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

        小虎，女，南开大学八里台校区西区公寓的一只流浪猫，品种不详。小虎为什么叫小虎，亦不详。我住进西区公寓8号楼C座的第一天，大牛指着头埋在塑料碗里吃东西的它说：“这是小虎。每天都在这儿。”果然，小虎每天都在C座出现，俨然一位固定住户。在8号楼C座其他住户——那些时常为写不出论文找不到工作忧心忡忡，又或者是日夜记挂着家里孩子的女博士们眼中，小虎的日子自然是幸福的。小虎像家猫一样有吃有喝有窝，有人陪玩有人照料，还有家猫没有的——自由。夏日的午后，它最喜欢蜷在地下车库通道的塑料顶棚上晒太阳，它的长毛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那种惬意怎不叫人心生羡慕。有时它会坐在顶棚上发呆，也许是顶棚比较高的缘故，竟让它也有了几分睥睨众生又看破红尘的气势，全身都散发出“猫生赢家”的优越感。漫长的冬季里，它便终日趴在一楼大厅的暖气片上，四肢藏到肚子下面，尾巴也收拢来，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那微胖的身躯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古人用的枕头。结合它的生活状态，我总是想到一个词——心宽体胖。
                
                
      小虎长得不漂亮，也算不上特别，是极其普通的猫相。说实话，假如在西区公寓以外的地方遇见小虎，对猫没什么研究的我是无法认出它来的。小虎在流浪猫界应该算是个小胖子了，四肢比较短小，所以体型是圆滚滚的。一身深灰色的毛，脊背处颜色最深，越接近腹部越浅。冬天的时候，毛色似乎浅些，泛着黄。小虎和别的猫一样，时常舔舐整理自己的毛发，但它的毛很长且无光泽，便总显得有些杂乱。流浪猫自然是无人精心照料的，难免有些病症。小虎也许有皮肤病，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身上总有几处会整块整块地脱毛。如此一来，更加不好看了。此时，进进出出的女博士们看见它便会说：“哎哟，可怜的小虎，怎么又秃了呢。”
                
