现一路的人都在偷偷瞄你。”莫西承认，回头率确实是很可观。
她深知自己的变化，因为她是为解放内心、释放自己而改变了，却没有想到反响如此强烈，出乎她的预料。于是，一股奇怪的强烈欲望从她心中浮起，她想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模样，起初是想确定为何周围的人如此疯狂，后来慢慢地转变为害怕失去关注的强迫欲。此时同利菁一个人在时大不一样，她很安静，莫西可以专注地回到隐居生活——读诗、吃饭、睡觉，可如今她一夜之间炙手可热，内心的虚荣已经蚕食了坐禅的宁静。
莫西，不能回头了。
她特地买了一面落地镜，用双面胶贴在衣柜门上。不知多少次，莫西望着自己的模样发呆，出门前梳妆时，一个人无聊时，甚至是夜里爬下床喝水时。干净利落的短发，菱角分明的脸，迷蒙清澈的双眼，映照在莫西的对面的镜子里，那画面有时透着日间的光亮，有时陷入朦胧的昏黄路灯光里。同样的一张脸，以前莫西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现在她总是想看看自己的样子，想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镜子里的她开始昂起低垂的头，发现抬起头的那片天空也一样美丽，接着便开始迷茫，什么才是真正的存在。
自信里犹带的一丝忧愁和迷茫，更是增添了莫西忧郁的迷人气质。
利菁说：“莫西啊，要是你大一就成现在这样，准你迷倒一把系里的小女生。可惜，大四要毕业了，好日子不长了。”
莫西一笑置之，没有理睬她。虽为时晚了些，亡羊补牢却也得到了预期不到的效果——于斐注意到了莫西。
于斐和李响是很合得来的游戏好友，大一“泡泡堂”，大二“劲舞团”，大三“征途”，大四“魔兽”，她俩交情如同游戏年龄一般日渐增长。天气热时，两个对门寝室的门窗通通敞开，一来通风散热，二来她俩随时可以通报“敌情”，尽管每次午睡的时候，利菁和刘桦都因为这个烦恼不已，两位游戏搭档却仍乐此不彼。与此相反，于斐和莫西是两个世界的人，价值观、世界观、对人对事没有一样有共同点，前者同好友李响一样是天生的乐天派，什么事都先做了再说，后者莫西事前脑袋里装的满满的，一股子劲地想退缩，但只要逼不得已迈入行动中后就疯狂地往前冲。但，“外星人狂热”期间，两人都没有看见横跨在彼此之间的鸿沟，她们的目光飞越过一切障碍，融合在一起时迸发灿烂、短暂的火花。
新学期不久，那是秋后宜城难得凉爽天气的日子——宜城典型气候为冰火两重天，全年不是夏天就是冬天，只有在冬天来临前的一个星期才是名副其实的“秋爽”。就在那宝贵的七天里，莫西发现于斐时不时跑到李响这边来。
莫西还记得那一天，不管多少次闭上眼睛，于斐推门而入时的神情和动作都会映入她的脑海。她伏在电脑前面PS自拍的照片，神情想必有些倦怠，左手慵懒地托着下巴。于斐进来时，她借着下巴压在手心的力，稍微把脸偏过侧面，只是好奇心使然地看谁进来了。目光对视，三秒。莫西的人生因此改变了。
往后的两天里，莫西陷入不可救药地两难中。她深知，每一次的沉迷，都是一次沦陷，可是一个道理让她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无论今天决定行动的结果有多糟糕，也比明天伟大的计划强百倍。她的勇气来自于近来转变之后满满的自信。择日不如撞日，她行动了，那时宜城已经步入初冬的凛冽寒冷中。
刚从超市回来，于斐、小房、李响和莫西四人顺便路过校园卡中心，李响说要进去充值，饭卡没钱了。那时天已经黑了，虽没有风，却冷得不像话，莫西感觉冷空气直往她身体里钻，心脏紧缩得难受。于斐站在她的对面，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不时点着脚尖，有点冷的样子，小房在不远处的草坪后面躲着给网友文心打电话。独自面对着于斐，莫西说不出话来，所以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购物袋，感受着它的重量：泡面、火腿肠、饼干等相关的垃圾食品。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直到李响出来、小房回来，莫西失去了跟于斐单独说话的机会，只好跟着她们往回走。
回到寝室后，对门两间寝室门紧紧地闭着，莫西心绪更是纷乱如潮，恨不得冲开那两道厚重、无辜的门扉，不顾他人奇异的目光，拉起于斐跑出牢笼一般的宿舍大楼。片刻冷静后，莫西采取了更为理智的方法。她抱怨晚饭吃多了，肚子有点难受，过来串门的小房提议出去散散步，两人一拍即合。莫西知道，小房肯定会拉上于斐；但莫西不知道，小房是否看出了点端倪，因为接下来她突然改变主意不去散步了。
当时，莫西和于斐肩并肩靠在公共卫生间外的墙壁上，走廊里回响着卫生间里轰隆隆的冲水声，接着是小房的声音。她说：“于斐，莫西，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晚上我想洗澡来着，刚忘了这事。”此刻的场景，莫西想起张爱玲故事里的氛围，走廊里幽暗冰冷的光，厕所里空洞的流水，还有人物之间淡然的对话，这些无不是她笔触下的文字流彩。这让莫西有点心烦。邵之雍去九莉寓所的夜晚，姑姑楚娣总是紧闭着的卧室门，会让九莉心烦意乱。莫西多少察觉到了这些善意的回避，但她马上打消了这疑神疑鬼的念头，毕竟偷偷摸摸做亏心事的时候胡思乱想是正常的。
“那我俩是去，还是不去啊？”于斐问，侧过脸来望着莫西。
她是北方人，普通话发音很标准，这也是令莫西有时不敢跟她说话的原因。有一个约定成俗的道理是这样讲的：如果一个人用普通话跟你聊天，他说三遍你都没有听明白他讲什么，那人铁定是云南人无疑。不巧，莫西正是云南人，而且小学拼音学的一团糟。
“去呗。”莫西说，没有看对方。靠得那么近，她可以闻于斐身上淡淡然的冷香，其中夹带冬天寒冷的潮湿风味、热水敷面后的体香和爽肤水的清香。
莫西没有想到，那晚于斐竟然会跟她说那么多话，而且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心里话。有一类人，无论是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都不动怒，谁也不得罪，平易近人，貌似甚好相处，其实没人能走近她的心。李响就这样跟莫西说过：“你别看我俩玩游戏打打闹闹的，其实我不懂她，是真不懂她。于斐向来不说心事，我俩只是无聊日子打发时间的方式碰巧一样而已。”于斐，于斐，曾经无数次莫西心里如此念着这个名字，总能感受到那份犹带冷淡、渴望热情的分量，有时觉得很远，远在天边，有时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人如其名——于斐——每个人都可以很自然叫她的名字，两个字总是脱口而出，却没人知道或唤过她的小名。 此外，于斐冷美人的性格却是很受异性的欢迎，总有不少男生想要挑战高难度，事实是于斐的男友换了又换，没有长过一个月，也从没有过单身的时候。后来，李响莫名其妙地对莫西说：“你说你这是何苦呢！直往火坑里面跳，我说你就是贱，老喜欢上这种冷冰冰的人，受虐狂！”
莫西让于斐承认对自己的爱那天，宜城已进入了寒风凌洌的隆冬。树梢上挂着银白惨淡的月光，石板路上路灯投影下来的昏黄灯光，她俩的影子灵活跳动着，仿佛灵魂之舞。
她提到了她的家人、她的童年、她的初恋。莫西都仔细地聆听着，觉得是一种享受，即使天冷得不像话。她表面冷冷的，内里却是很可爱，同时莫西发现，近来她看着莫西时常会脸红，甚至说话时也带羞涩的笑容。那份冷淡里的仰慕和爱恋，最令莫西心醉神迷。她不会傻得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是，她在犹豫——对，这几天她一直在犹豫，而且也想不透在犹豫什么。
“你说，一个人会不会因为爱而改变？”她问，脸庞侧面陷在阴影里，嘴角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发丝随着身体的动作而颤动。
“会吗？”莫西装作很自然地冷笑一声。
风吹着，越来越冷，偌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
“我们往回走吧。”于斐耸着肩，说。
怎么办，莫西心想，没有时间了。在拐角的地方，暗黄的路灯下，喷泉的对面，她走在莫西的左侧。
“斐。”莫西向火坑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她应声转过身来时，莫西早已抓住她的手，把她揽入怀里。她有点惊讶，但仍任莫西抱着她，也许她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拥抱一下，所以轻抚着莫西的背。渐渐地，她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远处缓缓而来汽车的耀眼车灯，从她俩身上扫过，渐行渐远，周围又沉寂在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下。有那么一刻，莫西突然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三年前于斐穿白色连衣裙的样子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出来——柔黑的发丝温顺地滑进文胸里，裸露的双臂白皙嫩滑。紧接着，她想起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模样，当然是改变后莫西的模样，她已经彻底忘记之前的容颜了。她习惯否认过去的东西，照片、文字和画像不是按期烧掉，就是压在满布灰尘的箱底，最好永世不见天日。愈是躲开过去，过往的情结愈是阴魂不散，深层的懦弱、自卑的脾性并没有因改变而离去，反而变本加厉了。莫西心里告诉自己：再见了，莫西。
