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开花的树
“我希望我知道该如何忘记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一
“接到现场报道，今晚九点在外南街发生一起恶性抢劫事件，劫匪单人作案，劫走一辆川籍面包车，并用刀具刺死车上乘客一名。据报案者即该车驾驶员称，作案者为年轻男性，身穿棕色外套，身高近一米八，偏瘦。正值月末，该面包车上载有员工工资数万，希望广大市民看到疑似男性后联系警方，该车牌照为川••••••”
我端着水杯，听电视机里女主播甜美软糯的声音。同样张合着两瓣嘴，她的声音却始终更具有亲和力与穿透力，但这样的优点也直接导致了如此的惨剧，从她甜甜的嘴中道出就有丝丝嘲讽的味道。抢劫，抢劫，处处都在发生这样的事，被抢的人可真惨。我摇摇头，换一个欢快的频道。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白炽灯在头顶明晃晃地亮着，房间里空荡荡的。除去阳台上撑着黑伞把自己当棵树一样存在的那个人外，偌大的房间只我一个还坐在这里看电视。宝宝刚睡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给自己泡上一杯茶，我要慢慢享受这一片刻私人时光。
电视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嘈杂，害怕吵醒宝宝，我把音量调低了些。整个房间倏地清净许多。
“叮铃铃”。
“叮铃铃”。
在电视广告的间隙，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叮铃铃的声音。
我把音量调得更低了些，侧过头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似乎是前门挂着的风铃发出的响动。我微微蹙了眉头，仔仔细细又没捕捉到什么。
却突然听见了“啪啪啪”的声音，好像有人圾着拖鞋走了进来。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整个人一下警惕起来，壮胆似的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些。“啪啪啪”，来人还在继续走着，这种声音就好像鞋里藏着积水，踏一步就可以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我有些无措，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提了起来，静静等在那里。“啪啪啪”，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我感觉自己全身所有毛孔都打开了大口大口地在呼气，每一声脚步都像在我胸口响起，脚步愈发缓慢的靠近，我心却咚咚咚地跳得愈发快速。我想不出这么晚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的拜访者会是谁，只得紧紧地握住手里的电话，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一有异样就随时拨通号码。
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走。我等得极其不耐烦的紧张与害怕转变为对那张脸的好奇，伸长了脖子朝那个方向望去。模糊的面孔随着他的走进而逐渐清晰，一张英俊不足清秀有余的苍白面孔。我有些放心的舒了一口气，总认为这种长相的人不会是什么凶神恶煞。
来者对自己这样的出现方式并不感觉唐突，他弯了弯嘴角，整张脸就变得温顺柔和起来，整间屋子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下去。“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外面下雨了，”他用手指了指根本看不见的外面的茫茫黑夜，“我想避避雨，在外面敲门你没开，而且并没有关门，于是••••••”他做了一个“你明白吧，我就因为这样出现”的动作，希望我能理解。
我有些想责怪他的意思，大晚上他这样蹦出来太吓人了。但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空虚寂寞冷的黑夜，身边突然出现一位身形瘦削，眼神悒郁，短发密且软的落单异性，就好像老天无聊时洒下来的糖果，我怎么忍心责怪呢。于是就回应了他一个“哦，原来是这样呀”的恍然大悟的表情，表示自己的理解，并对他的出现表示欢迎。
“那，你可以借我一张毛巾吗？”他指了指自己问道。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的，外面下雨了。而他，整个人就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刚才恐怖的脚步声就是他那双湿淋淋的鞋子发出的。
“其实，我今天是准备见一位朋友的，” 他把外套脱掉，提进来的箱子随手放在了沙发旁，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一边对我说道，“结果半路下起雨来。老天都不作美。”
“这么晚，见朋友？”我反问道，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哦。”
他愣了愣，没做声继续更加猛烈的擦着头，飞溅出来的水滴落在我脸上。
电视机不知何时被我关掉了，他不做声的回答让房间一下子沉默下来，氛围突然显得尴尬。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心中琢磨怎么挑起话头，避免这种陌生人之间的沉默。
反而是他先开了口， “我那位朋友，”他顿了顿，“生病住院了。”他微微笑着，望着我说，“一直都没有去看她。”
“她在哪家医院？这么晚还准探视？”我问。
他没说话，微微笑了笑。
“毛巾放哪里？”他擦干了头发问道。
“喏，”我朝前努努嘴，“搭在椅背上就可以了。”
他于是起身把毛巾搭过去，然后径直地走到窗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并且没有询问我这个主人的意思就把窗帘拉开了。
这时候，我才听到被自己一直忽略掉的雨声，哗啦啦哗啦啦地从窗缝中渗进来。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只是断断续续地能见到急速坠落的透明雨滴，像条小溪一样从天际裂缝中猛冲下来。
哗啦啦的声音让房间的沉默显得十分喧嚣。
“这么大的雨。”他开口，“连家都回不去。”
“嗯。”我附和道。突然想起什么朝阳台望了望。
他顺着我的眼神望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倚在窗台边的颀长身影十分好看。
“阳台上那个撑着伞的女人啊，”我回答他，并带着一脸疑惑，“这么大的雨她都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阳台上撑着伞的女人吗？”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皱了皱眉，缓步向我走来，好像每一次他都走得特别慢。
“你没看见吗？”我问他。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补充到，“我视力不太好。”
