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长总是一件好事

今年春节我回家待了半个月，共跑了三次医院，在床上躺了约莫一星期，别人腰腹间都多了摇摇欲坠的肥肉，我却不合时宜地瘦了几斤。先是一回家就犯了胃病，窗外爆竹声声，家人围坐桌边大快朵颐，我却捧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后来胃病好不容易好了，又阴差阳错地染上了风寒，某天早晨一起床便两眼一黑摔在了地板上，手扶额头只觉滚烫，却连甩一下体温计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幸存不多的童年记忆里，总少不了明晃晃的盐水瓶和尖利冷硬的针头。因为对多种抗生素都过敏，我最常注射的药物是阿奇霉素，可这药副作用明显，药水还没滴完半瓶，我的胳膊便疼得不能动弹了，我妈不忍看我疼痛难耐，又不能放弃治疗，便急得直掉眼泪，我看到我妈的眼泪时心里便针刺般疼了一下，仿佛那插入我纤细血管的针头拐了个弯，扎到了我的心上。小时候，每次病重卧床，我便总以为自己要死了，便想着爸妈要是再生一个孩子该多好，我死后他们不至于因太过思念我而心力交瘁。可一想到那些没拆封的书要给另一个孩子看了，那些毛茸茸的玩具要更换主人了，爸妈的爱从此就给了另一个人了，即使那人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也难免嫉妒成狂。后来我上了中学，体质有所好转，感冒次数减少了，却不幸在一次高烧后留下了遇冷便咳嗽的顽疾，很多年来，我试便了市面上的止咳药，无一有效。后来我又不怕死地尝试了几款民间偏方，比如用可口可乐浸泡的甘草片，比如用亲亲虾条熬成的糊糊，再比如芝麻油炒仙人掌……结果可想而知，咳嗽没有治好，黑暗料理倒是装了一肚子。值得一提的是，炒仙人掌味道竟然不错，清新鲜爽，口感似新采的青椒。 小区卫生站的护士非常熟悉我血管的位置，我也对医院的就诊流程烂熟于心。若你问我是否已习惯跑医院，我却是要坚决否认了。我习惯了自己的身体总是会出现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故障，却不习惯见到那些天降痼疾于身的不幸的人。大学时，有一次去医院开药，排在我前面的大叔纠结良久说不清楚药名，医生不耐烦地说“你就直接讲你得了什么病吧”，我清楚地看到那位面色苍白的患者目光瑟缩了一下，仿佛花了很大气力才嗫嚅地讲出“白血病晚期”几个字。这次看病的经历非常难忘，我记得我当时周身打了一个冷战，一只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从此这位患者的面孔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此我就知道了，绝症，它真的不浪漫。患者的生命不会定格在帅气欧巴的怀里，大多数人都是在ICU病房里和一堆管子缠绵至死了。同样，绝症也真的不优雅。林黛玉身患肺病卧床不起，形销骨立，痰中带血，这场景即使是深爱她的宝玉看到，恐怕也不会觉得她是有着“倾国倾城貌”的“神仙似的妹妹”了。那位身患白血病的大叔那时目光之所以变得黯淡忸怩，恐怕是不想再一次向旁人亲口确认自己死期将至。人本应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牛仔裤可以与晚礼服同日而语，二手自行车也不见得比越野宝马低贱，可是当一个羸弱残破的生命面对一个强健茁壮的生命时，却很难不由衷产生一种自卑感，越欣羡，越渴慕，就越是卑微到尘埃里。原来对于我童年病重时臆想出的兄弟姐妹，我并非嫉妒他抢了我的书本、玩具和父母之爱，我只是嫉妒他活得比我久、走得比我远而已。 老人总是盼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三世同堂或四世同堂，除了惧怕晚年孤单外，更多的是对人世的无比眷恋啊。他们深知已时日无多，便期冀着自己生命的痕迹能在孙辈身上有所继承，期冀着能够借助血脉这一唯一的纽带无限拉长自己与人世的牵绊，他们年纪越大愿望就越单纯，他们只盼能够有生之年有机会望着一个像小树般生机勃发的孩子，并说上一句“这小子和我一样，头顶都是两个旋儿”。如此看来，长辈们催婚的内在动因虽然自私，但也让人心生怜意。 读武侠小说时，“欣然赴死”“大不了一死”这类词句总是频频出现。郭靖为国为民壮烈牺牲这种案例按下不表，为无伤大雅匪夷所思的小事就寻死觅活的人可谓多如牛毛了。有人受了对手几句侮辱就要以命相搏，有人因为失去了朋友信任就要抹脖子，有人为了救不相干的人见义勇为置性命于不顾，就连从小跟随父兄金戈铁马的敏敏特穆尔，看到张无忌情致缠绵地抱着殷离时，竟也说出了“我是不想活了”这种儿女情长的话，好像对于侠客们来说，死亡是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儿。 对于无神论者来说，生命只有一次，而且也没有研究能够证明这一次生命之外，还存有前世来生。大侠们对于生死的态度如此轻描淡写，的确令人钦佩，但不免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不够可爱。我一直对《倚天屠龙记》中出场不过几页的寿南山情有独钟，此人还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当他跪在地上向赵敏求饶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时，这份贪生怕死的样子竟然有几分憨态可掬。后来赵张二人伤愈康复，打发寿南山远走他乡，为防止他与同伙碰头走漏风声，赵敏骗他虽然穴道已解，但从此必须住在南方，“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寿南山信以为真，从此便长居岭南，悉心保养，不敢伤风，竟然因此得享遐龄，直到明朝永乐年间方才去世。 如果可以成为武侠世界中的一个人物，那我就成为寿南山好了，贪生怕死又怎样？远离江湖是非，择一风景清幽处结庐隐居，平淡又健康地过完一生，真是最好不过。侠客们争得不亦乐乎，派系间斗得死去活来，你有你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有我的东篱采菊岁月悠长，顺便还能治好我多年的咳嗽也说不定。俗世这么美，活得久一点总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