“斐，跟我在一起吧。”寒冷的空气使她舌头打结，声音听起来很奇怪，连她都没有认出自己表白的声音。
不知为何，莫西冷静异常，犹如一个事前做好万分准备、考虑了任何一种突发事故的罪犯，在特定时间埋伏在目标出现的地点伺机犯罪。目标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以后，渐渐紧张起来，心跳加速，脉搏狂跳。
“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不是怀疑，也不是生气，而是，而是充满期待地想要弄清楚莫西说那句话的意思。此刻，于斐变成了沉默的羔羊，莫西唾手可得。
“我的意思是，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女朋友。”莫西说，一字一顿地强调。
莫西从没有想象过，于斐在自己怀里紧张得心跳异常会是怎么一番情景，所以那晚她一直沉浸在志得意满、狂妄自大中，镜子里的她膨胀得快要爆炸了。于斐反问她，是否知道近来她对莫西的爱恋时，莫西满口答应说早就知道了，自己只是掩饰着不让于斐知道。可怜的莫西，你竟然不知道此番一句无意的话让于斐思考了很久，终于埋下了隐患。她没有想过，于斐可不是那种掉在甜言蜜语里呼哧呼哧的小女人，她不希望主动权掉在对方手里任对方为所欲为。
李响一个电话敲醒了两个人。“大姐！”莫西刚接通了电话，李响阴阳顿挫的声音就劈头盖脸而来，“你们两人到底回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十一点半了，要熄灯了，再不回来你俩就只能开房间去了。”
“啊？就十一点半了啊？”莫西摸摸头发，边说边看着于斐。
“对呀，您俩位老人家是否想晚归，明早在下面公告栏上记个芳名？”李响的语气就像酒席桌上问莫西要不要点一盘啤酒鸭，背景音乐是windows XP不变的关机音乐，显然是她战斗了一天的“魔兽”，要下班回家休息了。
莫西的心情好的不得了，整个人像飞起来一样，却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不止她和于斐两个人，自然也猜不到往后的日子里，她自己所能接受的外来奇异的目光，于斐不一定能承受。那是后话了。此时，莫西根本无暇考虑后果什么的，知觉迟钝、信心膨胀、感官兴奋，种种症状显示：适才亲吻的狂热和兴奋充斥她的大脑，理智和情感都无法进入她的心丝毫。
一夜之间，她容光焕发，变得更耀眼。世界就在她的脚下，遇见的人主动向她打招呼，仿佛一直以来她就是焦点。
四
莫西映照在虚幻、朦胧的镜子里，同暮色里即将降临的黑夜融合在一起，显得怪诞、异常。只有莫西和利菁两个人在寝室里，刘桦不知所踪，李响被网友所逼约会去了。
利菁莫名其妙地看了莫西一眼，不置一词。
“怎么了？”莫西问。
利菁笑而不语，摇摇头又上网了。
“怎么了嘛！我知道你肯定想到了什么，别话说一半掉我胃口！”莫西双手撑在镜面的两侧，扭头威胁利菁。
她慢条斯理地喝一口水，清清喉咙说：“你现在的一天24小时，可以平均分配，三分之一用来睡觉，三分之一坐在电脑前上网，三分之一杵在镜子前面自恋。”
她以为莫西会笑翻了身，不料她只是莞尔一笑，似乎想着别的事情。瞬间狂喜，顷刻狂悲，莫西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太多东西，需要时间和沉默来消化，所以她无法说出口，即使是在夜深人静时。同时，莫西没有意识到，她将失去利菁本应对她的同情。
李响回来了，手提包往桌上一扔，便聒噪开了。
“天哪！我终于逃回来了！”
“咋啦？你老人家不是约会去了嘛。”利菁问，莫西还在照着镜子，从镜子里看着背后的李响。
“刘桦去哪了？我被她害惨了，不是说好十点一到给我打电话的嘛。你们知道过去那一小时老娘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狂躁地踩着冰冷的地板来回走。
“那男的长得怎么样？”莫西和利菁异口同声问。
“还长的怎么样哩——屁！要不他死缠着我，我烦了，鬼才大冷天出去喝东南西北风，不止恐龙，还一变态，第一次见面就想上，估计是一处男黄片看多了全身火热，想找人发泄！”
利菁扑哧差点把刚喝进去的水喷出来。
“哈哈！后事如何，且讲来！”利菁说。
莫西虽心事重重，不过好奇了，等着李响的下文。
“小气鬼一个，什么东西也没吃，就一个劲地把我往没人的地方带，结果在一个树林旮旯里，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开始，我就老觉不对劲，咋那声音怎么那么奇怪法，一看，好了！一男一女躲在旮旯里正在上下运动，那叫声连我都不好意思了。知道你们享受云里雾里的，好歹考虑一下旁边人的感受嘛。”
“你干嘛跟着他去那偏僻的地方，好危险的，他肯定是故意的。”莫西说。
“你以为我愿意啊？那变态男支支吾吾地老想办法把我弄那儿去！我也没想到他想把第一次贡献给我呀！”李响显得很无辜，一副惹人怜的样子，继而又兴奋地说，“女上男下式耶！那女的坐在上面好享受的样哪——”
“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啦？”利菁反问。
“不用看嘛，光听那凄厉的叫喊就知道啦——对了，刘桦呢？她把我害惨了，说好让她十点准时给我打电话，我才有借口脱身的，结果把我一个人撂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知道呢，不知所终。会不会也像你一样遇见了色狼？”莫西说，有气无力地。
说到男人的这个话题，话锋自然会转到于斐那里去。关于于斐，莫西总是竖着耳朵听，不发表意见。
“你说，”利菁最好奇，问李响，“于斐男朋友换得那么勤，这方面不知道她怎么处理？”
李响斜眼看了莫西，才回答：“她呀，你操什么心，她有的是办法，她才没那么傻呢，整治男人的办法于斐一套一套的，从来是男人倒贴还要吃亏被甩，她很懂得保护自己的。不过，于斐最近休战了，决定过清心寡欲的日子。”
“为什么呀？”
“我哪知道，准是累了呗，说不定遇见了难处理的人和事。”
莫西有点疑神疑鬼了。她想，估计李响知道了，不知是上次晚归时自己猜到的还是于斐告诉她的。利菁和刘桦显然没有李响那般会察言观色，还蒙在鼓里，许是对这方面迟钝一点。这件事情莫西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况且她和于斐之间出现了一点问题，就一直搁置了。
两人之间本来就很少交集，只是被一时的激情蒙住了双眼，激情过后，种种问题接踵而来。每次听到别人议论于斐和男朋友的关系问题，莫西心里不知是骄傲还是哀伤，她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于斐的，但是于斐起码爱上了她呀，这不也是一种骄傲吗？更严重的问题——莫西的优柔寡断和缺乏信心——那晚她鼓起勇气作出了决定并得到了成果，但是性格是改不了的，她又陷入了那种莫名的自我怀疑和畏首畏尾中。激情过后，她等着于斐对她爱的肯定，两间寝室却是静悄悄的，沉寂在冬天冷清无声的气氛中，想必所有人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保暖呢。莫西常常会想，要是两个的恋情开始在炎热的夏季，也许就不会凋谢地如此猝不及防，如此这般前行一步后刚回头，身后就已落满了可怜可笑的枯枝败叶。炎热的天气里，两个对门寝室间的来往可是密切的，即使莫西经常跑到对面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再说莫西现在受所有人的欢迎，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可冬天就不一样了，寝室门都是紧闭的，莫西吱呀一声开第一道门，冷风猛灌进来，室友齐涮涮看过来。穿过毫无声息的走廊，莫西吱呀一声推开第二道门，穿堂风裹着她冲进门里去，室里的人又齐涮涮看过来。如此开场戏之后，莫西便再也没有勇气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斐的反应出乎莫西的预料，往往打一声招呼就转身忙自己的去了，莫西一个人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莫西常常怀疑，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们的事情，但是她们装作不知道。
那天中午，莫西不知哪来的勇气跑到对面去了。
“于斐！”莫西尽量叫得生疏一点，“一起去吃午饭去，兰州拉面怎么样？”
当时小房也在寝室，手上端着脸盆往水池旁边的石阶上搁，可能刚洗完脸，于斐坐在她那台古老笨重的电脑前面，胡乱用鼠标点页面——她很久没有玩游戏了，还有隔壁寝室的卡卡也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吊在床栏杆上。
“好啊。”于斐没有回头，低声说。
“我也去，我也去，”卡卡说，“我想去吃炒面片，上次没吃好可惜啊，这次要补回来。”
于斐权当没事发生一样仍旧点着鼠标，莫西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善解人意的小房用微笑的眼神询问莫西。好了，莫西变成总开关了。