“哦。你走近一点就可以了。她一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这么大雨也不怕。”
他并没有走得更近些，反而在我身边坐下了，“为什么一动不动？”
“因为她觉得她是长在那里的一棵树，没开花之前必须一动不动。”我耸耸肩，“是不是觉得很搞笑，一棵不开花的树，风吹雨打都不怕。”说着我还配上搞怪的表情。
他却没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一脸认真地问我，“那她不会生病吗？”
“不知道，”我皱了皱眉头，“从来没人关心过。”“她一直都以一棵树的形象存在那里，我们就真的把她当作一棵树了。你见过生病的树吗？”我问他，带着笑。
他不做声地低下头去，轻抿了一口已经不热的茶。
“不过，听说她以前是一个活泼开朗，像风一样的女子。”我见他情绪比较低落，于是挑了点好的说。
“风一样的女子么？” 他低声回答道。
“对啊！”我笑道，“怎么，你想泡她吗？”
他微抿着嘴，没有说话。
“估计你能够泡上，你这种长相的人，很讨女孩子喜欢。”我接着说道。
他整个人倏地僵硬了一下，眼神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我那个朋友，也说过这样的话。”他缓慢地开口，“她说，我这种长相的人，很讨女孩子喜欢，”他舔了舔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接着说。
二
“可是我不一定会喜欢，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嘴角漾出好看的幅度。
我任她这般说着，这样的小姐们，我见得多了，说出这种话反而代表我很有希望。
她是我们公司老板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高中到大学，一直在外面呆了七年。回来后走到哪里都觉得新鲜，每天往外面跑。老板不放心他这唯一的宝贝每天玩至深夜，便从公司抽调了一个机灵点的员工做陪同，说是陪同，不过是做做大小姐的跟班兼保姆。但是谁都知道，讨好了这位唯一的继承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肯定势如破竹。所以很多人都眼红这一职位。
我自然有自己的优势。性子温和，样子讨喜，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能说上话，稍微费点心思就成了不二人选。
而我想得到的，不止是势如破竹而已。
在各路朋友的帮助与指导下，这位小姐被我哄得团团转。因为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即使独自去国外七年也从来没有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这样的小姐，单纯又自以为是，很容易上手。
她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在她身边一个星期。
她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有希望，于是开始欲擒故纵起来。
偶尔不接电话。或者很久以后回一个，说自己很忙没听见，并焦急地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不应该玩太晚，听她倾诉所遭遇的种种，与她对话时始终使用带着疏离的温柔语气，慢慢培养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
之后她爸把我调回公司了，分手那天就乱七八糟的给她交代了许多，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诸如此类。连有些失措的语气都把握得很好。
下雨降温变节气的时候，会发仔细的短信；出差旅行到处耍的时候，会给她带小礼物。在她生活的各种细微之处，都有我的关心。
我使用这些拙劣的手段不温不火的放长线钓大鱼，去慢慢赢得她的信任，依赖，最后使自己变成她无法失去的存在。
她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这些手段骗到的人。正如她自己说的，在外面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可是，爱情让人盲目。更何况我又那么巧舌如簧。
她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好人，终于在某一天晚上敲响了我家的门。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大家都十分羡慕我。
但是变故也发生得十分迅速。
我们还没有闻到一丝火药味，这场灾祸就已经结束了。她家的财产被查封，公司被拍卖易主。她爸，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抓住我这个曾被他严厉训斥的员工的手，老泪纵横地把女儿交付给我。
精明如他都没有发现我这个人的真实面孔，更何况他家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呢。
我什么都没有捞着，身边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那些曾拿过我好处的人，那些羡慕我的人，都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偷鱼不成倒惹一身腥。
不得已我带她离开了原来的城市。这位小姐，成为我极大的负担。毕竟，我从来都是工于心计而不是靠实力吃饭的人。
当某一天她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想当单身贵族的我，想钓上大鱼的我，摆脱这个负担的必要性。
于是我告诉她家中的窘迫，我告诉她宝宝没有良好环境的坏处，把她送进了我当时所能负担的最好的医院。
三
“然后呢？”我问眼前这个突然沉默不语的男人。
他抬头看了看我，苦笑道，“然后我逃走了。把她留在了那家医院里。”
“我又逃离了那座城市。把自己放逐到其它地方。”
“不，然后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他摇头，“那之后就和她断了联系”。
果然，果然。我说道，“这样啊。”
“你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苦笑着不做声，我看着他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终于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起身为自己和他换上一杯热茶。
“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说，“你们总能想到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不要她只是因为我养不活她了。”他低语。“没想得那么深远。”
“但这是事实啊。”我说，“没有依靠的她不仅要消化掉自己不再是天之骄女的事实，还要让自己活下去，还要去承担腹中的宝宝。”看到他直直望着我，我只好瘪瘪嘴，“当我没说，你继续。”
他露出苍白的笑容，“那这样的话，我也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需要承担。”
