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偷把女孩报出来的那串数字背了下来(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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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溪四方街 |
路过系列之沙溪 | 秦见初
阳光灿烂。四方街中央的老槐树下,四个青年男女垫着床单布坐在树荫里打扑克。古戏台左侧,两个外国游客在咖啡馆门口隔桌而坐。而我则坐在兴教寺门口的石凳上观察他们。空气中有一种仿佛夏日午睡醒来,同伴不知所踪的宁静而恍惚的气氛。另一条石凳上坐着一个独自看书的女孩。我去兴教寺里面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沿着四方街南边铺满碎石子的鱼鳞路一直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迎面而来。她停下对我说:
“后面没有什么可看的。”我象征性地望向她身后的田野。
“好像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我说。
我掉头和她一起往回走。
“我见过你,”她说。
“是吗?”我喜欢别人对我说这句话。
“你是不是住在马圈46?”
“没有住成,”我说。“里面已经满了。”
“我听见有个人在楼下喊——‘还有没有住的地方?’——就是你!”她用食指朝我点了一下。我哈哈一笑。
这个女孩在双廊支教,趁周末来沙溪玩,明天赶回去上课。
“我听说在这里吃饭是个麻烦事,”我说。
“是的,”她说,“沙溪的东西都不好吃。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还有个朋友去石宝山徒步了,晚上回来。”
“好啊,”我说。
我们停下来交换了手机号码。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仿佛一部电影跳到一个我不知道前因后果的镜头。我们穿过四方街,又出了东寨门。我说:“要不你先走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骑着自行车,我跟在后面太慢。”
天黑以后,我一个人坐在旅馆房间。木板墙那边有男女用外语交谈的嗡嗡声,夹杂着女人暧昧的笑,我侧耳倾听了很久,以为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吃饭的地方叫做“翕庐”,是一个家庭旅馆,兼营私家菜。她也是第一次来,可一张口就亲热地喊老板娘“阿娘”。
“在云南都这样叫,”她说。“是不是,阿娘?”
老板娘看上去有六七十岁,把我们两个领到厨房里点菜。我奇怪怎么没有菜谱,女孩解释说在地道的云南菜馆都是看菜点。女孩的朋友是后来的,我想当然地以为也是一个女孩子,结果是个男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闲聊,都觉得菜炒得不错。女孩不吝辞藻地把老板娘当面夸赞了一番。男孩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女孩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如果当时我不先开口,”女孩说,“你肯定就走过去了。”
我笑了笑:“是。”
“你太害羞了,”她说,“脸皮应该放厚一点。”
男孩的脸色从一开始就不太好看,此时越发显得阴沉了。女孩大大咧咧,似乎无所察觉。
“我推荐你去我今天走的线路,”女孩对我说,“沿着河边一直骑,景色太美了!”
男孩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啊!”
他和我都松了一口气。
这顿饭一共一百一十元。女孩向“阿娘”撒娇,请她饶了十元钱。她只要我分摊三十元。
男孩从洗手间回来,问我多少钱。
“怎么变成一百了?”他说。
他指着去付账的女孩,用情侣们在外人面前数落对方不是的亲昵口吻问我:“是不是又是她?”
从翕庐出来,这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前面。路过我住的客栈,我跟他们道别,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发现多了两个女孩子。旅途中和陌生的异性同住一室,这是第一次。我的床位在上铺,第二天我是躺在床上扭动着穿好了牛仔裤才下床的。睡觉前她们讨论着明天去爬石宝山的计划。我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却没有下文。
第二天早晨,我住进了马圈46国际青年旅舍,然后骑上租来的山地车,戴着我从镇上五金店买的草帽出发了。我想从南侧沿徒步路线上石宝山,然后沿着公路一路下坡地返回沙溪镇。这是一个大环线。至于自行车怎么上山,我想我可以把它扛起来。
骑到山脚下,我抬头仰望陡峭的山壁和上山的石阶,意识到我的计划可能过于“美好”了。我等在吊桥边,先前被我超过的那个外国小伙子终于来了。我冲他“Hi”了一声,他停下来取下耳机。我们借助英语用手势和表情交谈。我向他打听这里到山上还有多远。他说他只到山上的石钟寺,他听说单程就要走三个半小时,而他到目前为止才走了一个小时。他建议我把自行车锁上留在路边,回来的时候再拿。我在租车店送的手绘地图上比划,把我的大环线计划告诉他。他笑笑,表示那就没辙了。
我觉得和陌生人聊天,收尾比开始更难。我说我在这里休息一下,让他先走。他重新戴上耳机,继续上路。
下午我在马圈46的公共区看见这个外国小伙,一个人坐在角落,戴着耳机看书。我们像平日虽没什么交情、却在他乡意外偶遇的邻居一样打了招呼。他问我后来怎么样了,我说我没有上去,原路返回。
他给我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说:”Yeah, it’s impossible.”