“好啊！一起去吧，小房也去吧，快点快点，我肚子饿死了！”莫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般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
那顿饭最后演变成一场沉默的哑剧。做与不做，说与不说，对于莫西的现况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最后都会落得不欢而散的结局。可悲的地方在于，她不服输，她想力挽狂澜，尽管大势已去，尽管她在其中挣扎、痛苦、迷落。因为她想挽回，因为她在意，所以周遭的人无心或有意的一句话往往刺伤她脆弱、敏感的心。要命的是，她的心灵伴侣却没有站在她的身旁，而是冷冷的旁观，仿佛欣赏一出莫西自己的笑话。莫西，变成了小丑。
在场的每个人都还记得那一幕：尴尬、难堪的午饭后，莫西和于斐走在前面，小房和卡卡压尾。
“哎呀，你们怎么这样啊！好奇怪，看起来真的好奇怪。”卡卡说。
莫西不敢回头去看卡卡的表情，默默地牵着于斐的手。两颗心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打破这些东西，需要的不止是勇气，还有对方肯定的眼神。莫西看不到于斐肯定的回应，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结果越猜越糟——莫西永远只会灭自己的威风。尽管如此，莫西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尝试，这对于她来说，真是勇气可嘉的行为。
走在图书馆的路上。
淅淅沥沥的细雨，亲吻着潮湿的地面，没有半点风。两人各自打着伞始终沉默着，静静地感受潮湿、平凡的雨天，任雨点飘洒在雨伞遮不到的裤脚。
“昨天晚上，你怎么了？”莫西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看了莫西一眼，羞涩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莫西也不记得昨晚是怎么了，估摸有一点冒犯了于斐的记忆，当时很多人在场，于斐一如往常没有发作，却用沉默惩罚了莫西。肯定有什么事的，即使真没事，于斐遭莫西一问，肯定反问我昨晚怎么了啊，但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你喜欢这样的天气吗？”于斐破天荒地说话了。
莫西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说：“不喜欢。”她定睛地看着雨伞下的于斐失望的表情，立马反应过来，原来于斐也在努力迎合她。莫西想要再说什么，却杵在那里。
“有时候我挺喜欢，感觉很好，要看心情。”于斐说。
“只要有你陪，去哪里都喜欢。”莫西是真心说这句话的，此刻却显得矫情造作，顿时把场面弄得更僵。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莫西和于斐平静地分手了。
五
还未真正的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尽管她提出了分手，但是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痛苦和猜疑折磨得使她夜不能寐、食不能享，她变憔悴了，镜子里的她一副瘦骨嶙嶙的鬼模样。同时，她渐渐地明白，她爱上的是没有结果的美的存在，享受的是没有现实土壤的艺术花朵的芬芳。爱情却不止艺术，还有生活，莫西不幸地吞下了爱的生活现实，得到了爱的艺术，结果换得一身的落寞。
莫西不需要别人的同情，除了利菁和刘桦的支持。真不巧，这件事情上她失去了她俩的同情，特别是利菁，因为闹到分手后，她俩才在李响的口中知晓这回事，错愕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和受伤。
“莫西——”
莫西还记得利菁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惶恐、错愕、哀伤。
“利菁，我没想过要瞒你，只是发生太多事情了，而且我以为你知道了,”她还想说什么，被利菁打断了。
“你让我想想——突然之间，我觉得你很陌生，你让我想一想。”
刘桦的态度温和一点，不过从她话语的字里行间，莫西仍能感觉到她站在利菁那边。
“你知道吧？利菁最在意的是，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们的事，就我们俩像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无所谓，我是觉得利菁很受伤。她可在乎你了。”刘桦说，一副尽量原谅莫西又很无奈的模样。
如此这般，莫西自巅峰滑入了万丈谷底，再一次陷入无名的哀伤和自责中。
“不过，莫西，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追到于斐的？”
大家如今好奇的只有这个了，也许得到于斐被视为一种荣耀或战功？
莫西觉得一张无形的黑夜的网罩住了自己，她想逃离，却无地可去。她想消失于此世界，失踪在熟悉的地域，最好魂飞魄散，无迹可寻，谁也找不着她曾经活过的痕迹。一了百了。她想，黎明之前的夜是最黑暗的，那此时便是破晓前的盲从，何时才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的灵魂渴望升入理想的殿堂，肉体却在尘世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她不甘心，她想反悔。
她不甘心做一回小丑，她不甘心为何于斐如此冷漠。
“那——我们还是分手吧。”
“好吧。”于斐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没有期望没有失望没有生气，什么也没有，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于斐一步步向前迈进，莫西却频频回顾、留恋过往。如此这般，打倒莫西的往往是某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或是突然之间的感情错位。两人分道扬镳以后，莫西便再没有抬起目光注视过于斐，因此偶然的目光交接也使莫西心潮难伏、悲痛万分。小房的生日酒席上，她沉默在众人欢笑吵杂的喧哗中，于斐咯咯笑声尤为刺耳，她迷失在茫茫人海里，深感恍若隔世。蓦然的勇气和决心来潮，她决绝地抬起头，迎上于斐的目光，对方呆住了。就这样，两个人，曾经相爱的两个人遗世独立，交互的眼神默默地传递，从此，莫西肯定了：于斐爱着她——倘若世间仅有她俩，于斐还会明明白白地袒露她的爱，只是世间人情世故、纷繁复杂，她选择了放弃。于斐比莫西看得透，她开花只会为了结果，她将没有未来的苗头亲手扼杀在摇篮里。
莫西，被遗弃了。
一丝的希望还保存在她心里，那重量平日里似有似无，到特定的时刻会突然跳出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还记得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重读《在维纳斯脚下哭泣》那天，小房推门进来便问：“莫西，于斐哪去了？”
她一愣，顿时答不上来，所有空落、难受的感觉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去。
“我——不知道啊。她不是跟你出去逛街了吗？”
尽管两人避而不见，但莫西心里明白，那个人就在对面某个地方存在着，这是一种期盼，一种温暖，也是一种幸福。突然，另一个人跟莫西说，那个人整天不见踪影，不在那个地方，莫西就慌了神。
片刻后，莫西推开对面的门。于斐正好坐在椅子上，拿毛巾擦拭柔顺的湿发——她刚洗完澡。小房也在。
“于斐，你回来了啊。”莫西刻意提着轻快的嗓音，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嗯。”她低头，继续弄着头发。
这场景使莫西想起她俩的初次见面，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于斐还是原来的于斐，可莫西觉得自己无法回头了。她彻底清醒了，于斐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朵躲在角落里的蔷薇花，是古堡里沉睡的睡美人公主；于斐等待的是吻醒她的王子，不是躲在奢华背后倾慕她的流浪孩子。
在那一刻，泪水涌上了莫西的眼眶，她转身离开了。
寒假到了，春节临近，旁边的同学陆续地离开。于斐很早就走了，莫西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后知后觉的脾性让她每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完，最后孤零零地拖起行李箱赶去机场。其实她很害怕这样，从暑假留校开始，“孤独”这个词多了神秘以外的一层含义——身边人都离你而去，只有你一人固守精神的家园，这种另外的含义里夹带了丝丝的恐惧。又一次地，她恐惧了。离开前的一晚，莫西哭了。寝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她的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映照着她的上半身。利菁在睡觉，没有一点声音，顿时莫西发现，又只剩她一人，黑暗和静默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无声的泪水磅礴夺眶而出。