“我十几岁就出来。一步一步往上爬才有了那样的地位，她爸爸公司一倒闭，我所有的一切就坍塌了。家里人以为我在外面当大老板，都指望着我吃饭。”
“我没钱再养她，给不了她好日子，所以才让她走。更何况以她这样的条件，即使被留在医院里也会遇上很好的人的。”
“那她遇上了吗？”我问他。
他欲言又止。
“可是我不能把她带回家，”他望向我，“她吃不下那样的苦。那样的话她也再记不住我的好。更何况，让我们的孩子和我一样玩泥巴长大？你愿意吗？”
“我早已恨透了那样的日子，才拼命逃出来。我想洗干净自己身上的泥巴味，才去招惹她。没想到，反而。”他没再说下去。
“看不出来。”我说，“一点都看不出。你比城里人看起来更像是城里人。而且，在乡下也不见得坏。”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道，“像你说的那样，我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回乡下做什么呢？”
“在城里什么都没学到，反而把自己弄娇惯了，连一段感情都不知道怎么去割舍。”
“她家弄成那样真是让我失望，”他轻哼一声，“那段时间我比她还震惊。午夜梦回多次，我都难以相信自己什么都没了，我甚至把气撒在她身上。”
“她拥有的一切，快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男子突然歇斯底里。
“连她都没有了！”
把我吓了一跳，杯里的热水撒在手背上。
他红着眼睛腾起身来看我的手，“没事吧？”
手足无措的捏着吹着。
“没事没事。”我低声回答他，耳朵却注意到了其它地方。“你先不要说话！”他便像木头人一样被我定在了那里。我仔细聆听这压抑的黑夜中传出来所有的声响，沉重的喘息，外面淅沥沥的雨滴。舒了一口气的解释道，“我家宝宝在睡觉，怕我们说话把他吵醒了。”言罢朝男子笑了笑。
“你的宝宝，吗？”他喃喃私语，低下头去，便有滚热的液滴蓦地落下，砸在我手背上，比刚才洒出来的水更烫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开始一个劲的道歉。
我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比他更紧张的开口，“我自己洒出来的水，不是你的错。再说宝宝也没被吵醒啊。”
“不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
他抬起头来，半响才开口道：“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招惹她的，我只是害怕••••••”
“我听出来了。”
“那个女生，也并不委屈啊，至少她曾经拥有过全世界。”
“虽然，”我又皱了皱眉，“全世界又被收回去了。她估计还是希望一直都不曾拥有过，不然就没有失去的伤痛了。”
男子怔怔地望向我，“不曾拥有过？”
“你这么想的吗？”看他那副失神的表情，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又说道，“当然也不完全如此，至少她还有美好的回忆可供怀念。”
“美好的回忆？”
“对啊，美好的回忆有时候比拥有本身更珍贵。”
“她喜欢穿白衣服。因为是学画画的，她总是对白色充满欲望，自己穿的白T恤也会画得五彩斑斓。以前最喜欢她那样的灵动，可是，后来却觉得那样的嗜好是浪费，于是剪碎了她所有的白色衣服。”
“在衣服上作画的确不好，衣服剪碎了她能理解。”我安慰他。
“她喜欢腻在我身旁，像只猫一样撒娇。我喜欢她软软的贴着我。可是后来她稍微靠近一点就让我恶心。”
“是她不应该这么小孩子性格的，男人本来因为焦虑太多事而心烦意乱，她贴过去不是自己惹事嘛。”
“她喜欢小孩，我却让她做掉，因为我无法承担那之后的责任。”
“她也应该体会你大业未成的心情，又没有到必须要小孩的时候。”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望，“那她，会原谅我？”
唉。我长叹一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你能一直在她身边，那么你做什么她都可以包容的。”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抛弃她。”“连最简单的在一起都做不到，她还怎么说服自己原谅你。”
他像被抽掉肺里所有的空气一样消糜下去。“是这样么？”
“你不是还没见到她吗？我说什么都不算数，万一她原谅你了吗？”我很想拍拍他的背，就像我常对宝宝做的那样。
他萎靡不振的开口，“离开她的日子，我过得并不好。”
“常常感觉有东西在我身后，等到我不灵敏的时候将我整个吞掉。我很害怕。于是开始经常逃跑，逃跑逐渐成为了我生活的常态，事业与爱情都没能再辉煌起来。”
“某一天，鬼使神差地我逃回到了抛弃掉她的那座城市，找到那家医院。”
“我不知道回来做什么。”
“可能想碰见她，因为我设想了她见到我时，嘲笑我的样子。”
“但是我没能见到她。只打听到，她也逃离了医院，没有说服自己做掉孩子。她在以前帮佣刘妈的帮助下，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很危险，又负担不了高昂的医药费，没活过几天。”
“真可笑，她曾是那么金贵的大小姐，她的孩子却因为营养不良和没有医药费，匆匆降临又匆匆离去。”
“而那个时候，我窝在某个角落里，并没有感觉不一样。”
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所以，她是不可能会原谅我的。即使再见到她。”
“会原谅我么？”他那么渴求的眼神，让我差一点就点头说会了。
“她，”我咽了咽口水，说道，“我真不知道。你应该问她的。”
我看见阳台上把自己当作一棵树的她，摇摇晃晃，似乎是即将酝酿出第一朵花的颤栗。
“真是讲了很多废话啊。”他吸了吸鼻子。
“我今天拿到一些东西，是打算给她的。本来就属于她的东西。她爸爸的公司被做了替死鬼，我只能给她拿回很少的部分，可是现在给她，好像已经迟了。”说着他望了望随手放在地上的皮箱。“她不会需要了。”
“我这次过来，并不是要得到她的原谅，”他顿了顿，“只是想给她说声对不起，希望能再次见到她单纯无忧无虑的笑容，然后道别。”
“你是医生？”他突然指了指我身上的白大褂问道。我低头看看自己，也在琢磨什么时候我穿上了这件衣服。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雨停了。”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黑夜说道，没继续刚才的内容。
扰攘的天地的确安静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你收留我。”他突然语气欢快起来。起身，穿衣，离开。
“哎，你的箱子。”我把湿漉漉的黑皮箱递给他，他笑着接过去，突然向我轻轻低头，鞠躬，“对不起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谢谢你••••••”
他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摆摆手道：“然后，再见。”“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笑。
推门前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很开心地回答道，“你这种人，真的很讨女孩子喜欢。”“可是我不一定会喜欢，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女孩。”
