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故事

一、
湖南、湖北、重庆三省市交界的地方，群山连绵，河流纵横，在交通不发达的年月里，这儿就是真正的穷乡僻壤。张胜出生在湖南张家界桑植县一个叫做张家村的小村庄，这里是土家族的聚集地，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每一家都还会有食不果腹的时候。
张胜七岁开始上学，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读到小学五年级，张胜的父亲张贵清就不让他读了。家里人多，往上，张胜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往下，他还有一个弟弟。人多缺粮，需要劳动力，十三岁的张胜，就做起了放牛、犁田、耕地、收割稻谷等农活了。到了张胜十八岁时，家里粮食已经足够养活一家人了，家里只缺钱。于是，张胜就跟着大伯张贵华做起了木材生意。
木材生意就是去各乡各村收购木材，然后运到县城，在县城里转卖。那时候，运送木材有两种办法：一是走旱路，用马驮，这由张贵华负责；二是走水路，把木材捆绑好，由干沟河入澧水，再顺着澧水漂流而下到达县城，这由张胜负责。
干沟河是澧水支流，两旁是高山密林，盛产木柴。它流经七个村庄，于是张胜就常和大伯一起，去那些村庄、山林里收购木柴。
1986年的一个秋晨，张胜赶早去运送木柴，走到干沟河的第三个渡口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色袄子的姑娘。姑娘年轻、着红，走在一堆穿着破旧棉衣的人当中格外地醒目。张胜由她的来路推测，她是对面李家村的人，从这去的方向看，她是要去乡里“赶场”。
“赶场”是当地的习俗，一般都在每月的“三、六、九日”。“赶场”的那一天，各种摊位摆满乡里的集市，从各个村庄来的人会背着竹背篓来回地逛着集市，购买自己、家人所需要的物品。
张胜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衣服的姑娘看，一个乡亲提醒了女孩，她才发现了痴痴看着她的张胜。姑娘着实被吓了一跳，红着脸，快步地往前走，张胜这才发觉自己越了界，失了礼数。
那个渡口叫“李家村渡口”，西边是张家村，东边是李家村。虽只是一河之隔，却隶属于不同的乡。张胜回家后，就向父亲打听了一些关于李家村的情况，后来几经辗转，才打听到那个姑娘是李家村村长的女儿，叫梅英。
张胜总求着大伯要再去李家村渡口那边买木柴。那些日子，他总是忙活在李家村的渡口边。三个星期后，梅英终于出现了，她看到张胜，停住脚步，睁大了双眼，迟疑了一下，拔脚就往前跑。张胜呆在原地傻笑起来——李梅英终究是记得他的，这让他高兴。
张胜渐渐摸清了梅英每个月都会在同一天去“赶场”的规律。于是，每个月的那一天，张胜都能和梅英“碰巧”地见上一面。第五次见面的时候，两人终于说了话。据梅英后来回忆说，他们当时的第一次说话大概就是这样的：
“喂，又赶场去啊。”是张胜先搭讪的。
李梅英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才停下来。
“你是，那个啥，李村长家的闺女吧？”张胜又问。
“是啊，你哪门（怎么）知道了？”
“我托人打听的！”
听到这句，梅英一下羞红了脸，低着头。
“你爹妈呢？咋不陪你啊？”
“噢，他们要干活，种洋芋！”
“那你一个人不怕吗？”
“怕某得（什么）？又没豺狼！”
“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吗？”
“走得多了，习惯了！”
张胜这样问完之后，不知道还该问些什么，就傻傻地站在原地。李梅英却像是已经与他相熟了一样，走到了河边，自顾自的玩起水来。
“搞这么多木材，是要运到县城去卖吗？”梅英一边往水里丢石头一边问。
“是啊，去卖，走水路，省了人力和马力。”张胜大声回答。
“危不危险啊？”
“浪急的地方当然危险，不过要赚钱嘛。”
“噢。我都没有坐过筏子，好不好玩？”
“好玩！你要坐的话，我带着你，带你去县城！”
“不敢，我爹妈会管我的！我还要继续去赶场呢！”
说完，李梅英像突然泄了气，从水里走到岸边，要继续往前走。
“那，哪次想坐筏子了，就来找我。”
“你是哪里来的人呀？”
“我是对面张家村的。”
“噢，好。那我赶场去了。”
“路上要小心。”
这一次交谈之后，后来见面，两人都亲切放松多了，会聊到去“赶场”买些某得（什么）、家里都还有谁、有些某得（什么）新鲜事等。再到后来，梅英每次去赶场，都会带一些煮好的苞谷或者是洋芋，在渡口拿给张胜吃，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笑。
二、