第二天，送走利菁的巴士以后，莫西坐计程车赶往机场。很多年后，莫西对那一天仍记忆犹新，因为那一年特大雪灾覆盖了全国大部分城市和地区，造成航空、铁路运输停止，春运期间被困在异地的人流不计其数，她却很幸运。据她所知，她乘坐的是从宜城飞往昆明的最后一个航班，她刚回到家，新闻报道宜城机场停飞了。
莫西幸运地，从地狱般的宜城逃回了阳光明媚的大理。
六
在新闻联播频频报道，因恶劣的雪灾天气，某某航班被迫取消、某某路线的火车受困车站的同时，大理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莫西觉得来到了世界的另一边、转角的天堂。她不敢想象，如果飞机航班取消，她被滞留在宜城那座冰雪纷飞的城市里人去楼空的宜城大学，她该怎么办？
她逃出来了。五光绚烂的阳光突破阴霾的云层，莫西豁然开朗。
（注：偶然翻出五年前的拙作，惊讶那时的心理状态：苦闷、无方向，困在自我中，此时回头去看，真不好意思去读，不过还是拿出来做个纪念吧。）
凤凰涅槃，莫西想。
想到要给大四毕业的心理状态找一个词时，脑海里忽的冒出这个词，不禁让她有点茫然。她想，要是于斐知道她这么想的话，大概会一笑置之，然后又投入“劲舞团”的手舞足蹈中。于斐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即使是在莫西沉浸在大四每夜的失眠中时，她也能晚上准时到点入睡，早上按时起床游戏，活像一个朝九晚五上班挣钱养家的人。莫西铁定她一辈子也学不会这本事。所以，莫西不会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再说，根本没有机会说，因为两人刚相爱的第二天就出现问题，连面都尽量不见了，尽管于斐寝室就在莫西寝室的正对面。且不提大四这年本身的空虚痛苦，原以为两人相爱会在无望的尽头中带来一抹冬日里的和煦日光，不巧却是雪上加霜。
二
凤凰涅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各种负面的情绪蕴含其中——痛苦、空虚、迷茫，只待在浴火重生的一刻，犹如，在黎明和光明到来之前，黑暗和烟雾遍布每一空间，前进，后退还是止步不前都一样，只有等待黎明的到来驱散迷住眼睛的雾蒙。黑夜里，你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这时候你做的决定可能是错的。有趣的是，黎明以后，当你回想昨晚的梦，你会觉得荒唐。于斐，就是那个荒唐的主角。但觉得荒唐的同时，你也会伸伸懒腰松松筋骨爬下床，然后一面对着镜子里自己熟悉的陌生人漱口，一面乐滋滋地享受那段荒唐梦里模糊的回忆。莫西就是这样的人。
顺便说一句，莫西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大学四年直到毕业那会儿，才找到真的自己，虽然为时不晚，却也痛恨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真实的欲望。要是早点发现，也许还能在大学自由生长、自生自灭的氛围里尽享奢侈的爱情和俊美的英名，可惜偏偏就赶上了毕业那年月，无论是理想还是爱情，未开花结果却要凋谢。莫西不服，在最后的时光仍沉浸在无名的幻想中，直到毕业前一两天才反应过来，那时，班上、系上的同学都已经各奔前程，于是，她又晚了一步。
莫西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于斐，是在于斐的寝室。那时大一新学期，莫西碰巧有事找于斐的室友问缴学费的事情，室友是班上的负责人。
室友不在，只有于斐一个人坐在自己书桌边发短信，很冷淡的样子。
“小房不在，估计食堂吃饭去了，你坐在她椅子上等吧。”她盯着手机屏幕，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末了才看刚进门的莫西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莫西很害怕这样的沉默，而于斐则是习惯了冷冷的，不会多说一句话。还未到等到室友回来，莫西就离开了。但是，四年以后，初次见面的场景仍清晰地浮现在莫西的脑海里，低头时遮住光洁额头的长发、在手机键盘上飞快移动的纤细手指、小巧合身的白色雪纺裙以及裹在上身衣裙里娇小、微凸的胸部。
除了班级活动和私人聚会之外，两人都没有交集点，偏偏莫西对班级活动和聚会什么的都是能避则避的。
大三的暑假留校，对莫西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之前，她是默默无闻的，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认得出来；之后，一夜之间全校发现了她，就像刚来了新生一样，处处引人目光，特别是女生的目光。
你是否试过一个月与世隔绝，期间不接触人群、不说话，也不离寝室半步，除了偶尔吃一顿食堂里难以下咽的米饭。
那时正值宜城的夏天，炎热、潮湿的天气，莫西浸着汗渍的脖颈上偶尔冒出一层又一层痱子，不得不一天洗五次澡，然后在肌肤上敷花露水。天气热的无法入睡，头顶的电扇鼓捣的都是热烘烘的湿风，在这样的天气，莫西在瓷砖地板上铺凉席，就地躺着。夜里，大多是睡不着的，反正也一个人，所以就躺着有的没的想很多。一个人无聊、时间多的时候，那种孤独寂寞漫无尽头，想很多是正常的，从自身到别人，从童年记忆到生活琐事和细腻情感，反反复复思考，直到莫西说话能力下降、思维能力极度活跃。滤去俗世的烦恼，莫西此时仿佛看见自己赤裸裸站在大地之中。她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以前她是不敢这样看自己的，想都不敢去想，逼不得已时，那种莫名的羞耻感便浮上心头。
她想通了，为何每次望着镜子里同她一模一样的人，她会感到陌生和害怕。那不是莫西，而是别人希望她成为的样子。她最为好奇是，真正的莫西站在镜子前面是何模样？她决定改变，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索性来个改头换面。通过足不出户的淘宝网购，莫西买到了改变一个人面貌的衣服、饰品。再找了机会毫不后悔地剪掉从小到大恼人的长发，弄了时髦的短发——发根定型、发尾拉直、挑染发间米白色。这一切，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等着她的觉醒。
莫西终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了。她没有多少的兴奋，只是轻松了很多，仿佛卸下了穿在身上厚重的铠甲，脚步轻盈了，全身放松了。
每次吃完面后，莫西全身都汗津津的，闷热的空气把吃饭都变成了一项复杂、硕大的工程，洗澡便是吃完午饭后必做的一项任务。夏天里，洗澡后身上清爽肌肤的感觉，莫西很喜欢。
这时，她总趴在齐肩高的窗边，双手交叉搭在白色窗台，下巴抵着手臂，凝视静悄悄的校园。在强烈日光暴晒下,柏油路道和青石砖地明晃晃的，白得刺眼,无精打采的草木焉着，没有一丝风。偶尔有一两人步出附近的食堂，有的打伞快步走过没有树荫的地方，有的也焉着，顶着烈日，毫无目的地晃悠着。莫西背后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在清晨、午饭、晚饭时楼道洗漱间才有空洞的厕所冲水声和冲澡声，那声响仿佛像穿梭在时空隧道里，想必整个楼层留校的人不超过两三个，而这两三个人都神出鬼没，平日里只有莫西一人隐居在此。
单调的生活、独居的宁静使一切变得简单。任何时候——无论是睡觉还是趴在窗前还是看书还是晃荡在走廊和厕所里，莫西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真丝睡衣，细细的肩带让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外，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处。看书的时候，她总是随意头靠着床铺下面的柜子门，双腿交叉直直搁在微凉的瓷砖地板上，那里光线很好，而且是寝室内相比而言最舒适、凉爽的角落。以前的莫西从来不知道将来某一天会为诗歌着迷，诗歌需要你完全敞开的心灵、安静不浮躁的情绪和一个人的孤独，但是那天夏天，莫西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坐禅的化境，每一句萨福的诗在她心里反反复复地吟诵，每一个优美地意境烙在她脑海。她弄明白了，诗歌只是简单的句子，不要贪多，一次阅读只需要吟诵一句。
“在春天的薄暮下，
在满月盈盈的光辉下，
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
好像环绕着祭台……”
萨福、女性、诗，这三个词是她隐居精神生活的全部，却是值得的。莫西的改变，不止是外表，更是内在思想转变和进化。当室友利菁第一次看到转变后的莫西时，她不得不承认着装是其次的，那发自内心的气质和自信才是真正的改变。这种内在改变像是久经潮湿、黑暗的谷底忽的迎来了温暖、和煦的曙光。看到转变后的莫西，利菁回想起了几年前还看不懂的那本书：E.M.福斯特《莫瑞斯》。童年的莫瑞斯活在内心一股说不出的忧郁阴影里，仿佛走在阴暗潮湿、久无日光普照的山谷，渴望山顶有人拉他一把，让他朝着光明往上爬。她心想，莫西就是这样的，改变后的她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她走出青春期投下阴影的山谷了。