却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风铃在轻轻作响，寂寞的“叮铃铃叮铃铃”。
四
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女人闯进了屋子，雨伞还捏在手上兀自滴着水。她拿起电话急匆匆地按下几个键，话筒中传来未接通的“嘟嘟”声。
她瞥见了静坐在沙发上，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瘦弱身影，似乎吓了一跳，“裴裴？”
“这么晚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名为裴裴的人一脸茫然的坐在那里，并未回答。
“你看见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了吗？”
“你好，警察局。”话筒中传来冷漠的女声。
“你好，我要报警。”“这里是艾家河路75号，”闯进屋子的女人不再询问沙发上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电话，“康复医院。”“刚才我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从医院门口开走，车牌号就是今天通缉的那个，晚上太黑没看清看车人的长相，但是身高外套都和通缉上说的类似。他开着车朝城南方向去了••••••”
与电话中的警员交谈了几分钟，这个白大褂女人才放下手中的电话。
她把沙发上的人推攘起来，“裴裴，快去睡觉！这么晚了坐在这里真是吓死人。”
上句话还没说完，她又开始了，“你怎么又把医生的衣服穿上了，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偷偷穿医生的衣服。”“主治医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给她发现了，你肯定没好果子吃。”“哎呀，你又在这衣服上画了些什么，这个洗不掉可怎么办？”
“真是造孽，年纪轻轻怎么成这样！”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您老人家不要乱走。朝里面，不是朝外面！”
“快进去了！”说着就推推攘攘地把沙发上的瘦弱女子送进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个房间的铁门。如果能把竖着一根根铁棍做成门的形状挡住这个房间唯一出口的简易装置称为门的话。
白大褂女人检查并确认锁已经锁好以后，消失在从这个房间门内所能见到的视线中。她缓步向前走去，开始巡视每一个这种小隔间。停下来挨个瞅瞅，有没有锁好，里面的病人是不是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检查。刚才充分运动的脸部肌肉静止成一种凝重的表情，两颊松软的肌肉耷拉下来，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感受到她的逐渐苍老。没有异状后她才回到大厅中去。
她疲倦地坐在了沙发上，就在刚才陌生男子与隔间那个女人所坐的地方，身子略陷进去。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轻不可闻。然后四顾看了看，被自己放在沙发边的伞，湿漉漉的地板，两个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搭在椅背上的毛巾，空荡荡的阳台，以及更远处黑暗辽阔的天空。
她感觉到疲倦，把头靠在沙发上，准备眯一会儿。
她是急匆匆地从家里跑过来的，家里孩子身体不舒服，她就回去了一趟，在孩子床前打了个盹，便没了意识。半夜的雨声把她吵醒了，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值班，以为很快赶回来的她没有关医院的大铁门，害怕出什么事她才这么慌张。幸亏自己回来了，她暗忖到，先不说疑似嫌疑犯的男人做出点什么，就是医院的病人从医院跑了出去，都是她无法担待的。还好还好，这样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渐渐眯了下去。
警察局说明天一早会来做调查，她决定就等在这里。
街道外的路灯光自阳台洒了进来，暖黄的灯光让这个简陋房间变得柔和起来。
名为裴裴的人听见了关门的声音。“砰”的一声，就好像砸在脑门上一样响亮。她急急地走向自己的床，轻轻拍打上面的被子。
“噢，宝宝，宝宝。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不哭不哭。”她呓语道，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感觉到宝宝正在自己的美梦中酣睡着，她才放心的停下来。然后她走到了阳台边。从那里刚好可以看见大厅的阳台，她看到了把自己当棵树举着一把黑伞始终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依然一动不动的在那里，仿佛之前的颤栗是自己的错觉。
而此时此刻，她无比想知道，那个人究竟长了怎样的一张脸。
困意来袭。她打了个呵欠，踱步回到床边。小心翼翼的躺了进去，临睡前还看看自己的宝宝，露出会心的笑容。然后沉沉睡去。
暖黄的灯光下可以辨析出床上的两张脸。一张苍白瘦弱的飘落薄相女人脸，另一张，缝缝补补左拼右凑的破碎布娃娃脸。
五
医院里吵吵嚷嚷。
本来正在做调查的警察，在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就离开了。等了一晚上的白大褂老护士困乏地陷入沙发中。
她无力地看了看被放出来活动的病人们，活力四射，闹闹嚷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有医院的快递！”过来实习的小护士摇了摇老护士的手道。
“医院的快递？”
“嗯，说是给咱们这里一个病人的，夏裴。”小护士把手中的快递盒子摇了摇，问道，“夏裴是谁啊，和前老板的女儿同名？”
“夏裴，夏裴。”老护士念叨了两声，就转身大喊道，“0017！0017！”
“刘妈，我在这里。”名为0017的那个人答应道，抱着布娃娃慢慢走了过来。
“说了有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刘妈！我还是你们家刘妈吗？”白大褂老护士微皱着眉训斥道，“谁还会寄东西给你？”
“我都快忘了你名字了。”
黑皮箱，和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0017笑靥如花，紧紧挨着的另一张脸也是青春飞扬十分快乐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好幸福。”0017喃喃道。
电视里正在插播新闻，“昨日报道的恶性抢劫嫌犯在城南高速口被警察劫住。嫌犯暴力抗法，被当场击毙。”被摄像机不经意捕捉到的嫌犯，昨晚造访的那张脸，如果笑起来也是照片那样青春飞扬吧。
0017想，想嫌犯笑起来的样子，他的眼角多了沧桑。
她那么开心的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掉下来。照片被紧紧攥在手中，人脸变了形，幸福的笑容似乎有些狰狞。狰狞的笑容下面写着小小的“我爱你”。
她没看见，她只看见阳台上的那个一直背对着自己，想象自己是棵树的女子。她终于转过头来，灿烂的阳光下，那个女子有着照片中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她真的变成了一棵树，开出花来。花朵扑簌簌的落下，满地都是粉红碎片，就好像一片片凋零的心。