半年后，张胜终于鼓起了勇气，请求父亲去梅英家提亲。张贵清却有些心虚，自己家那么穷而女方的父亲却是李家村村长，去提亲，成了还好，是一段良缘；若不成，传了出去，就是一个笑话。可张胜却不管这些，他一心想娶到梅英。最终张贵清还是厚着脸皮去了，果然，李村长摆了臭脸，死活不同意。
按土家族的老习惯，车路不通，就得走马路。张胜打扮干净，夜晚就爬到李家村渡口边的高崖上，对着李村长家的方向唱起了土家族的山歌。
那些山歌，在每个明月升起的夜晚，伴着鸟鸣，随风飘入了李家村。他经常这样唱：“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姐在（哟）河里（哟）洗衣裳（哟喂），洗衣棒棒儿捶得响（哟喂），郎响几声（哟）姐未张（哟喂），唱只山歌丢个信（罗喂），棒棒（哟）捶在（哟）岩板上（哟喂）……”
张胜嗓子并不算好，但耐不住他夜夜唱，干沟河两岸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就都知道了这事情的来回曲折，不少好心的乡邻还去李村长家帮着张胜说好话。而梅英总想找机会奔出来去会张胜，怎奈父亲看得紧，不许她出门，就连‘赶场’也派了另一个女儿去。
几个月过后，张胜的山歌还是一如既往地唱，李村长家却发生了梅英“以死相逼”的事。事情闹大了，李村长的脸面开始挂不住了，他叹息说：“嫁那么个穷人的娃，只希望你能受得了那个苦，以后自己莫后悔！”
这就算是同意了。
三、
张胜和李梅英在1987年年底结了婚。他们的婚礼异常低调，低调的根本原因当然是因为贫穷。
婚后，张贵清给儿子儿媳放了半个月的假。他这样安排只是为了让刚嫁过来的李梅英能尽快熟悉周围的一切。半个月后，下了场大雪，人们只能困在家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贵清提出了分家。
如果不是最小的儿子，婚后就要离开父母单独生活，这是村里的旧俗。
雪还没停，梅英说想出去走走，张胜就从木屋楼顶上把好几年没有骑过的老式自行车找到了，顺着梯子，给拎了下来。他把自行车擦洗干净，又特地在后座上垫了一件小棉衣，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梅英，就准备出发去山里看雪。他们沿着通往村小学去的那条小道，慢悠悠地骑着，雪冷寂地下着，整个世界一片白。
小道上走的人很多，捕鸟的人看见了，上学的孩子看见了，串门的老人也看见了。月亮下的情歌事件已经成了往事，张胜、梅英依偎着骑车去山里看雪的故事就又传开了。后来乡亲们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时，梅英也是点头表示是真的。
四、
新屋修好了，张贵清分家给的钱也花光了。梅英又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取名张江，身为人父的张胜就更觉得自己要去赚钱了。他想继续去做木材生意，可梅英却觉得水运木柴太过危险，而且县城的木材市场也不景气了。那个时候，外出打工的风潮已经卷向了闭塞的村庄，青壮年劳动力纷纷往外走，张胜在权衡之后也准备背井离乡。
张胜出发前身无余钱，想去问张贵清要，可分了家他又不想低头，最后梅英给父亲写一封信借钱，张胜就带着那封信翻山过河去了岳父家。掏出那封信，岳父把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还是借了一笔钱，可他甚至都没有客套地留张胜吃一顿午饭。
张胜外出打工，辗转广东、天津、上海、安徽等多个地方，最终在马鞍山停了下来。那是一座以钢铁闻名的城市，张胜就在一家铁厂里面打工。那时候，从张家村出去的青壮年大多都在铁厂里打工，那是最累最危险的工作之一，但也是赚钱最快的工作之一。
张胜外出打工，梅英就待在家里照顾儿子，还担起了所有的农活。她种稻谷、玉米、土豆，建菜园子种菜，还养猪养牛。两年后，名叫张海的小男孩也诞生了。
张胜会定期给家里寄钱和信。梅英就常常在煤油灯下，看那些信，给张江讲信里的内容。张江说他那个时候小，听不懂，看母亲笑，他也跟着笑，看母亲哭，他就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声地哭。
五、
张胜春节才能回一次家。有些年，铁厂里工作忙或者买不到车票，就连春节他也没能回来。
张胜回家的日子，就是母子们整个冬天最大的期待。
张胜回来的时候，山里的橘子林快变得光秃秃的了。他提着一个大大的绿色军包，步子缓慢地往家走。张江和张海两兄弟就站在菜园子的高地上看着他穿过那颗大榕树、那口老井，一步步接近木房子。等张胜走过菜园子的路口，两兄弟就蹲下躲在菜地里。他会在屋前停住，把衣服、头发整理好，把鞋擦干净后，一边叫着梅英的名字一边进了屋。张胜笑着要去拉梅英的手，梅英就骂他是臭流氓。这时候，两兄弟跑进了屋，张胜想要抱抱他们，可他们认生不让抱。梅英拉着孩子们的手，教他们喊爹。两兄弟咕噜着双眼，看着眼前一年才能见一次的男人，又看看眼了妈，就低声喊了爹。