三
那天，莫西一如往常地坐在地板上，手里摊开的还是那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破旧的《萨福残诗集》，然后听到了敲门声。这很不寻常，通常没人来莫西这里串门。门一开，站在莫西对面的，是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利菁。利菁头一个反应是一愣，赶忙边说抱歉边抬头确认门牌号码，心想门牌“一七二二六”没错的啊！
“不说了开学才回来的嘛？”莫西说，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拉开寝室门，赤脚踩着地板。
利菁这才反应过来，细细地打量着莫西：利落清爽的短发、松松罩着全身的白色真丝睡衣、细长白皙的脖颈、明显突出的锁骨和纤细修长的手臂，仿佛她初次遇见莫西。她暗想，她以前甚至不曾发现莫西出落得如此俊美迷人。此时，莫西身上散发的气质，阳刚气息中犹带一丝女性的阴柔、纤细，使利菁惊呆了片刻。
“回家也蛮无聊的，头几天还行，多呆的话，我和我妈就大眼瞪小眼了。”利菁将所有东西置在自己书桌前，然后傝坐在椅子上，两脚分开像圆规。
莫西坐回原地，说：“对了，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吃啊？这几天我吃泡面都快成仙了。”
原来刚才利菁提的大包小包都是家里带来的，腐乳、粉蒸排骨、脐橙，什么有，她不想就猜到莫西一个人会吃些什么。莫西一个人留校，得过来陪她才行，况且在家自己也呆不住。她家住在宜城郊区的南丰小镇，高考时就近考上宜城大学，却很少往家跑，除却寒暑假以外，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利菁跟家里人关系不是很亲，父母亲务农，母亲时常还在镇上的工厂打点零工赚家用，姐姐中专毕业，是南丰小学的语文老师，弟弟今年在南丰中学读高三。父母在地里揽活，姐姐性娇，弟弟年幼，所以从小到大做家务的都是利菁，从做早晚饭到午间放牛喂猪。爷爷奶奶更是重男轻女的人，利菁出生那天，爷爷特地买了一串鞭炮往他们家赶，说是迎接孙子出生，结果一生下来是女的，爷爷提着鞭炮扭头便回去了。每日夜里睡不着时，利菁便诉说此番陈年往事给莫西听。奇怪的是，利菁还很疼那个小弟弟。因利菁的关系，莫西可不吃这套，对那小兔崽子心怀不满、不甚好感。
利菁立在水池旁，一面洗手收拾洗澡用具，一面回头瞄地上吃脐橙、看书的莫西。莫西察觉到了目光，却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吃东西，满手尽是橘黄的汁水。利菁看不下去，扔了毛巾过去，莫西嘻嘻地笑了。
等到夜幕降临，看不见的黑夜笼罩着空荡荡的校园时，她们才会向彼此诉说白天无法启齿的话。从阳台的窗子漏进来的昏黄路灯光，上下床杵在两侧的影子，暗夜里低沉磁性缓慢地嗓音，头顶咯咯隆隆作响的电扇，脊背下逐渐变热的草席和草席下面坚硬厚实的地板，这些是莫西和利菁头对头躺在地板上失眠时、倾诉时看见的、感受的。
夜，使一切疯狂，也使两颗赤裸的心更容易接近彼此。
日间，莫西对利菁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但在黑夜的掩护下，利菁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莫西从小沉默寡言，习惯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待周围发生的事、对待周围的朋友和同学。这并不代表她以高姿态来俯视同龄人，虽然她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眼神和不嫌语气。莫西来自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云南大理，家住在依山傍水的茨镇。到入学年龄时，莫西顺利进了学前班，那是当地类似于幼儿园之类的教育阶段。那时的记忆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灰影，唯一确定的是莫西心里的害怕和无助，她渴望别人主动同她说话，渴望陌生的同学喜欢她，渴望试卷上方“总分”那一栏上画着老师优美曲线般的分数：100，可惜她什么也没有，即使是学期结束时，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漂亮的女老师也没有往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瞥一眼，“莫西”这个名字甚至这个人都是不存在的。只有一次，莫西引起了女老师和全班同学短暂的目光，不巧，却是糟糕的回忆。那天，老师领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人进教室，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然后白大褂将一个白色的铁盒置在讲台上，埋头整理盒里的瓶瓶罐罐。莫西隐约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女老师维持秩序，让全班排成队，站在白大褂的前方。莫西躲在桌子底下，大气不敢出。临结束的时候，白大褂发现还有一剂药水，说，肯定漏了一个人。女老师找到莫西后，什么话都说了，她就是不出来。莫西可以听见教室里所有人屏住的呼吸，这样使她更不敢走出去。最后，女老师说，打完针的同学排好队去操场自由活动，不打针的就留在教室。显然最后一句是说给莫西听的。惩罚是留在教室这个幽闭的四方体空间里。
如今，莫西还能记得那个场景。她趴在教室窗台上，望着老师和同学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操场的那道窄小的木板门里。时间一秒秒过去，放学的时间到了，老师和同学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要回家还是继续留在那里。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大三暑假留校期间，这个场景不时浮现在莫西的意识里，唤醒她心中恐惧无助的魔鬼——渴望将自己放逐到广阔的空间，呼吸大自然的万物，可同时愈来愈缩小自己活动的空间，把自己封锁在狭小的小地方里。不同的是，莫西欣然接受了这样的选择，决定如迪金森一样进行自我封闭，结果发现，接受是那样的美好，整个人豁然开朗。
利菁听到这些时，沉吟半天，思考着要说的话，而莫西头脑昏乱，太阳穴肿胀，显然是话说多了。除了十天一次进食堂时对服务员边指边说“我要这个” “我要那个”外，她基本一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往后几天，莫西发现利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心里犹自想，我的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同时，阵阵喜悦和虚荣心泛上心头。
利菁默默的关注只是前奏，随着大四新学期临近，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起来，楼道里充斥着各种吵杂的声音，同时，莫西反反复复经历了几十次类似利菁“惊讶——恍然大悟”的滑稽场面，往往是莫西开口说话，对方才张大嘴哦一声，然后惊奇地打量她，好像看见了外星人。
莫西确实是外星人，毫无预兆地空降在宜城大学工商管理系宿舍楼里，不少男生甚至纳闷，那跟他们足足上了一个月专业课的陌生人是谁，却没有人留意到原来的莫西人间蒸发了，除了同寝室的利菁、刘桦和李响。刚开学那天，李响劈头盖脸对莫西说：“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就是矮了点，真可惜！”刘桦起先很害羞地留意我的举动，直到某一天聊到这个话题时才说：“莫西，你现在这样好看多了，跟以前简直是两个人。现在我俩一起走在路上，我老发现一路的人都在偷偷瞄你。”莫西承认，回头率确实是很可观。
她深知自己的变化，因为她是为解放内心、释放自己而改变了，却没有想到反响如此强烈，出乎她的预料。于是，一股奇怪的强烈欲望从她心中浮起，她想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模样，起初是想确定为何周围的人如此疯狂，后来慢慢地转变为害怕失去关注的强迫欲。此时同利菁一个人在时大不一样，她很安静，莫西可以专注地回到隐居生活——读诗、吃饭、睡觉，可如今她一夜之间炙手可热，内心的虚荣已经蚕食了坐禅的宁静。
莫西，不能回头了。
她特地买了一面落地镜，用双面胶贴在衣柜门上。不知多少次，莫西望着自己的模样发呆，出门前梳妆时，一个人无聊时，甚至是夜里爬下床喝水时。干净利落的短发，菱角分明的脸，迷蒙清澈的双眼，映照在莫西的对面的镜子里，那画面有时透着日间的光亮，有时陷入朦胧的昏黄路灯光里。同样的一张脸，以前莫西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现在她总是想看看自己的样子，想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镜子里的她开始昂起低垂的头，发现抬起头的那片天空也一样美丽，接着便开始迷茫，什么才是真正的存在。
