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傍晚我去了超市

那天是星期三，天刚刚黑下来，她在厨房切番茄，我拿了本书坐在洗衣机旁边，等着晾衣服。当我翻到第247页的时候，我听到厨房门拉开的声音。 她走了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说：“小明，你去超市买包盐。” 我穿上外套，拿起了钱包。 我只需要穿过一条街，就能抵达离家最近的超市。天已经黑了，但这时候街上的人仍然不少，有刚下班的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的从我面前经过，车筐里放着一捆芹菜，然后停在下一个菜摊前，开始讨价还价。 我过了马路，超市的门自动打开了，我走到调味品的货架前，准备拿离我最近的一袋盐，这时我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回头，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穿海军服和卡其色条绒裤子的小男孩，站在摆满袋装和瓶装酱油的货架前看我。我又转过头，拿了盐准备走。 我总觉得这个小男孩很眼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可能是住在跟我一样的小区的某一户人家的儿子吧，散步或者交水费的时候遇见过；也可能是哪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也有这样一头棕色的头发。我想不起来了。 到我结账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从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抽了一根有花生酱夹心的硬糖,匆匆付了钱，转身又回了调味品货架旁。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摆满了一排袋装和瓶装酱油。 我把硬糖递给他。他的手指灵巧的拆开了包装。 “你在等人？”我先开了口。 “对。” “等谁呢？” “德瑞姆。” “他是谁？” “我不知道。” “哦，那他什么时候会来？” “我也不知道。” 我抬头看了看超市墙上的挂钟，想起厨房案板上她切好的番茄。 “我得回家了。” “好吧，谢谢你的糖。”他眨眨眼睛，“再见了。” 我推开超市的门，门外依旧是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嘿！小明，要迟到了，你还愣在这里干嘛！”身后传来了很熟悉的声音，可我想不起来是谁。我回过头，发现是小华。他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 小华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还买了包盐？哈哈！好吧，知道你口味重。今天晚上乐队有表演，你忘了？” 乐队？我想起来了，我大学的时候曾经在一个乐队待过一阵子，里面好像就有小华。 他往我手里塞了把吉他，叫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糊涂，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华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还有乐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早就从乐队里面退出了。 但是我又鬼使神差的——这是我今天第二次了，跟着小华朝着街的另一边走。我想起她还在厨房等着我的盐——算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华带我来的地方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人民广场。周围有很多散步遛弯的居民，孩子们在互相追逐，不时有穿着轮滑鞋的人从身边飞快略过，一阵风一样。表演用的舞台已经搭好了，像一只怪兽在黑暗中隆起，高高低低的钢条错落有致。旁边是一块很大的手绘宣传板，上面画着一个黑色的外套形状的物体，一把吉他，还有飘扬的彩色音符，中间是三个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来的大字：“黑夹克”。 这好像是我们乐队的名字，我有点想起来了。不远处有一个头发有一撮蓝的小伙子在向我招手：“嗨，你总算来了，就等你啦。”他递过来一只麦克风。 哦对，我还是乐队的主唱呢。可我已经好久没有唱过歌了，自从退出乐队不久以后，我去一家公司应聘做了小职员，然后和她结了婚。我再也没有唱过歌，连走在路上哼哼小调子都没有过。 人们逐渐聚集过来，很多都是附近的大学生，他们手挽着手，穿着T恤和牛仔裤，站在傍晚的暮色里，眼睛闪闪发亮。 我跟着大家一起走上舞台，我没有穿演出用的衣服，只是穿了件灰色的套头衫，一件休闲外套，还有一条很宽松的运动裤。太不合时宜了。我有些担心，我怕会把这筹办很久的乐队表演搞砸。 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我看到舞台底下，年轻人们挥舞着双手。然后前奏响起了。 一切好像突然回到了当年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到小华在架子鼓后面，双手起起落落，“咚咚咚咚”，像是敲在心脏上；蓝毛小子扫着和弦，一下，一下。我拿起麦克风，开口。 我的声音还像当初一样，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仿佛本应如此。我看见有无数音符从我一开一合的嘴巴里飞出去，飞到人群上空，人们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他们。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棕色的头顶，一闪而过。 我好像记起了这种时刻，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时刻，我们站在舞台上，灯光从身后打来，冲破黑暗，射向很远很远的地方。“B-jacket！B-jacket！”我听到台下的年轻人的放声呐喊，和向上高高举起的拳头，我忍不住也跟他们一起喊了起来。“B-jacket！B-jacket！”我隐约听到身后小华的尖叫声：“看吧！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表演像我记忆中一样成功，我们欢呼雀跃，拿酒互相碰杯，泡沫飞溅，散落一地。 夜深了，表演也结束了，人们三三两两的散去。小华走过来搂住我的肩，酒气喷了我一脸：“我就说嘛，我们很厉害的，我们将来会更厉害的……我们乐队……全世界都会知道……” “哎，走啊！”远处有人在向我们招手，“吃夜宵去！” “走吧小明，我们再去排练几首好歌，乐队一定会变得更强的……”小华拉着我说。 我想起在厨房的她，还有番茄的味道，而眼前仿佛有几束光在闪动，走远了的人在我的眼里越来越模糊，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我再不快点跟上去的话…… 我向前迈了一步，又抬起脚，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地。 “你……你们先走吧……我有点……事情。”我停下脚步。“好吧。”小华拍拍我的肩膀，看了我一眼，就去追赶已经走远的伙伴。 大家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广场上只剩下几位踱步的老人，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还有一位遛狗的中年男人。 “你吃乌贼饼吗？”我转过头，看到了棕色的头发，是我在超市里遇见的那个男孩。 我说声谢谢，接过了他手里一只乌贼饼。我已经闻到了烤的正好的乌贼和鸡蛋混合在一起的诱人香气，我有些饿。 我很久没吃乌贼饼了，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说乌贼这种东西胆固醇含量太高，不利于我发福的身体。 “你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他没有看我，目光直直的落在几步之外的一只甲虫上。 “我年纪不小了，也结了婚，准备要小孩，不能冒险了。” 他没说话。我们都没再说话，我默默的吃着乌贼饼。后来踱步的老人，年轻的小情侣还有遛狗的中年男人都不见了，我们也站起身，往回走。 直到我们遇见的那个超市门口。我看到车辆川流不息的景象，一开始的那个中年妇女依然在菜摊前讨价还价，好像我才刚刚离开了两分钟。 “你还要等他吗？” “谁？” “德瑞姆。” “不等了，等不到了。” 我回去的时候，衣服已经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有些惊讶。她接过我手里的盐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充满了哗啦啦的炒菜声和番茄炒蛋的香气。我先打开手机，看见小华刚发的朋友圈：“注意！新的理财项目……” 没什么好说的，我点了个赞，然后关上手机，翻开书的247页，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