天已经很冷了，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边吃晚饭。梅英把最好的菜挑给张胜，张胜又挑给两个孩子。孩子们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埋头吃饭。吃完晚饭后，他们终于钻进了张胜的怀抱。一个扯张胜的耳朵，另一个把他的头捉住，拔他的胡须。两个孩子还要张胜翘成二郎腿，轮换着坐在他的右脚上。右腿把孩子举起来又放下，他们把这个游戏叫“骑马”。
孩子玩累了就乖乖地待在父母的怀里一动不动，张胜的就心软成了一滩水。他开始说起在外面闯荡的岁月：火车上偷盗和抢劫成风，他就把钱塞在屁股底下；在上海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差点从桥上掉下去；在芜湖的时候湖南打工仔和四川打工仔打群架，两边都是四五十人的阵仗，在那次群架中他被人砸了一棍，直到现在他的脊背还常常发酸。
炉火烧得很旺，梅英不时往里面加柴。烟袅袅往上，熏了腊肉，穿过房梁和瓦片，随风消逝在空中。炉火有时候“砰砰”作响，按传统的解释，那是有客要来了，但客人始终没来。张胜说完了故事，一家人就玩起了扑克，输了牌是要学动物叫的，张胜输了就学着鸡“咯咯咯”地叫，歇在屋头房梁上的公鸡听到后，也跟着叫起来。这时候，梅英就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往稻草堆跑，从鸡窝里捡回了一窝蛋。
张胜玩牌总是输，输了学动物叫，梅英和孩子一个春节都笑个不停。
春节过后没几天，张胜又要离开了。他每次都是凌晨三四点走的，走到乡里的街上，天就刚好亮起来。他搭乘第一班中巴车，去县城，转长沙，再到马鞍山。
六、
1998年的冬天噩耗传来。有人叫梅英去村小学旁的商店接电话，说是有急事找她。梅英跑去，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死讯：张胜煤气中毒，走了。
听那天看见了她的乡亲说，梅英过了很久才回到家，她是一步一步挪回去的。
铁厂里补助了一些钱，一场死亡事故也就不了了之。梅英去县城接骨灰盒，回来的路上，她一路抱着。张海最先哭，接着张江也哭了起来。李梅英摸摸他们的头，叫他们不要哭。
那天晚上，他们家里来了许多亲朋好友，李梅英一如既往地招待他们。等到夜半，李梅英把亲朋好友都安排睡下之后，张海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陪李梅英。“我在门缝里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灯下哭。”张海曾这样对我说。
梅英决意要把铁厂赔的钱都用在葬礼上，她要张胜风风光光地走。葬礼非常隆重，礼炮哀乐，闹了三天。张胜的父亲、岳父、大伯、街坊邻居们都来了。
梅英安排把张胜葬在了屋后。
她一个人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他们都读了高中，读了大学，都在长沙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梅英只是年近五十，背却早早地因为繁重的农活而变弯了，耳朵和眼睛也不好使，头发花白，丝丝缕缕都很令人心疼。
两个孩子很孝顺，希望把母亲接来城市一起住，梅英每次都拒绝。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就有她的家，她就是死，也要死在那里。孩子们又说起如果有合适的老伴，让母亲不妨找一个，互相陪伴着。可是每次她听后都极度生气，说他们背叛父亲，不要再提这种事……
如今，梅英还是一个人住在张家村的木房子里，两个孩子定期给她寄钱和打电话。可是她却从不用那些钱，把它们都存在了银行里，想留给两个儿子未来娶媳妇用。孩子们叫她闲下来，晒晒太阳，打打麻将，看看电视就可以了，她口头上是答应了，可孩子们一走，她又在屋里、田里、地里忙活着。
因为工作忙，张江、张海也只能像那时候的父亲一样，每年春节才回家一次。母子们总会聊起张胜当年在家过年的时候，他翘着二郎腿跟兄弟俩一起玩“骑马”、说他在外打工的生活和故事、玩扑克输了学动物叫……
两兄弟都有一些关于父亲的零碎记忆，只是对于梅英来说，她拥有的记忆要比两兄弟多得多。比如有白茫茫雪地里的骑行，有那月夜高崖上传来的歌声，还有几十年前在李家渡口的那一次鼓起了全部勇气的搭讪：
“喂，又赶场去啊。”
THE END.
本文首发于网易《人间》。拒绝转载。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若雪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