自信里犹带的一丝忧愁和迷茫，更是增添了莫西忧郁的迷人气质。
利菁说：“莫西啊，要是你大一就成现在这样，准你迷倒一把系里的小女生。可惜，大四要毕业了，好日子不长了。”
莫西一笑置之，没有理睬她。虽为时晚了些，亡羊补牢却也得到了预期不到的效果——于斐注意到了莫西。
于斐和李响是很合得来的游戏好友，大一“泡泡堂”，大二“劲舞团”，大三“征途”，大四“魔兽”，她俩交情如同游戏年龄一般日渐增长。天气热时，两个对门寝室的门窗通通敞开，一来通风散热，二来她俩随时可以通报“敌情”，尽管每次午睡的时候，利菁和刘桦都因为这个烦恼不已，两位游戏搭档却仍乐此不彼。与此相反，于斐和莫西是两个世界的人，价值观、世界观、对人对事没有一样有共同点，前者同好友李响一样是天生的乐天派，什么事都先做了再说，后者莫西事前脑袋里装的满满的，一股子劲地想退缩，但只要逼不得已迈入行动中后就疯狂地往前冲。但，“外星人狂热”期间，两人都没有看见横跨在彼此之间的鸿沟，她们的目光飞越过一切障碍，融合在一起时迸发灿烂、短暂的火花。
新学期不久，那是秋后宜城难得凉爽天气的日子——宜城典型气候为冰火两重天，全年不是夏天就是冬天，只有在冬天来临前的一个星期才是名副其实的“秋爽”。就在那宝贵的七天里，莫西发现于斐时不时跑到李响这边来。
莫西还记得那一天，不管多少次闭上眼睛，于斐推门而入时的神情和动作都会映入她的脑海。她伏在电脑前面PS自拍的照片，神情想必有些倦怠，左手慵懒地托着下巴。于斐进来时，她借着下巴压在手心的力，稍微把脸偏过侧面，只是好奇心使然地看谁进来了。目光对视，三秒。莫西的人生因此改变了。
往后的两天里，莫西陷入不可救药地两难中。她深知，每一次的沉迷，都是一次沦陷，可是一个道理让她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无论今天决定行动的结果有多糟糕，也比明天伟大的计划强百倍。她的勇气来自于近来转变之后满满的自信。择日不如撞日，她行动了，那时宜城已经步入初冬的凛冽寒冷中。
刚从超市回来，于斐、小房、李响和莫西四人顺便路过校园卡中心，李响说要进去充值，饭卡没钱了。那时天已经黑了，虽没有风，却冷得不像话，莫西感觉冷空气直往她身体里钻，心脏紧缩得难受。于斐站在她的对面，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不时点着脚尖，有点冷的样子，小房在不远处的草坪后面躲着给网友文心打电话。独自面对着于斐，莫西说不出话来，所以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购物袋，感受着它的重量：泡面、火腿肠、饼干等相关的垃圾食品。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直到李响出来、小房回来，莫西失去了跟于斐单独说话的机会，只好跟着她们往回走。
回到寝室后，对门两间寝室门紧紧地闭着，莫西心绪更是纷乱如潮，恨不得冲开那两道厚重、无辜的门扉，不顾他人奇异的目光，拉起于斐跑出牢笼一般的宿舍大楼。片刻冷静后，莫西采取了更为理智的方法。她抱怨晚饭吃多了，肚子有点难受，过来串门的小房提议出去散散步，两人一拍即合。莫西知道，小房肯定会拉上于斐；但莫西不知道，小房是否看出了点端倪，因为接下来她突然改变主意不去散步了。
当时，莫西和于斐肩并肩靠在公共卫生间外的墙壁上，走廊里回响着卫生间里轰隆隆的冲水声，接着是小房的声音。她说：“于斐，莫西，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晚上我想洗澡来着，刚忘了这事。”此刻的场景，莫西想起张爱玲故事里的氛围，走廊里幽暗冰冷的光，厕所里空洞的流水，还有人物之间淡然的对话，这些无不是她笔触下的文字流彩。这让莫西有点心烦。邵之雍去九莉寓所的夜晚，姑姑楚娣总是紧闭着的卧室门，会让九莉心烦意乱。莫西多少察觉到了这些善意的回避，但她马上打消了这疑神疑鬼的念头，毕竟偷偷摸摸做亏心事的时候胡思乱想是正常的。
“那我俩是去，还是不去啊？”于斐问，侧过脸来望着莫西。
她是北方人，普通话发音很标准，这也是令莫西有时不敢跟她说话的原因。有一个约定成俗的道理是这样讲的：如果一个人用普通话跟你聊天，他说三遍你都没有听明白他讲什么，那人铁定是云南人无疑。不巧，莫西正是云南人，而且小学拼音学的一团糟。
“去呗。”莫西说，没有看对方。靠得那么近，她可以闻于斐身上淡淡然的冷香，其中夹带冬天寒冷的潮湿风味、热水敷面后的体香和爽肤水的清香。
莫西没有想到，那晚于斐竟然会跟她说那么多话，而且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心里话。有一类人，无论是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都不动怒，谁也不得罪，平易近人，貌似甚好相处，其实没人能走近她的心。李响就这样跟莫西说过：“你别看我俩玩游戏打打闹闹的，其实我不懂她，是真不懂她。于斐向来不说心事，我俩只是无聊日子打发时间的方式碰巧一样而已。”于斐，于斐，曾经无数次莫西心里如此念着这个名字，总能感受到那份犹带冷淡、渴望热情的分量，有时觉得很远，远在天边，有时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人如其名——于斐——每个人都可以很自然叫她的名字，两个字总是脱口而出，却没人知道或唤过她的小名。 此外，于斐冷美人的性格却是很受异性的欢迎，总有不少男生想要挑战高难度，事实是于斐的男友换了又换，没有长过一个月，也从没有过单身的时候。后来，李响莫名其妙地对莫西说：“你说你这是何苦呢！直往火坑里面跳，我说你就是贱，老喜欢上这种冷冰冰的人，受虐狂！”
莫西让于斐承认对自己的爱那天，宜城已进入了寒风凌洌的隆冬。树梢上挂着银白惨淡的月光，石板路上路灯投影下来的昏黄灯光，她俩的影子灵活跳动着，仿佛灵魂之舞。
她提到了她的家人、她的童年、她的初恋。莫西都仔细地聆听着，觉得是一种享受，即使天冷得不像话。她表面冷冷的，内里却是很可爱，同时莫西发现，近来她看着莫西时常会脸红，甚至说话时也带羞涩的笑容。那份冷淡里的仰慕和爱恋，最令莫西心醉神迷。她不会傻得看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是，她在犹豫——对，这几天她一直在犹豫，而且也想不透在犹豫什么。
“你说，一个人会不会因为爱而改变？”她问，脸庞侧面陷在阴影里，嘴角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发丝随着身体的动作而颤动。
“会吗？”莫西装作很自然地冷笑一声。
风吹着，越来越冷，偌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
“我们往回走吧。”于斐耸着肩，说。
怎么办，莫西心想，没有时间了。在拐角的地方，暗黄的路灯下，喷泉的对面，她走在莫西的左侧。
“斐。”莫西向火坑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她应声转过身来时，莫西早已抓住她的手，把她揽入怀里。她有点惊讶，但仍任莫西抱着她，也许她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拥抱一下，所以轻抚着莫西的背。渐渐地，她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远处缓缓而来汽车的耀眼车灯，从她俩身上扫过，渐行渐远，周围又沉寂在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下。有那么一刻，莫西突然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三年前于斐穿白色连衣裙的样子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出来——柔黑的发丝温顺地滑进文胸里，裸露的双臂白皙嫩滑。紧接着，她想起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模样，当然是改变后莫西的模样，她已经彻底忘记之前的容颜了。她习惯否认过去的东西，照片、文字和画像不是按期烧掉，就是压在满布灰尘的箱底，最好永世不见天日。愈是躲开过去，过往的情结愈是阴魂不散，深层的懦弱、自卑的脾性并没有因改变而离去，反而变本加厉了。莫西心里告诉自己：再见了，莫西。
“斐，跟我在一起吧。”寒冷的空气使她舌头打结，声音听起来很奇怪，连她都没有认出自己表白的声音。
不知为何，莫西冷静异常，犹如一个事前做好万分准备、考虑了任何一种突发事故的罪犯，在特定时间埋伏在目标出现的地点伺机犯罪。目标洞悉了对方的意图以后，渐渐紧张起来，心跳加速，脉搏狂跳。
“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不是怀疑，也不是生气，而是，而是充满期待地想要弄清楚莫西说那句话的意思。此刻，于斐变成了沉默的羔羊，莫西唾手可得。
“我的意思是，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女朋友。”莫西说，一字一顿地强调。
