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

我第一次见到白素贞，她还是一条小白蛇。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和我一样，只是在西湖中修行的水族。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 爱情总是让人盲目，我就像一颗附赠的卫星围绕在她身边。 她喜欢每天扭动白皙修长的身躯在水中遨游，就像是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女王。 她告诉我，她的理想是有一天可以法力无边，受万人敬仰！ 她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沉默了。 我怎能说我只想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千秋万世？ 我俩渐渐熟悉，出双入对。 其他水族都取笑我——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啊，老乌龟？ 我苦笑，我怎敢奢望女神的爱情？ 我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的过下去。 可是，意外总是来得比明天更快！ 一件宝物突然降临，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那一天还是如往常一样，西湖的水族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陪在白蛇身边，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突然，一道刺目的金光从湖面透射下来，照亮了西湖水族们惊诧的脸。 白蛇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立刻扭动身躯，疯狂地向湖面游去。 所有水族都知道，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拿到那个闪着金光的宝物，任何水族都可以让自己的修为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四周的水族躁动起来，瞬间都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眼看白蛇就要被他们追上了！ 她幽怨的回头看了我一眼。 不必多说，从那眼神里我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已修行五百年，西湖里其他水族都不是我的对手。 白蛇一口吞掉了那颗金珠。 我知道，从这一刻，西湖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我们腾云千里，来到了青城山。 虽然宝物金珠法力无穷，但白蛇毕竟不能熟练使用，在即将到达的那一刻，她突然掉了下去。 我发疯一般四处寻找，但青城山山高林深，我找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也没有发现她半点身影。 正当我体力不支准备休息的时候，白蛇两颊通红出现在我面前——当然，我们此刻都还没有修成人形。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她眼神躲闪，没有回答。 ——老龟，我们大概要多久能修成人形？ 我看着她，幽幽的说：你们蛇族只需要千年道行！ 是的，我骗了她——其实蛇族只需要修行五百年就可以幻化为人。 白蛇认真的看了我一眼，相信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都专心修行，不要再虚度光阴了！这样吧，今后你住山阳我住山阴，修行成人之日再相见！ 晴天霹雳！ 我得罪全西湖的水族，奔波千里，却要与你背山分居？ 我知道，在白蛇消失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她突然有了修行成人的想法。 我从不曾违背她的想法，我只能住在山阳，有时偷偷去山的另一面看看她。 白蛇很努力，也真的丝毫不曾分心，再加上金珠的威力，她的修为竟然很快就超过了我！ 这样下去，我和她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我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我要前往西方求道。 我在山洞留下一封信。 如果她看到信想让我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 回到青城山已是七百年后。 这七百年，我在西方佛祖座下虔心听道，终于受佛祖点化，化身为一个渡世高僧，来人间扫尽妖邪、历劫羽化。 我走进曾经的山洞，里面的陈设没有任何变动。 那封信依然摆在石桌上，落满了尘埃。 阿弥陀佛。 我虽口念佛号，心却如同刀割。 我不知道白蛇去了哪，脚步却下意识向西湖走去。 凭借千年道行和佛祖所赐三件宝物，我一路斩妖除魔，为沿途百姓带来安宁。 我站在西湖边。 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只是人早已不是旧人。 ——你听说了吗？西湖边新开的那家“宝芝堂”里有个许神医，据说什么病都能治好！ ——真正医术高明的是他家白娘子，大家都说她“妙手回春、菩萨下凡”！ 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忙走上前去。 ——请问二位施主，你们刚说的那个“宝芝堂”要怎么走？ 站在“宝芝堂”门口，我知道我找到她了！ 满屋子都是她的味道，即使隔了七百多年，我依然一点都没忘记。 我再一次看见了她，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她。 她身着一袭白衣，在药柜间如穿花蝴蝶般翩翩起舞。 ——大师，你找谁？ 她竟然没有认出我？！