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荷兰。
“哦,荷兰!”我说。
他学我的腔调把“荷兰”说了一遍。
“对,荷兰。”
他又学了一遍。
他让我在他的手机地图上指出我来的地方。地图上没有标注,我把武汉指给他看,告诉他就在那附近。他说他接下来要去丽江、虎跳峡和香格里拉,然后飞加德满都。我说我刚从香格里拉过来,他问我住的旅舍。我竟然在他的手机地图上把它找到了。
我灵机一动,跑回房间把那张独克宗古城地图拿来送给他,又写了一张报事贴,请他代我向开酒吧的女孩问好。他看了一眼报事贴,笑笑,说:“Okay!”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愣了一下。
“你大致把我描述一下,”我一边用手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一边说:“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挺喜欢这个外国小伙,友善、安静、帅。可是我的英语贫乏,无法和他进行更久的交谈。我识趣地离开,没有继续骚扰他。不仅如此,我甚至不希望再碰见他,我觉得我似乎把可说的话都说完了。
沙溪的天气很好,阳光充沛得像是不要钱似的。我决定把攒下来的脏衣服洗了。院子的东南角摆着一台洗衣机,免费使用。有个女孩正从洗衣机里往外掏脱水后的衬衫。我向她打听问谁去要洗衣粉,她从旁边拿起一个东西亮了一下。“我自己带了洗衣液,”她说,“还有多的,留给你吧!”
出门旅行还随身带着洗衣液。女孩子真是神秘而可爱的生物。
头两天的新鲜劲过去之后,我又感到百无聊奈。和素不相识的人打成一片、谈笑如故——我没有这样的天赋。我只是坐在旅舍一楼的公共区,翻翻书,在黑色软面抄上写旅行笔记。
一天下午,一个女孩走过来,问我介不介意她坐在对面。当然不介意。她直接喊我大哥,后来我们弄清楚其实她比我还大,可能是我的胡子误导了她。旅途中,常有人喊我哥,每一次都听得我心惊肉跳。我感到我的灵魂被困在了我更年轻的某个时代,如今的我空有一具惶惶不安、日渐老去的躯壳。
这个女孩是广东人。她是从大理过来的,路上遇到一对小情侣,也是广东人,被缠上。他们明天离开沙溪,一起去香格里拉、丽江。
我和这三个人搭伙吃晚饭,在镇上一间小饭馆。他们中午去过一次,有一碗菜没有吃完寄存在那里。这种精打细算我是头一次见到,我不好意思地瞅了瞅老板娘脸上的神色。吃完饭后天还没有黑,我们沿路散步,一直走到镇子口的青铜雕塑那里。沙溪被称为“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集市”。青铜雕塑的内容是一个商人牵着一匹载着货物的马,敲着一面小锣,兴高采烈的样子,马的后侧跟着一只马驹。这三个广东人轮番爬到马背上照相。
聊起读书。广东女孩说她把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读过四遍,就是因为读了这本书她才想旅行的。
随后我们去了四方街东北角的麦秋书吧。我惊喜地发现那里有我所拥有的几乎每一本文学书,不禁感叹:“简直是把我的书架搬到了这里。”广东女孩把我的话学给老板娘听,老板娘微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坐在一楼的角落,一边翻书一边偷听吧台边的两个男人聊天。一开始年轻的那个声音说个不停,情绪胜过见识。后来另一个低沉些的声音谈起旅行见闻。他说他去伊朗时寄宿在一个当地人家里,他们全家上下都聚到一起迎候他,连有工作的人也请了假回来。
我回头一望,发现吧台边还坐着一言未发的第三个人。一个女孩坐在靠门的小桌边,一个男孩坐在离她不远的沙发上。两个人偶有交谈。女孩离开的时候和男孩交换手机号码,我偷偷把女孩报出来的那串数字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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