六
“谢谢你不记得我。”仿佛有人在这么说。
即使记忆被自己封存了起来，也有一天也会被重新打开。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改编自韩露的漫画《香菇少年》
我又何尝不是呢。
一
“接到现场报道，今晚九点在外南街发生一起恶性抢劫事件，劫匪单人作案，劫走一辆川籍面包车，并用刀具刺死车上乘客一名。据报案者即该车驾驶员称，作案者为年轻男性，身穿棕色外套，身高近一米八，偏瘦。正值月末，该面包车上载有员工工资数万，希望广大市民看到疑似男性后联系警方，该车牌照为川••••••”
我端着水杯，听电视机里女主播甜美软糯的声音。同样张合着两瓣嘴，她的声音却始终更具有亲和力与穿透力，但这样的优点也直接导致了如此的惨剧，从她甜甜的嘴中道出就有丝丝嘲讽的味道。抢劫，抢劫，处处都在发生这样的事，被抢的人可真惨。我摇摇头，换一个欢快的频道。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白炽灯在头顶明晃晃地亮着，房间里空荡荡的。除去阳台上撑着黑伞把自己当棵树一样存在的那个人外，偌大的房间只我一个还坐在这里看电视。宝宝刚睡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给自己泡上一杯茶，我要慢慢享受这一片刻私人时光。
电视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嘈杂，害怕吵醒宝宝，我把音量调低了些。整个房间倏地清净许多。
“叮铃铃”。
“叮铃铃”。
在电视广告的间隙，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叮铃铃的声音。
我把音量调得更低了些，侧过头竖着耳朵仔细去听。似乎是前门挂着的风铃发出的响动。我微微蹙了眉头，仔仔细细又没捕捉到什么。
却突然听见了“啪啪啪”的声音，好像有人圾着拖鞋走了进来。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整个人一下警惕起来，壮胆似的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了些。“啪啪啪”，来人还在继续走着，这种声音就好像鞋里藏着积水，踏一步就可以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我有些无措，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提了起来，静静等在那里。“啪啪啪”，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我感觉自己全身所有毛孔都打开了大口大口地在呼气，每一声脚步都像在我胸口响起，脚步愈发缓慢的靠近，我心却咚咚咚地跳得愈发快速。我想不出这么晚不打招呼直接推门而入的拜访者会是谁，只得紧紧地握住手里的电话，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一有异样就随时拨通号码。
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走。我等得极其不耐烦的紧张与害怕转变为对那张脸的好奇，伸长了脖子朝那个方向望去。模糊的面孔随着他的走进而逐渐清晰，一张英俊不足清秀有余的苍白面孔。我有些放心的舒了一口气，总认为这种长相的人不会是什么凶神恶煞。
来者对自己这样的出现方式并不感觉唐突，他弯了弯嘴角，整张脸就变得温顺柔和起来，整间屋子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下去。“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外面下雨了，”他用手指了指根本看不见的外面的茫茫黑夜，“我想避避雨，在外面敲门你没开，而且并没有关门，于是••••••”他做了一个“你明白吧，我就因为这样出现”的动作，希望我能理解。
我有些想责怪他的意思，大晚上他这样蹦出来太吓人了。但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空虚寂寞冷的黑夜，身边突然出现一位身形瘦削，眼神悒郁，短发密且软的落单异性，就好像老天无聊时洒下来的糖果，我怎么忍心责怪呢。于是就回应了他一个“哦，原来是这样呀”的恍然大悟的表情，表示自己的理解，并对他的出现表示欢迎。
“那，你可以借我一张毛巾吗？”他指了指自己问道。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的，外面下雨了。而他，整个人就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刚才恐怖的脚步声就是他那双湿淋淋的鞋子发出的。
“其实，我今天是准备见一位朋友的，” 他把外套脱掉，提进来的箱子随手放在了沙发旁，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一边对我说道，“结果半路下起雨来。老天都不作美。”
“这么晚，见朋友？”我反问道，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哦。”
他愣了愣，没做声继续更加猛烈的擦着头，飞溅出来的水滴落在我脸上。
电视机不知何时被我关掉了，他不做声的回答让房间一下子沉默下来，氛围突然显得尴尬。
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心中琢磨怎么挑起话头，避免这种陌生人之间的沉默。
反而是他先开了口， “我那位朋友，”他顿了顿，“生病住院了。”他微微笑着，望着我说，“一直都没有去看她。”
“她在哪家医院？这么晚还准探视？”我问。
他没说话，微微笑了笑。
“毛巾放哪里？”他擦干了头发问道。
“喏，”我朝前努努嘴，“搭在椅背上就可以了。”
他于是起身把毛巾搭过去，然后径直地走到窗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并且没有询问我这个主人的意思就把窗帘拉开了。
这时候，我才听到被自己一直忽略掉的雨声，哗啦啦哗啦啦地从窗缝中渗进来。外面依然漆黑一片，只是断断续续地能见到急速坠落的透明雨滴，像条小溪一样从天际裂缝中猛冲下来。
哗啦啦的声音让房间的沉默显得十分喧嚣。
“这么大的雨。”他开口，“连家都回不去。”
“嗯。”我附和道。突然想起什么朝阳台望了望。
他顺着我的眼神望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倚在窗台边的颀长身影十分好看。
“阳台上那个撑着伞的女人啊，”我回答他，并带着一脸疑惑，“这么大的雨她都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阳台上撑着伞的女人吗？”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皱了皱眉，缓步向我走来，好像每一次他都走得特别慢。
“你没看见吗？”我问他。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补充到，“我视力不太好。”
“哦。你走近一点就可以了。她一直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这么大雨也不怕。”