                
       女博士们的语气是带着同情和怜惜的，这说明小虎在C座是很得宠的。小虎的得宠首先体现在它的名字，常驻西区的流浪猫少说也有五六只，但有名字的唯小虎而已。C座两边入口的台阶上，都有为小虎准备的食盒。冬日里，一楼的走廊里也会放上食盒，因为小虎怕冷，常常进来取暖。我在学校的日子，竟从未见过食盒里缺水少粮。一般情况下，盒子里放的都是市面上出售的专用猫粮。有时会有一些小块的鱼和肉，想来是女博士或者清洁工阿姨某顿饭剩下的。食盒充分体现着女博士们对小虎“大而无当”的爱，例如食盒里出现过奶油蛋糕和熏鱼。蛋糕和熏鱼在地上摆了一天一夜，没被动过。那一天一夜小虎都没有出现，我想也许是被这奇怪的食物吓跑了。当然，了解猫的习性因而能够适当地爱护小虎的人，也还是不少的。在这闹猫的春天，小虎是很安静的，因为它做了绝育。据说，当年小虎发情叫嚷，有人不堪其扰，深夜将小虎整治了一番。几位爱猫的女博士不忍小虎遭受虐待，便凑钱带它去动物医院做了绝育。只是不知道小虎尝过当母亲的滋味否？身边的人在西区公寓住的日子都不算长，便无从知道小虎的过去，也难以预料小虎的未来。于是有言，流水的博士，铁打的小虎。
      小虎得宠自然不是因为它长得好看，刚刚说过了，它不好看，但是它很有些小聪明。它的聪明首先体现在它知道自己叫小虎。一开始大牛说它知道自己的名字，我是不信的，后来发现这似乎是真的。证据是如果你喊它一声“小虎”，它便会把头转向你，瞅一眼，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喵”一声以示回应；但如果你仅是冲着它“喵喵”几声，或者喊“猫咪”之类的，它便充耳不闻，不予理睬。小虎似乎还知道它的猫粮放在信箱里，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它在信箱脚下仰着头急切地叫，或许是它能够闻见猫粮的气味。小虎的记性也很不错。我住在一楼四单元的阳面，窗外便是小虎休息玩耍的地下车库塑料顶棚。某日室友得了一包香辣味的内蒙古牛肉干，我和她在宿舍吃得津津有味，一扭头看见小虎正在窗外盯着我们。我们一时兴起，打开窗户，喂了它一根牛肉干。本以为它吃不了香辣这么重口味的东西，没想到它吭哧吭哧地，比我们嚼得还要快。吃完抬头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我们便又喂了它一根。第二日下午我在宿舍看书，听见咚咚咚的响声，竟是小虎用它的胖爪子在敲玻璃！但我不敢让它多吃人类的零食，又没有猫粮，只好冲它扁扁嘴，摊摊手。它觅食无果，便在棚顶趴下睡觉了。小虎记性好，自然就认得人，它知道谁喜欢它，谁对它好。有一天中午我从食堂回宿舍，走到西区公寓大门口，碰见古代文学专业的一位博士，她见到我像遇着救星似的，“哎呀，你快把小虎带回去，它跟了我一路了。”我往她身后一看，果然是小虎迈着小碎步正跟上来。这位女博士属于极爱小虎的那一群，买了猫粮放在一楼的信箱里，隔三差五地喂小虎，进出的时候都会跟它聊聊天，据说好几次小虎都跟着她坐电梯上楼进了宿舍。想来那日小虎是饿坏了，又或者无聊透了，好不容易遇着熟人，便揪住不放。我没能带走小虎，因为我跟小虎的交情终究不深，只限于每日打打招呼、偶尔喂喂罢了。但小虎一路小跑到西区公寓大门口，便止步不前了。我想它应该是胆小，大概多年来没有离开过西区公寓半步，就像那没下过船的海上钢琴师。
       小虎的确是胆小又软弱的，简而言之就是北方话说的——怂。它的怂集中表现在争夺食物时的无能。C座门外的食盒虽然是为小虎准备的，但既然是放在公共地带就难免有别的猫来分享。无论是几只猫围在食物跟前，第一个被挤出来的，每次都是小虎，而小虎并非其中个头最小的。被挤出来了，它也不走开，就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过一会儿别猫都吃饱了，它才慢慢地又蹭过去。一个区域里流浪猫多了，难免打架，但斗殴事件里从来没有小虎的身影。偶有推搡，小虎也必定是被推开踹开的那一个。但与此同时，小虎又是唯一一只敢走进玻璃门，甚至走进宿舍的猫。冬日里它偶尔会从阳台跳进一楼的某间宿舍，在宿舍大厅的一堆纸盒子里取暖。我想也许是我们对它太温柔，才让它慢慢失去了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凶狠。又或者是，因为它是同类里最怂的那一个，才赢得了我们的爱。某日我走出宿舍，正好看见它从暖气片上下来。我一直以为，作为一只猫，它每天必然是以绝佳的跳跃能力在暖气片与地面之间上下腾跃。万万没想到，它缓缓地先把两条后腿垂了下来，两条前腿扒拉着暖气片边缘，等后腿着了地，再把前腿给拽了下来。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给远在东京的大牛发了微信描述了一番。大牛说，对啊，小虎一直都是个怂包。
       大牛喜欢小虎，喜欢小虎的怂。我想，这大概跟她喜欢老舍是一个道理。记得她跟我说过，老舍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他最能体谅软弱的人，写他们的故事。我本来是不喜欢猫的，对卫生状况欠佳的流浪猫更加缺乏好感。但大牛在学校的时候，一起出出进进，总会跟小虎说会话，我渐渐便习惯了它的存在。我也开始跟它打招呼，揶揄它几句，它似乎也认得我了。如今大牛远在东京，日常的联系里总少不了询问和汇报小虎的日常。小虎胖了，小虎瘦了，小虎又掉毛了，小虎今天不知去哪儿浪了一天没见着影子……大牛曾经开玩笑说，我们这8号楼里住着的，就数小虎最可爱。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贾府门前的石狮子。当然，这只是句法的相似，与内容无涉。不过也许也有几分真，我们当然“干净”，只是不如小虎善良可爱罢了。
      小虎可爱的力量不容小觑。我的室友原本也是不喜欢流浪猫的人，如今似乎也对小虎有了许多的好感。某日室友走进房间，对我说，“哎呀，刚刚一开门，小虎想进来，我跟它商量了半天，连哄带骗的，总算是没进来。”刚过去的冬天里最冷的那几日，听见小虎在走廊上叫得极其凄凉，我和室友听不下去，便出去看它。一开始以为它饿了，但走廊食盒里的猫粮还没有吃完。一看门外食盒里的水结成了冰，恍然大悟——渴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在宿舍找合适的容器给它盛水喝，果然才把水放下，小虎便一头扎了进去，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我俩看得直摇头，“啧啧啧，可怜的小虎哟。”如今回想起那我俩当时心急如焚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记得某日在二食堂桥头看见一幅大海报，画着西区公寓的大门，门口蹲着一只小猫。那画的笔触极其粗糙，简直可以叫做不会画画，但莫名地就散发着一种天真无邪的美感。不知作画的人怎么想，我认为那小猫就是小虎，有些呆，有些傻，还有许多简单的快乐。不知道小虎已经几岁，也不知道小虎还能活多少年。但它在南开的日子，必然比我要长。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回忆起这段日子，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画面，便是大牛指着一只脸埋在食盒里吃东西的猫对我说：“这是小虎。”
201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