莫西从没有想象过，于斐在自己怀里紧张得心跳异常会是怎么一番情景，所以那晚她一直沉浸在志得意满、狂妄自大中，镜子里的她膨胀得快要爆炸了。于斐反问她，是否知道近来她对莫西的爱恋时，莫西满口答应说早就知道了，自己只是掩饰着不让于斐知道。可怜的莫西，你竟然不知道此番一句无意的话让于斐思考了很久，终于埋下了隐患。她没有想过，于斐可不是那种掉在甜言蜜语里呼哧呼哧的小女人，她不希望主动权掉在对方手里任对方为所欲为。
李响一个电话敲醒了两个人。“大姐！”莫西刚接通了电话，李响阴阳顿挫的声音就劈头盖脸而来，“你们两人到底回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十一点半了，要熄灯了，再不回来你俩就只能开房间去了。”
“啊？就十一点半了啊？”莫西摸摸头发，边说边看着于斐。
“对呀，您俩位老人家是否想晚归，明早在下面公告栏上记个芳名？”李响的语气就像酒席桌上问莫西要不要点一盘啤酒鸭，背景音乐是windows XP不变的关机音乐，显然是她战斗了一天的“魔兽”，要下班回家休息了。
莫西的心情好的不得了，整个人像飞起来一样，却没有考虑过这个世界不止她和于斐两个人，自然也猜不到往后的日子里，她自己所能接受的外来奇异的目光，于斐不一定能承受。那是后话了。此时，莫西根本无暇考虑后果什么的，知觉迟钝、信心膨胀、感官兴奋，种种症状显示：适才亲吻的狂热和兴奋充斥她的大脑，理智和情感都无法进入她的心丝毫。
一夜之间，她容光焕发，变得更耀眼。世界就在她的脚下，遇见的人主动向她打招呼，仿佛一直以来她就是焦点。
四
莫西映照在虚幻、朦胧的镜子里，同暮色里即将降临的黑夜融合在一起，显得怪诞、异常。只有莫西和利菁两个人在寝室里，刘桦不知所踪，李响被网友所逼约会去了。
利菁莫名其妙地看了莫西一眼，不置一词。
“怎么了？”莫西问。
利菁笑而不语，摇摇头又上网了。
“怎么了嘛！我知道你肯定想到了什么，别话说一半掉我胃口！”莫西双手撑在镜面的两侧，扭头威胁利菁。
她慢条斯理地喝一口水，清清喉咙说：“你现在的一天24小时，可以平均分配，三分之一用来睡觉，三分之一坐在电脑前上网，三分之一杵在镜子前面自恋。”
她以为莫西会笑翻了身，不料她只是莞尔一笑，似乎想着别的事情。瞬间狂喜，顷刻狂悲，莫西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太多东西，需要时间和沉默来消化，所以她无法说出口，即使是在夜深人静时。同时，莫西没有意识到，她将失去利菁本应对她的同情。
李响回来了，手提包往桌上一扔，便聒噪开了。
“天哪！我终于逃回来了！”
“咋啦？你老人家不是约会去了嘛。”利菁问，莫西还在照着镜子，从镜子里看着背后的李响。
“刘桦去哪了？我被她害惨了，不是说好十点一到给我打电话的嘛。你们知道过去那一小时老娘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狂躁地踩着冰冷的地板来回走。
“那男的长得怎么样？”莫西和利菁异口同声问。
“还长的怎么样哩——屁！要不他死缠着我，我烦了，鬼才大冷天出去喝东南西北风，不止恐龙，还一变态，第一次见面就想上，估计是一处男黄片看多了全身火热，想找人发泄！”
利菁扑哧差点把刚喝进去的水喷出来。
“哈哈！后事如何，且讲来！”利菁说。
莫西虽心事重重，不过好奇了，等着李响的下文。
“小气鬼一个，什么东西也没吃，就一个劲地把我往没人的地方带，结果在一个树林旮旯里，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开始，我就老觉不对劲，咋那声音怎么那么奇怪法，一看，好了！一男一女躲在旮旯里正在上下运动，那叫声连我都不好意思了。知道你们享受云里雾里的，好歹考虑一下旁边人的感受嘛。”
“你干嘛跟着他去那偏僻的地方，好危险的，他肯定是故意的。”莫西说。
“你以为我愿意啊？那变态男支支吾吾地老想办法把我弄那儿去！我也没想到他想把第一次贡献给我呀！”李响显得很无辜，一副惹人怜的样子，继而又兴奋地说，“女上男下式耶！那女的坐在上面好享受的样哪——”
“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啦？”利菁反问。
“不用看嘛，光听那凄厉的叫喊就知道啦——对了，刘桦呢？她把我害惨了，说好让她十点准时给我打电话，我才有借口脱身的，结果把我一个人撂在那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知道呢，不知所终。会不会也像你一样遇见了色狼？”莫西说，有气无力地。
说到男人的这个话题，话锋自然会转到于斐那里去。关于于斐，莫西总是竖着耳朵听，不发表意见。
“你说，”利菁最好奇，问李响，“于斐男朋友换得那么勤，这方面不知道她怎么处理？”
李响斜眼看了莫西，才回答：“她呀，你操什么心，她有的是办法，她才没那么傻呢，整治男人的办法于斐一套一套的，从来是男人倒贴还要吃亏被甩，她很懂得保护自己的。不过，于斐最近休战了，决定过清心寡欲的日子。”
“为什么呀？”
“我哪知道，准是累了呗，说不定遇见了难处理的人和事。”
莫西有点疑神疑鬼了。她想，估计李响知道了，不知是上次晚归时自己猜到的还是于斐告诉她的。利菁和刘桦显然没有李响那般会察言观色，还蒙在鼓里，许是对这方面迟钝一点。这件事情莫西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况且她和于斐之间出现了一点问题，就一直搁置了。
两人之间本来就很少交集，只是被一时的激情蒙住了双眼，激情过后，种种问题接踵而来。每次听到别人议论于斐和男朋友的关系问题，莫西心里不知是骄傲还是哀伤，她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于斐的，但是于斐起码爱上了她呀，这不也是一种骄傲吗？更严重的问题——莫西的优柔寡断和缺乏信心——那晚她鼓起勇气作出了决定并得到了成果，但是性格是改不了的，她又陷入了那种莫名的自我怀疑和畏首畏尾中。激情过后，她等着于斐对她爱的肯定，两间寝室却是静悄悄的，沉寂在冬天冷清无声的气氛中，想必所有人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保暖呢。莫西常常会想，要是两个的恋情开始在炎热的夏季，也许就不会凋谢地如此猝不及防，如此这般前行一步后刚回头，身后就已落满了可怜可笑的枯枝败叶。炎热的天气里，两个对门寝室间的来往可是密切的，即使莫西经常跑到对面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再说莫西现在受所有人的欢迎，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声笑语，可冬天就不一样了，寝室门都是紧闭的，莫西吱呀一声开第一道门，冷风猛灌进来，室友齐涮涮看过来。穿过毫无声息的走廊，莫西吱呀一声推开第二道门，穿堂风裹着她冲进门里去，室里的人又齐涮涮看过来。如此开场戏之后，莫西便再也没有勇气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斐的反应出乎莫西的预料，往往打一声招呼就转身忙自己的去了，莫西一个人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莫西常常怀疑，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们的事情，但是她们装作不知道。
那天中午，莫西不知哪来的勇气跑到对面去了。
“于斐！”莫西尽量叫得生疏一点，“一起去吃午饭去，兰州拉面怎么样？”
当时小房也在寝室，手上端着脸盆往水池旁边的石阶上搁，可能刚洗完脸，于斐坐在她那台古老笨重的电脑前面，胡乱用鼠标点页面——她很久没有玩游戏了，还有隔壁寝室的卡卡也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吊在床栏杆上。
“好啊。”于斐没有回头，低声说。
“我也去，我也去，”卡卡说，“我想去吃炒面片，上次没吃好可惜啊，这次要补回来。”
于斐权当没事发生一样仍旧点着鼠标，莫西怔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善解人意的小房用微笑的眼神询问莫西。好了，莫西变成总开关了。
“好啊！一起去吧，小房也去吧，快点快点，我肚子饿死了！”莫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般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
那顿饭最后演变成一场沉默的哑剧。做与不做，说与不说，对于莫西的现况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最后都会落得不欢而散的结局。可悲的地方在于，她不服输，她想力挽狂澜，尽管大势已去，尽管她在其中挣扎、痛苦、迷落。因为她想挽回，因为她在意，所以周遭的人无心或有意的一句话往往刺伤她脆弱、敏感的心。要命的是，她的心灵伴侣却没有站在她的身旁，而是冷冷的旁观，仿佛欣赏一出莫西自己的笑话。莫西，变成了小丑。
在场的每个人都还记得那一幕：尴尬、难堪的午饭后，莫西和于斐走在前面，小房和卡卡压尾。
“哎呀，你们怎么这样啊！好奇怪，看起来真的好奇怪。”卡卡说。
莫西不敢回头去看卡卡的表情，默默地牵着于斐的手。两颗心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打破这些东西，需要的不止是勇气，还有对方肯定的眼神。莫西看不到于斐肯定的回应，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结果越猜越糟——莫西永远只会灭自己的威风。尽管如此，莫西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尝试，这对于她来说，真是勇气可嘉的行为。