他并没有走得更近些，反而在我身边坐下了，“为什么一动不动？”
“因为她觉得她是长在那里的一棵树，没开花之前必须一动不动。”我耸耸肩，“是不是觉得很搞笑，一棵不开花的树，风吹雨打都不怕。”说着我还配上搞怪的表情。
他却没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一脸认真地问我，“那她不会生病吗？”
“不知道，”我皱了皱眉头，“从来没人关心过。”“她一直都以一棵树的形象存在那里，我们就真的把她当作一棵树了。你见过生病的树吗？”我问他，带着笑。
他不做声地低下头去，轻抿了一口已经不热的茶。
“不过，听说她以前是一个活泼开朗，像风一样的女子。”我见他情绪比较低落，于是挑了点好的说。
“风一样的女子么？” 他低声回答道。
“对啊！”我笑道，“怎么，你想泡她吗？”
他微抿着嘴，没有说话。
“估计你能够泡上，你这种长相的人，很讨女孩子喜欢。”我接着说道。
他整个人倏地僵硬了一下，眼神奇怪地望了我一眼。
“我那个朋友，也说过这样的话。”他缓慢地开口，“她说，我这种长相的人，很讨女孩子喜欢，”他舔了舔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接着说。
二
“可是我不一定会喜欢，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嘴角漾出好看的幅度。
我任她这般说着，这样的小姐们，我见得多了，说出这种话反而代表我很有希望。
她是我们公司老板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高中到大学，一直在外面呆了七年。回来后走到哪里都觉得新鲜，每天往外面跑。老板不放心他这唯一的宝贝每天玩至深夜，便从公司抽调了一个机灵点的员工做陪同，说是陪同，不过是做做大小姐的跟班兼保姆。但是谁都知道，讨好了这位唯一的继承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肯定势如破竹。所以很多人都眼红这一职位。
我自然有自己的优势。性子温和，样子讨喜，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能说上话，稍微费点心思就成了不二人选。
而我想得到的，不止是势如破竹而已。
在各路朋友的帮助与指导下，这位小姐被我哄得团团转。因为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即使独自去国外七年也从来没有对生活有深刻的体验，这样的小姐，单纯又自以为是，很容易上手。
她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在她身边一个星期。
她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有希望，于是开始欲擒故纵起来。
偶尔不接电话。或者很久以后回一个，说自己很忙没听见，并焦急地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不应该玩太晚，听她倾诉所遭遇的种种，与她对话时始终使用带着疏离的温柔语气，慢慢培养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
之后她爸把我调回公司了，分手那天就乱七八糟的给她交代了许多，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不该做什么，诸如此类。连有些失措的语气都把握得很好。
下雨降温变节气的时候，会发仔细的短信；出差旅行到处耍的时候，会给她带小礼物。在她生活的各种细微之处，都有我的关心。
我使用这些拙劣的手段不温不火的放长线钓大鱼，去慢慢赢得她的信任，依赖，最后使自己变成她无法失去的存在。
她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这些手段骗到的人。正如她自己说的，在外面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可是，爱情让人盲目。更何况我又那么巧舌如簧。
她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好人，终于在某一天晚上敲响了我家的门。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大家都十分羡慕我。
但是变故也发生得十分迅速。
我们还没有闻到一丝火药味，这场灾祸就已经结束了。她家的财产被查封，公司被拍卖易主。她爸，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孱弱地躺在病床上，抓住我这个曾被他严厉训斥的员工的手，老泪纵横地把女儿交付给我。
精明如他都没有发现我这个人的真实面孔，更何况他家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呢。
我什么都没有捞着，身边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那些曾拿过我好处的人，那些羡慕我的人，都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偷鱼不成倒惹一身腥。
不得已我带她离开了原来的城市。这位小姐，成为我极大的负担。毕竟，我从来都是工于心计而不是靠实力吃饭的人。
当某一天她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想当单身贵族的我，想钓上大鱼的我，摆脱这个负担的必要性。
于是我告诉她家中的窘迫，我告诉她宝宝没有良好环境的坏处，把她送进了我当时所能负担的最好的医院。
三
“然后呢？”我问眼前这个突然沉默不语的男人。
他抬头看了看我，苦笑道，“然后我逃走了。把她留在了那家医院里。”
“我又逃离了那座城市。把自己放逐到其它地方。”
“不，然后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他摇头，“那之后就和她断了联系”。
果然，果然。我说道，“这样啊。”
“你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苦笑着不做声，我看着他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终于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起身为自己和他换上一杯热茶。
“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说，“你们总能想到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不要她只是因为我养不活她了。”他低语。“没想得那么深远。”
“但这是事实啊。”我说，“没有依靠的她不仅要消化掉自己不再是天之骄女的事实，还要让自己活下去，还要去承担腹中的宝宝。”看到他直直望着我，我只好瘪瘪嘴，“当我没说，你继续。”
他露出苍白的笑容，“那这样的话，我也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需要承担。”
“我十几岁就出来。一步一步往上爬才有了那样的地位，她爸爸公司一倒闭，我所有的一切就坍塌了。家里人以为我在外面当大老板，都指望着我吃饭。”
“我没钱再养她，给不了她好日子，所以才让她走。更何况以她这样的条件，即使被留在医院里也会遇上很好的人的。”
“那她遇上了吗？”我问他。
