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的黎明

画家老了。他再也看不清毛笔荡过时纸上留下的皴裂了。
老屋的摆钟发出声声闷响。时间静止，只余墙上一只孤单的影。
画家年轻时曾无数次幻想高贵的死亡。那必是一次光荣赴死。涉险滩、攀崖壁、断冰凌，迎着璀璨的朝阳，搏击汹涌的海浪。
他为此选择最危险的旅途。带上笔和画本，露宿山林，饮遍水泽。攀上峰顶，尝尽风雪。寄宿村落，乡音渐改。
为了捕捉忽明忽暗、跳跃不定的灵感，他倾尽所有，踏上异国之途。马车驶过踏响的余音，烛火中颤抖的圣母像，深沉的诵经与空灵的唱诗，长满青苔的古堡上飘扬的旗帜，壁炉内熊熊燃烧的火，轮船将海推成两半。年轻的画家不再只靠眼睛。他学会用整个身心拥抱所有。他学会在人群中闭上双眼。
当他坐上回程的渡轮，在狭小的床铺上回味这段旅程，嘴里的咖啡的香气散了大半。他枕着那些画本恬然入梦。梦里撞见一头毛色纯白的雌鹿，在雾气凝重的林间，与他对视。
他终于返回自己的画室。却发现过往的旅程如风如影，墨走至笔端，又凝滞不前。废弃的画纸在画室中一层层累积，窗外晨昏轮换，雨雪纷飞，月色凄然。
灵感背弃了他。旅途终结，画家已年至不惑。
画家曾渴望年少成名。他祈祷自己在他人仍困顿的年岁，就已领会和征服水墨。他的才华，却如昙花，花开时绚丽夺目，转瞬即逝。最终，他在跌跌撞撞中熬过了生命的一半。
空对着那些信手拈来的灵感，满世界晃荡过后，画家的身影映在墙上，更加落寞。他诅咒、谩骂、绝望、痛哭，企图用剪刀划破手臂，想要看到鲜血，等待疼痛肆虐。
精疲力尽。
从他拾起画笔的那一刻，画家曾发誓终生独身。他唾弃女人眼中的魅惑，鄙视男人浑身散发出的情欲。但凡见到私语暧昧的情侣，他的目光都会转向空无去。他憎恨任何和爱情相关的诗和画，认为那不过是软化意志力的利器，或是动物本能的喷薄。
绝望——灵感背弃，爱情面目可憎。在痛苦之余，他回想起回程那夜冲入梦境的雌鹿，竟感到内心一颗嫩芽在复活。画家从不轻信。不信古老的巫术和世人的简单逻辑，不信仪式性的跪拜和祈祷，不信他人或神明的护佑和拯救。他感到自己体内的魔鬼在膨胀，而那头雌鹿正替他阻止这场杀戮。
在那间咖啡馆的角落，那扇他观望人群的窗后，一个笑容温暖的女人如同那头雌鹿一般，无端闯入他的视野。他装作没有看见，却无法让心跳变缓。画家在复活。
爱。他在心底试着将这个字发音清晰。已近半百，却对这个字一无所知。是他该鄙视的？是来拯救的？是神魔还是鬼怪？
画家慌了。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和这个女人过完了余下的一生。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望着背影远去。
如同踩着云朵，他回到画室，重新凝视那些从异国他乡带回的画。泪水重新涌上他早已干涸的眼。迎着夜晚的月色，在黑暗中作画；黎明爬上画案，点亮画纸上的墨色；午后的暖阳里，他周身发热，大汗淋漓。等他完成最后一笔，冰花已经贴满整个窗子。
死寂。一片。
画家像一只燃尽的蜡烛，瘫在地板上。他想大笑，想痛哭，想找个人倾诉，想和那个女人说话，却没有丝毫力气。
如同经历了一场死亡。和年轻时幻想的死亡迥异。这一次，不是他发狂一般四处找寻灵感，而是被灵感击中。
当他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他明白，那幅画，在最后一笔结束后，就已经彻底同他决裂。
画家老了。他再也看不清毛笔荡过时纸上留下的皴裂了。
老屋的摆钟发出声声闷响。时间静止，只余墙上一只孤单的影。
画家在一生的颠沛中，静候属于自己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