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黑素花园

应当记住第几次会面时可以哭泣，忧郁的人想，那很重要，无论和谁。忧郁的人坐在心理治疗室的沙发上，忧郁的人说话时往往望着窗外，赭红色的窗帘垂落在地上，窗外是不曾开花的木兰树，没有鸽子飞过。治疗室里的空气是特殊的，忧郁的人想，做一个治疗师一定很熟悉如何饲养那些空气，如何让它们不太轻又不太重，让它们被红窗帘滤成半明半暗的样子，让它们听到任何糟糕的话都不会变得难过，“分子热运动”，忧郁的人说，想到它们漂浮在我的四周令人感觉不孤独。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我有没有想过死，是的，我总是感到我的身体应该长心脏的那个部分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对我说说那个大洞，治疗师说。洞的里面结着蛛网，它的内壁像土壤和疮痂一样粗糙，我感觉得到它，在睡不着的时候，忧郁的人很平静，他心脏位置的大洞倒映出一条水银河流，为什么我永远在凌晨无法入睡，几年前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对我说晚安的时候我往往感到仿佛被遗弃，所有人都去了睡眠的国度留下我自己在无边的黑暗里，忧郁的人开始哭泣，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木兰树，仍然没有鸽子飞过。假如头朝下栽进那个大洞会怎样，那里有青色荧光的玫瑰每夜开放，水银与玫瑰，忧郁的人最近常常在睡前想起它们，玫瑰与水银，关于午夜秘密王国的故事人们已经讲得够多了，小意达有她的花儿，奥列•路却埃有他的马车与伞，伞的下面是好几个世纪的露水，老鼠们仍在举行婚宴，现在他们的婚礼蛋糕是啃出新婚佳偶名字的马卡龙，他们的小爪子一碰就会碎成紫色的烟火。
对不起我仍在想着那些深夜，忧郁的人说，我感觉自己被遗弃了，他心脏位置的大洞又深了一点点，你是否感到冷，治疗师问，春天来了，春天会让你的痛苦变得柔软一些，但并非变得不疼，忧郁的人说，春天里惟有压制自己的生命力才能让一切显得可以忍受，不去想起从前那些春天你去过哪里，爱过什么人，听过什么音乐，那些记忆惟有剥落才能使人免于剧痛。现在我连梦也记不住了，忧郁的人说，不过我要对你讲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的，我梦见自己坐着地铁去我家附近的世界尽头。天蓝极了，铁轨边有一些木屋民居，地铁每天只有三班，清晨，正午和深夜，地铁很深，我像在夜里到达，想着应该很容易回去，这里一定会有许多班车送我回到人间，可是下雪了，雪地里波斯菊仍然开着，还有许多别的植物。我在梦里叫着这不是真的，这些花绝不可能在雪里开放，天仍然那么蓝，铁轨边有疏落的木屋民居，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坐着地铁回去，我想这大概是个好梦。那时你想到过死吗，我不知道，请你千万不要对我解释这个梦，忧郁的人说，那是我能想起来的惟一的好记忆，他像触电般探头看了看钟。我要走了，请你不要说时间到了应该让我走，那令我感觉被遗弃，我不该向你索要比你承诺过更多的东西，我不该向人类索要那些东西，可是你能借给我这里的一小罐空气么，你的候诊室里有煮咖啡的气味和巴洛克音乐，你一定知道怎样饲养空气，它们每天应当吃什么，除了巴赫我不喜欢任何巴洛克音乐，忧郁的人说，可是我会在家放匈牙利舞曲给它们听，假如那不会让我痛苦的话……他手上捧的罐子外面贴着一只鹿，他将一小罐空气小心地收进口袋里，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使他重新去爱人类，去爱那些令他难以承受的，我的柘榴石，我的船桨，我的褪黑素花园，所有最明净的新雪，所有我无能为力的善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