他欲言又止。
“可是我不能把她带回家，”他望向我，“她吃不下那样的苦。那样的话她也再记不住我的好。更何况，让我们的孩子和我一样玩泥巴长大？你愿意吗？”
“我早已恨透了那样的日子，才拼命逃出来。我想洗干净自己身上的泥巴味，才去招惹她。没想到，反而。”他没再说下去。
“看不出来。”我说，“一点都看不出。你比城里人看起来更像是城里人。而且，在乡下也不见得坏。”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说道，“像你说的那样，我比城里人还城里人，回乡下做什么呢？”
“在城里什么都没学到，反而把自己弄娇惯了，连一段感情都不知道怎么去割舍。”
“她家弄成那样真是让我失望，”他轻哼一声，“那段时间我比她还震惊。午夜梦回多次，我都难以相信自己什么都没了，我甚至把气撒在她身上。”
“她拥有的一切，快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男子突然歇斯底里。
“连她都没有了！”
把我吓了一跳，杯里的热水撒在手背上。
他红着眼睛腾起身来看我的手，“没事吧？”
手足无措的捏着吹着。
“没事没事。”我低声回答他，耳朵却注意到了其它地方。“你先不要说话！”他便像木头人一样被我定在了那里。我仔细聆听这压抑的黑夜中传出来所有的声响，沉重的喘息，外面淅沥沥的雨滴。舒了一口气的解释道，“我家宝宝在睡觉，怕我们说话把他吵醒了。”言罢朝男子笑了笑。
“你的宝宝，吗？”他喃喃私语，低下头去，便有滚热的液滴蓦地落下，砸在我手背上，比刚才洒出来的水更烫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开始一个劲的道歉。
我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比他更紧张的开口，“我自己洒出来的水，不是你的错。再说宝宝也没被吵醒啊。”
“不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
他抬起头来，半响才开口道：“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招惹她的，我只是害怕••••••”
“我听出来了。”
“那个女生，也并不委屈啊，至少她曾经拥有过全世界。”
“虽然，”我又皱了皱眉，“全世界又被收回去了。她估计还是希望一直都不曾拥有过，不然就没有失去的伤痛了。”
男子怔怔地望向我，“不曾拥有过？”
“你这么想的吗？”看他那副失神的表情，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又说道，“当然也不完全如此，至少她还有美好的回忆可供怀念。”
“美好的回忆？”
“对啊，美好的回忆有时候比拥有本身更珍贵。”
“她喜欢穿白衣服。因为是学画画的，她总是对白色充满欲望，自己穿的白T恤也会画得五彩斑斓。以前最喜欢她那样的灵动，可是，后来却觉得那样的嗜好是浪费，于是剪碎了她所有的白色衣服。”
“在衣服上作画的确不好，衣服剪碎了她能理解。”我安慰他。
“她喜欢腻在我身旁，像只猫一样撒娇。我喜欢她软软的贴着我。可是后来她稍微靠近一点就让我恶心。”
“是她不应该这么小孩子性格的，男人本来因为焦虑太多事而心烦意乱，她贴过去不是自己惹事嘛。”
“她喜欢小孩，我却让她做掉，因为我无法承担那之后的责任。”
“她也应该体会你大业未成的心情，又没有到必须要小孩的时候。”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望，“那她，会原谅我？”
唉。我长叹一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你能一直在她身边，那么你做什么她都可以包容的。”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抛弃她。”“连最简单的在一起都做不到，她还怎么说服自己原谅你。”
他像被抽掉肺里所有的空气一样消糜下去。“是这样么？”
“你不是还没见到她吗？我说什么都不算数，万一她原谅你了吗？”我很想拍拍他的背，就像我常对宝宝做的那样。
他萎靡不振的开口，“离开她的日子，我过得并不好。”
“常常感觉有东西在我身后，等到我不灵敏的时候将我整个吞掉。我很害怕。于是开始经常逃跑，逃跑逐渐成为了我生活的常态，事业与爱情都没能再辉煌起来。”
“某一天，鬼使神差地我逃回到了抛弃掉她的那座城市，找到那家医院。”
“我不知道回来做什么。”
“可能想碰见她，因为我设想了她见到我时，嘲笑我的样子。”
“但是我没能见到她。只打听到，她也逃离了医院，没有说服自己做掉孩子。她在以前帮佣刘妈的帮助下，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很危险，又负担不了高昂的医药费，没活过几天。”
“真可笑，她曾是那么金贵的大小姐，她的孩子却因为营养不良和没有医药费，匆匆降临又匆匆离去。”
“而那个时候，我窝在某个角落里，并没有感觉不一样。”
他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所以，她是不可能会原谅我的。即使再见到她。”
“会原谅我么？”他那么渴求的眼神，让我差一点就点头说会了。
“她，”我咽了咽口水，说道，“我真不知道。你应该问她的。”
我看见阳台上把自己当作一棵树的她，摇摇晃晃，似乎是即将酝酿出第一朵花的颤栗。
“真是讲了很多废话啊。”他吸了吸鼻子。
“我今天拿到一些东西，是打算给她的。本来就属于她的东西。她爸爸的公司被做了替死鬼，我只能给她拿回很少的部分，可是现在给她，好像已经迟了。”说着他望了望随手放在地上的皮箱。“她不会需要了。”
“我这次过来，并不是要得到她的原谅，”他顿了顿，“只是想给她说声对不起，希望能再次见到她单纯无忧无虑的笑容，然后道别。”
“你是医生？”他突然指了指我身上的白大褂问道。我低头看看自己，也在琢磨什么时候我穿上了这件衣服。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雨停了。”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黑夜说道，没继续刚才的内容。
扰攘的天地的确安静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你收留我。”他突然语气欢快起来。起身，穿衣，离开。
“哎，你的箱子。”我把湿漉漉的黑皮箱递给他，他笑着接过去，突然向我轻轻低头，鞠躬，“对不起给你造成这么大的麻烦。谢谢你••••••”
他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摆摆手道：“然后，再见。”“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笑。
推门前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很开心地回答道，“你这种人，真的很讨女孩子喜欢。”“可是我不一定会喜欢，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女孩。”
却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风铃在轻轻作响，寂寞的“叮铃铃叮铃铃”。
四
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女人闯进了屋子，雨伞还捏在手上兀自滴着水。她拿起电话急匆匆地按下几个键，话筒中传来未接通的“嘟嘟”声。
