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一、
春天只是个词语,还没有绽放,就接连传来了两个人自杀的讯息。网络上,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所撰的悼文一篇篇出现,分析抑郁症的文章也不断的被推送到面前。局内人的悲伤倾诉自然不必说,陌生人的追悼伤怀也比比皆是,有的文章借题发挥,语及学界、体制、家与国、左派与右派,于是又有文章出来说不要吃人血馒头。而林嘉文的遗言里,则格外声明自己死后“不要拿我借题发挥,那种行为挺卑劣愚昧的”,因为对自己的生与死,“以我自己的解释为准就好了”。十八岁有这样的见识,羞煞那些只会在微博上点蜡烛的成年人。
我们都懂得,人的情感之所以能够真挚动人,恰是因为存在着界限,面对不同人的死去,有的悲伤、有的不悲伤才是真情实感。我们从来不认为金正日出殡时,满大街嚎哭的群众真的是五内俱焚。不仅是悼念了,一切可以用“真诚”二字来修饰的行为都有界限和约束,比如祭祀,《论语》里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某年撒切尔夫人去世时,微博上一群素日支持福利国家制度的网民也跟着点蜡烛,令人哭笑不得。因此,当2008年我大学同班同学因病去世的时候,我的确是悲伤的,直到现在看到她的QQ签名“从牙牙学语重新开始”,还是不免悲从中来,想起大学里的时光年华;不久前我校教师、我好友的博士导师傅璇琮先生去世,早几年我的任课老师余虹自杀和在学术会议上偶然认识的张晖去世,我谈不上悲伤,但确实很怀念;近些年不断有豆瓣上的友邻、网友去世,比如孙仲旭、江绪林、林嘉文等,我与逝者完全不相识,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对此我也并不悲伤愤恨,我感到的只是震惊,并为他们敢于选择这样一条路而敬佩。
不过,情感是一码事,追悼是另一码事。逝者是普通人,大家也是普通人,在网络上追悼一下,谈不上“谬托知己”,也不必上纲上线。对大多数追悼者来说,他人的死亡照出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在一片漆黑中,别人划亮的一根火柴,转瞬即逝,却使你瞬间看清了自己原来活得这般浑浑噩噩,廉价而无尊严,宛如行尸走肉,甚至生不如死。那么,震怖之下做一番追悼,也不失为自省之举。
因此,为陌生人追悼的真正问题在于,既然用他人的死照出了自己模糊而黯淡的生,那么倘若不能追随逝者而去,或是彻底换一种生存,追悼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
我想起了我们单位的一些事情。单位的体检严格而全面,一个不幸或幸运的结果,就是每年体检都会筛查出极年轻的肿瘤患者。前年,一位业务部门的前台员工被查出淋巴癌,大约三十五六岁,未婚,据说因为业务出色,已经身价不菲。但肿瘤是如此凶残,他被确诊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医务室的同志后来告诉我,去看望他时,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用脚踹床。我问,为什么?是很疼吗?医务室的同志说,当然不是疼,而是不甘心。
我又想起单位里更早的一个女员工,好像是做中台业务的,大约2010年因蛛网膜出血,很快成了“睁眼植物人”,目前由家人照顾,单位每个月发给她基本工资。我想,她当时加班那么拼,后来境遇如此,她也应该不甘心吧,可她连不甘心都来不及说呢。
人都是会死的,早与晚,不过差几十年而已。不论是不幸罹患重病,还是阳寿到此为止,很多人都会不甘心。不甘心,其实就是无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是渴求“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是“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可是,有人星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有的人不甘心,有的人却主动选择离开人世。
让我们不考虑抑郁症之类的因素,也不追究杜小真翻译加缪的晦涩难解,谁也都会记得《西西弗的神话》那著名的开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读过的时间太久,我早已忘记加缪是如何阐释这个问题的了。但我总会设想,他们在自杀前的最后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后悔,他们是因为活着没有任何希望了呢,还是因为获得了足够的圆满呢?这是看似两种完全不同的根源。