走在图书馆的路上。
淅淅沥沥的细雨，亲吻着潮湿的地面，没有半点风。两人各自打着伞始终沉默着，静静地感受潮湿、平凡的雨天，任雨点飘洒在雨伞遮不到的裤脚。
“昨天晚上，你怎么了？”莫西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看了莫西一眼，羞涩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莫西也不记得昨晚是怎么了，估摸有一点冒犯了于斐的记忆，当时很多人在场，于斐一如往常没有发作，却用沉默惩罚了莫西。肯定有什么事的，即使真没事，于斐遭莫西一问，肯定反问我昨晚怎么了啊，但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你喜欢这样的天气吗？”于斐破天荒地说话了。
莫西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说：“不喜欢。”她定睛地看着雨伞下的于斐失望的表情，立马反应过来，原来于斐也在努力迎合她。莫西想要再说什么，却杵在那里。
“有时候我挺喜欢，感觉很好，要看心情。”于斐说。
“只要有你陪，去哪里都喜欢。”莫西是真心说这句话的，此刻却显得矫情造作，顿时把场面弄得更僵。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莫西和于斐平静地分手了。
五
还未真正的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尽管她提出了分手，但是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痛苦和猜疑折磨得使她夜不能寐、食不能享，她变憔悴了，镜子里的她一副瘦骨嶙嶙的鬼模样。同时，她渐渐地明白，她爱上的是没有结果的美的存在，享受的是没有现实土壤的艺术花朵的芬芳。爱情却不止艺术，还有生活，莫西不幸地吞下了爱的生活现实，得到了爱的艺术，结果换得一身的落寞。
莫西不需要别人的同情，除了利菁和刘桦的支持。真不巧，这件事情上她失去了她俩的同情，特别是利菁，因为闹到分手后，她俩才在李响的口中知晓这回事，错愕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和受伤。
“莫西——”
莫西还记得利菁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惶恐、错愕、哀伤。
“利菁，我没想过要瞒你，只是发生太多事情了，而且我以为你知道了,”她还想说什么，被利菁打断了。
“你让我想想——突然之间，我觉得你很陌生，你让我想一想。”
刘桦的态度温和一点，不过从她话语的字里行间，莫西仍能感觉到她站在利菁那边。
“你知道吧？利菁最在意的是，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了你们的事，就我们俩像傻瓜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无所谓，我是觉得利菁很受伤。她可在乎你了。”刘桦说，一副尽量原谅莫西又很无奈的模样。
如此这般，莫西自巅峰滑入了万丈谷底，再一次陷入无名的哀伤和自责中。
“不过，莫西，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追到于斐的？”
大家如今好奇的只有这个了，也许得到于斐被视为一种荣耀或战功？
莫西觉得一张无形的黑夜的网罩住了自己，她想逃离，却无地可去。她想消失于此世界，失踪在熟悉的地域，最好魂飞魄散，无迹可寻，谁也找不着她曾经活过的痕迹。一了百了。她想，黎明之前的夜是最黑暗的，那此时便是破晓前的盲从，何时才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的灵魂渴望升入理想的殿堂，肉体却在尘世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她不甘心，她想反悔。
她不甘心做一回小丑，她不甘心为何于斐如此冷漠。
“那——我们还是分手吧。”
“好吧。”于斐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没有期望没有失望没有生气，什么也没有，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于斐一步步向前迈进，莫西却频频回顾、留恋过往。如此这般，打倒莫西的往往是某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或是突然之间的感情错位。两人分道扬镳以后，莫西便再没有抬起目光注视过于斐，因此偶然的目光交接也使莫西心潮难伏、悲痛万分。小房的生日酒席上，她沉默在众人欢笑吵杂的喧哗中，于斐咯咯笑声尤为刺耳，她迷失在茫茫人海里，深感恍若隔世。蓦然的勇气和决心来潮，她决绝地抬起头，迎上于斐的目光，对方呆住了。就这样，两个人，曾经相爱的两个人遗世独立，交互的眼神默默地传递，从此，莫西肯定了：于斐爱着她——倘若世间仅有她俩，于斐还会明明白白地袒露她的爱，只是世间人情世故、纷繁复杂，她选择了放弃。于斐比莫西看得透，她开花只会为了结果，她将没有未来的苗头亲手扼杀在摇篮里。
莫西，被遗弃了。
一丝的希望还保存在她心里，那重量平日里似有似无，到特定的时刻会突然跳出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还记得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重读《在维纳斯脚下哭泣》那天，小房推门进来便问：“莫西，于斐哪去了？”
她一愣，顿时答不上来，所有空落、难受的感觉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去。
“我——不知道啊。她不是跟你出去逛街了吗？”
尽管两人避而不见，但莫西心里明白，那个人就在对面某个地方存在着，这是一种期盼，一种温暖，也是一种幸福。突然，另一个人跟莫西说，那个人整天不见踪影，不在那个地方，莫西就慌了神。
片刻后，莫西推开对面的门。于斐正好坐在椅子上，拿毛巾擦拭柔顺的湿发——她刚洗完澡。小房也在。
“于斐，你回来了啊。”莫西刻意提着轻快的嗓音，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嗯。”她低头，继续弄着头发。
这场景使莫西想起她俩的初次见面，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于斐还是原来的于斐，可莫西觉得自己无法回头了。她彻底清醒了，于斐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朵躲在角落里的蔷薇花，是古堡里沉睡的睡美人公主；于斐等待的是吻醒她的王子，不是躲在奢华背后倾慕她的流浪孩子。
在那一刻，泪水涌上了莫西的眼眶，她转身离开了。
寒假到了，春节临近，旁边的同学陆续地离开。于斐很早就走了，莫西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后知后觉的脾性让她每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完，最后孤零零地拖起行李箱赶去机场。其实她很害怕这样，从暑假留校开始，“孤独”这个词多了神秘以外的一层含义——身边人都离你而去，只有你一人固守精神的家园，这种另外的含义里夹带了丝丝的恐惧。又一次地，她恐惧了。离开前的一晚，莫西哭了。寝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她的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映照着她的上半身。利菁在睡觉，没有一点声音，顿时莫西发现，又只剩她一人，黑暗和静默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无声的泪水磅礴夺眶而出。
第二天，送走利菁的巴士以后，莫西坐计程车赶往机场。很多年后，莫西对那一天仍记忆犹新，因为那一年特大雪灾覆盖了全国大部分城市和地区，造成航空、铁路运输停止，春运期间被困在异地的人流不计其数，她却很幸运。据她所知，她乘坐的是从宜城飞往昆明的最后一个航班，她刚回到家，新闻报道宜城机场停飞了。
莫西幸运地，从地狱般的宜城逃回了阳光明媚的大理。
六
在新闻联播频频报道，因恶劣的雪灾天气，某某航班被迫取消、某某路线的火车受困车站的同时，大理犹如世外桃源一般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莫西觉得来到了世界的另一边、转角的天堂。她不敢想象，如果飞机航班取消，她被滞留在宜城那座冰雪纷飞的城市里人去楼空的宜城大学，她该怎么办？
她逃出来了。五光绚烂的阳光突破阴霾的云层，莫西豁然开朗。
（注：偶然翻出五年前的拙作，惊讶那时的心理状态：苦闷、无方向，困在自我中，此时回头去看，真不好意思去读，不过还是拿出来做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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