她瞥见了静坐在沙发上，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瘦弱身影，似乎吓了一跳，“裴裴？”
“这么晚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名为裴裴的人一脸茫然的坐在那里，并未回答。
“你看见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了吗？”
“你好，警察局。”话筒中传来冷漠的女声。
“你好，我要报警。”“这里是艾家河路75号，”闯进屋子的女人不再询问沙发上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电话，“康复医院。”“刚才我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从医院门口开走，车牌号就是今天通缉的那个，晚上太黑没看清看车人的长相，但是身高外套都和通缉上说的类似。他开着车朝城南方向去了••••••”
与电话中的警员交谈了几分钟，这个白大褂女人才放下手中的电话。
她把沙发上的人推攘起来，“裴裴，快去睡觉！这么晚了坐在这里真是吓死人。”
上句话还没说完，她又开始了，“你怎么又把医生的衣服穿上了，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偷偷穿医生的衣服。”“主治医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给她发现了，你肯定没好果子吃。”“哎呀，你又在这衣服上画了些什么，这个洗不掉可怎么办？”
“真是造孽，年纪轻轻怎么成这样！”
“哎呦，我的大小姐啊，您老人家不要乱走。朝里面，不是朝外面！”
“快进去了！”说着就推推攘攘地把沙发上的瘦弱女子送进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个房间的铁门。如果能把竖着一根根铁棍做成门的形状挡住这个房间唯一出口的简易装置称为门的话。
白大褂女人检查并确认锁已经锁好以后，消失在从这个房间门内所能见到的视线中。她缓步向前走去，开始巡视每一个这种小隔间。停下来挨个瞅瞅，有没有锁好，里面的病人是不是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检查。刚才充分运动的脸部肌肉静止成一种凝重的表情，两颊松软的肌肉耷拉下来，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都能感受到她的逐渐苍老。没有异状后她才回到大厅中去。
她疲倦地坐在了沙发上，就在刚才陌生男子与隔间那个女人所坐的地方，身子略陷进去。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轻不可闻。然后四顾看了看，被自己放在沙发边的伞，湿漉漉的地板，两个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搭在椅背上的毛巾，空荡荡的阳台，以及更远处黑暗辽阔的天空。
她感觉到疲倦，把头靠在沙发上，准备眯一会儿。
她是急匆匆地从家里跑过来的，家里孩子身体不舒服，她就回去了一趟，在孩子床前打了个盹，便没了意识。半夜的雨声把她吵醒了，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值班，以为很快赶回来的她没有关医院的大铁门，害怕出什么事她才这么慌张。幸亏自己回来了，她暗忖到，先不说疑似嫌疑犯的男人做出点什么，就是医院的病人从医院跑了出去，都是她无法担待的。还好还好，这样想着想着她的眼睛就渐渐眯了下去。
警察局说明天一早会来做调查，她决定就等在这里。
街道外的路灯光自阳台洒了进来，暖黄的灯光让这个简陋房间变得柔和起来。
名为裴裴的人听见了关门的声音。“砰”的一声，就好像砸在脑门上一样响亮。她急急地走向自己的床，轻轻拍打上面的被子。
“噢，宝宝，宝宝。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不哭不哭。”她呓语道，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感觉到宝宝正在自己的美梦中酣睡着，她才放心的停下来。然后她走到了阳台边。从那里刚好可以看见大厅的阳台，她看到了把自己当棵树举着一把黑伞始终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依然一动不动的在那里，仿佛之前的颤栗是自己的错觉。
而此时此刻，她无比想知道，那个人究竟长了怎样的一张脸。
困意来袭。她打了个呵欠，踱步回到床边。小心翼翼的躺了进去，临睡前还看看自己的宝宝，露出会心的笑容。然后沉沉睡去。
暖黄的灯光下可以辨析出床上的两张脸。一张苍白瘦弱的飘落薄相女人脸，另一张，缝缝补补左拼右凑的破碎布娃娃脸。
五
医院里吵吵嚷嚷。
本来正在做调查的警察，在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就离开了。等了一晚上的白大褂老护士困乏地陷入沙发中。
她无力地看了看被放出来活动的病人们，活力四射，闹闹嚷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有医院的快递！”过来实习的小护士摇了摇老护士的手道。
“医院的快递？”
“嗯，说是给咱们这里一个病人的，夏裴。”小护士把手中的快递盒子摇了摇，问道，“夏裴是谁啊，和前老板的女儿同名？”
“夏裴，夏裴。”老护士念叨了两声，就转身大喊道，“0017！0017！”
“刘妈，我在这里。”名为0017的那个人答应道，抱着布娃娃慢慢走了过来。
“说了有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刘妈！我还是你们家刘妈吗？”白大褂老护士微皱着眉训斥道，“谁还会寄东西给你？”
“我都快忘了你名字了。”
黑皮箱，和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0017笑靥如花，紧紧挨着的另一张脸也是青春飞扬十分快乐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好幸福。”0017喃喃道。
电视里正在插播新闻，“昨日报道的恶性抢劫嫌犯在城南高速口被警察劫住。嫌犯暴力抗法，被当场击毙。”被摄像机不经意捕捉到的嫌犯，昨晚造访的那张脸，如果笑起来也是照片那样青春飞扬吧。
0017想，想嫌犯笑起来的样子，他的眼角多了沧桑。
她那么开心的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掉下来。照片被紧紧攥在手中，人脸变了形，幸福的笑容似乎有些狰狞。狰狞的笑容下面写着小小的“我爱你”。
她没看见，她只看见阳台上的那个一直背对着自己，想象自己是棵树的女子。她终于转过头来，灿烂的阳光下，那个女子有着照片中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她真的变成了一棵树，开出花来。花朵扑簌簌的落下，满地都是粉红碎片，就好像一片片凋零的心。
六
“谢谢你不记得我。”仿佛有人在这么说。
即使记忆被自己封存了起来，也有一天也会被重新打开。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改编自韩露的漫画《香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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