就希望而言,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然而鲁迅可以说是最绝望的人,但他却勇于活在世上。
就圆满而言,古往今来,东海西海,孔孟老庄、释迦牟尼,有那么多高僧大德、圣人法王,排除那些为了殉教殉天下而不得不自杀的之外,没听说过这类最有资格“闻道”的人真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想来,只有一分为二了,一分为二,才能合二为一。
所谓一分为二,就是把希望一分为二。一种是平庸的世俗的希望,包括但远不止于功名利禄、妻妾成群、家人团聚、儿女成行、为祖国分忧解难、为无名山增高一尺等等,活着的人是为了这类希望而活着。对了,加缪还说过:“人的一切不幸都源于希望”。有谁看过2003年佩尔曼拍摄的电影《尘雾家园》吗?这部悲剧就是加缪这则论断的极好诠释:有时候,毁灭了我们的不是仇恨,而是我们抱有的希望。因此,这些人始终战胜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是希望让他们疲惫不堪但兴高采烈的活着,这样活着并没有什么错,但如果直到最后一刻还是不甘心,这多少有损人之为人的尊严。
而另一种希望,恰恰是获得圆满的希望,也就是求道。道是什么?问题在别处,此处留白。但鲁迅所说的希望,应该是道,是正义之道、人性之道。儒道释耶诸位圣人所求的,也是道。朝闻道,的确可以夕死,但也可以不死,因为闻道意味着“一死生”,生亦何苦?死亦何欢呢?没有区别嘛。但是,倘若一个人发现这个道自己永远实现不了,那么离开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屈原如此,今世一些自杀的智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来说去,只是想说服自己千万不要踏上“不甘心”的路,能让自己永怀敬意的并不是死亡,更不是死亡的不可预期,而是康德那句被人引用烂了的格言。
生与死,好像并没有那么复杂。
而且,榜样在前,不同的人的生与死,确实是有高下之分的。
春天只是个词语,还没有绽放,就接连传来了两个人自杀的讯息。网络上,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所撰的悼文一篇篇出现,分析抑郁症的文章也不断的被推送到面前。局内人的悲伤倾诉自然不必说,陌生人的追悼伤怀也比比皆是,有的文章借题发挥,语及学界、体制、家与国、左派与右派,于是又有文章出来说不要吃人血馒头。而林嘉文的遗言里,则格外声明自己死后“不要拿我借题发挥,那种行为挺卑劣愚昧的”,因为对自己的生与死,“以我自己的解释为准就好了”。十八岁有这样的见识,羞煞那些只会在微博上点蜡烛的成年人。
我们都懂得,人的情感之所以能够真挚动人,恰是因为存在着界限,面对不同人的死去,有的悲伤、有的不悲伤才是真情实感。我们从来不认为金正日出殡时,满大街嚎哭的群众真的是五内俱焚。不仅是悼念了,一切可以用“真诚”二字来修饰的行为都有界限和约束,比如祭祀,《论语》里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某年撒切尔夫人去世时,微博上一群素日支持福利国家制度的网民也跟着点蜡烛,令人哭笑不得。因此,当2008年我大学同班同学因病去世的时候,我的确是悲伤的,直到现在看到她的QQ签名“从牙牙学语重新开始”,还是不免悲从中来,想起大学里的时光年华;不久前我校教师、我好友的博士导师傅璇琮先生去世,早几年我的任课老师余虹自杀和在学术会议上偶然认识的张晖去世,我谈不上悲伤,但确实很怀念;近些年不断有豆瓣上的友邻、网友去世,比如孙仲旭、江绪林、林嘉文等,我与逝者完全不相识,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对此我也并不悲伤愤恨,我感到的只是震惊,并为他们敢于选择这样一条路而敬佩。
不过,情感是一码事,追悼是另一码事。逝者是普通人,大家也是普通人,在网络上追悼一下,谈不上“谬托知己”,也不必上纲上线。对大多数追悼者来说,他人的死亡照出了自己的存在,就像在一片漆黑中,别人划亮的一根火柴,转瞬即逝,却使你瞬间看清了自己原来活得这般浑浑噩噩,廉价而无尊严,宛如行尸走肉,甚至生不如死。那么,震怖之下做一番追悼,也不失为自省之举。