对，一定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和尚，受佛法庇荫，所以她没看出来！ 我知道，这只是我在自己骗自己。 隔了七百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她却不会记得当年那只老龟。 这时，从内堂走出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男人。 他走过来，抓起她的手，柔声低呼：娘子。 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险些站立不住，连忙撑住禅杖。 我离开后，她竟然找了一个凡人成亲！ 我苦笑，原来一切都只是我徒付痴心。 我默默离开了，谁也没有注意——只因我本就多余。 我在净寺混沌了几日，准备出发时却凑巧在街头撞见许仙——白蛇的凡人丈夫。 那时，许仙拥着一个妙龄女子从青楼中走出，脚步晃荡。 我顿时怒火攻心，正想冲上前去指责他，突然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许施主，你还记得老衲吗？ 许仙抬起醉醺醺的脑袋看着我：不认识，不认识。臭秃驴，快给本大爷走开！ 我皱起眉头，原来他也只是表面斯文而已。 ——施主，老衲要是走开了，你的灾祸可就无人能解了！ ——哼，危言耸听，本大爷不信！大爷可是钱塘第一神医，能有什么灾祸？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子的来历？老衲在净寺挂单，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什么时候来找我！ 我转身返回净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果然，第二天晌午许仙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大师，昨日小人饮酒过度，无意冒犯。请您快告诉我，我娘子是什么来历？ 我悠悠然泡好一壶茶，给他斟了一杯。 许仙接过茶杯，见我没回答，连忙从怀里拿出几颗碎银。 ——大师，这点钱财不成敬意，权当我为佛门添点香火。我家娘子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我接过银两，缓缓答道：不瞒许施主，你家娘子并不是凡人，而是青城山中修行千年的白蛇！ ——果然是妖怪！ 许仙竟然长出了一口气。 他见我一脸诧异，连忙解释道：大师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怀疑那厮是妖怪了！还记得有一次端阳节我就遇见过一条大白蛇，现在想来那一定就是她的真身了！ 这时，许仙又做出了一个令我无比惊诧的动作。 他突然跪倒在地，响头磕地求我道：大师，请你一定救我！只要你帮我度过这次劫难，我愿将“宝芝堂”近半年利润全数赠送。 我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 许仙竟然和我一样，也想收伏白蛇。 也许这里面有我不知道的缘由。 凡人向来欲壑难填，我也懒得猜测。 我将身上袈裟脱下，交给许仙道：今夜你趁白蛇熟睡时，将此袈裟披于她身上，到时我自会前来伏妖。 许仙喜滋滋的拿着袈裟离开了！ 白蛇终于被我金砵所收服！ 她掉入金砵的那一刻，我竟有种奇怪的征服欲和满足感。 许仙如约将半年利润送上净寺，我竟因此当上了寺院主持。 我打开雷峰塔门，看见白蛇依然白衣如雪坐在一旁。 ——白素贞，你还记得我吗？ 白蛇顿时双目如欲喷火，咬牙切齿的说：我怎会忘！你就是拆散我和我官人的恶和尚，你一个出家人不去普度众生，为何要来拆人家庭？ 我叹道：白蛇，你难道真的已经忘了我？ 我摇身一变，恢复到多年前老龟的模样，痴望着她。 ——老龟？你怎么会是老龟？这些年……你……我……我们相识一场，就算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该拆散我和我官人！ ——哎，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不是我要拆散你和许仙，而是你和他缘分已尽。 ——你胡说，我不信！我有千年道行，能逆天改命，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和官人分开！ ——既然这样，那你就自己出去看看吧！ 我将白蛇头顶的金砵收回，放她离开雷峰塔。 半个时辰后，白蛇回到了雷峰塔。 她一脸靡颓，怔怔地自言自语道：他竟然早就想摆脱我？没了我，钱塘医药会长是他，受万民敬仰是他，妻妾成群也是他。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的！白蛇啊白蛇，你心心念念的前世姻缘原来竟是这样脆弱？ 我看着她懊恼低迷的样子，心有些疼，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白蛇……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早已没了嗔怒，有的只是寂然，那双曾经明亮的双眸现在如死灰一般黯淡。 ——老龟，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什么前世之恩、天作之合都是虚妄，这世间的情原来都会变，没有永恒。所谓天长地久，大概都是故事里编来令人钦羡的！ 白蛇说完双眼一闭，化作原形盘卧在地。 我眼角有滚烫的泪珠流出。 原来自始至终，我在她的生命中都是一个过客。我愿给她我的全部，她却连片刻也不会为我逗留。 我将禅杖、袈裟和金砵三件宝物放到她面前——这大概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三百年后，雷峰塔倒了！ 我知道，她终于成功飞升，位列仙班。 从此残塔犹存，伊人已去！ 后世肯定也会有人将她的故事写成书，她会贤良淑德、美若天仙，这样就够了！至于我会是什么，那完全不重要！ 我将头没入湖面，这样冰凉的西湖水就会带走我的眼泪。 再见了，白素贞； 永别了，小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