因此,为陌生人追悼的真正问题在于,既然用他人的死照出了自己模糊而黯淡的生,那么倘若不能追随逝者而去,或是彻底换一种生存,追悼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
我想起了我们单位的一些事情。单位的体检严格而全面,一个不幸或幸运的结果,就是每年体检都会筛查出极年轻的肿瘤患者。前年,一位业务部门的前台员工被查出淋巴癌,大约三十五六岁,未婚,据说因为业务出色,已经身价不菲。但肿瘤是如此凶残,他被确诊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医务室的同志后来告诉我,去看望他时,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用脚踹床。我问,为什么?是很疼吗?医务室的同志说,当然不是疼,而是不甘心。
我又想起单位里更早的一个女员工,好像是做中台业务的,大约2010年因蛛网膜出血,很快成了“睁眼植物人”,目前由家人照顾,单位每个月发给她基本工资。我想,她当时加班那么拼,后来境遇如此,她也应该不甘心吧,可她连不甘心都来不及说呢。
人都是会死的,早与晚,不过差几十年而已。不论是不幸罹患重病,还是阳寿到此为止,很多人都会不甘心。不甘心,其实就是无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是渴求“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是“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可是,有人星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有的人不甘心,有的人却主动选择离开人世。
让我们不考虑抑郁症之类的因素,也不追究杜小真翻译加缪的晦涩难解,谁也都会记得《西西弗的神话》那著名的开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读过的时间太久,我早已忘记加缪是如何阐释这个问题的了。但我总会设想,他们在自杀前的最后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后悔,他们是因为活着没有任何希望了呢,还是因为获得了足够的圆满呢?这是看似两种完全不同的根源。
就希望而言,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然而鲁迅可以说是最绝望的人,但他却勇于活在世上。
就圆满而言,古往今来,东海西海,孔孟老庄、释迦牟尼,有那么多高僧大德、圣人法王,排除那些为了殉教殉天下而不得不自杀的之外,没听说过这类最有资格“闻道”的人真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想来,只有一分为二了,一分为二,才能合二为一。
所谓一分为二,就是把希望一分为二。一种是平庸的世俗的希望,包括但远不止于功名利禄、妻妾成群、家人团聚、儿女成行、为祖国分忧解难、为无名山增高一尺等等,活着的人是为了这类希望而活着。对了,加缪还说过:“人的一切不幸都源于希望”。有谁看过2003年佩尔曼拍摄的电影《尘雾家园》吗?这部悲剧就是加缪这则论断的极好诠释:有时候,毁灭了我们的不是仇恨,而是我们抱有的希望。因此,这些人始终战胜不了对死亡的恐惧,是希望让他们疲惫不堪但兴高采烈的活着,这样活着并没有什么错,但如果直到最后一刻还是不甘心,这多少有损人之为人的尊严。
而另一种希望,恰恰是获得圆满的希望,也就是求道。道是什么?问题在别处,此处留白。但鲁迅所说的希望,应该是道,是正义之道、人性之道。儒道释耶诸位圣人所求的,也是道。朝闻道,的确可以夕死,但也可以不死,因为闻道意味着“一死生”,生亦何苦?死亦何欢呢?没有区别嘛。但是,倘若一个人发现这个道自己永远实现不了,那么离开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屈原如此,今世一些自杀的智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来说去,只是想说服自己千万不要踏上“不甘心”的路,能让自己永怀敬意的并不是死亡,更不是死亡的不可预期,而是康德那句被人引用烂了的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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