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自清
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仿佛猎读最早,入学时既有启蒙。那篇当年在口里诵得翻来覆去的《春》,如今却唯记一句话,还不是出于朱自清先生本人的笔,而是那句文里引用的旧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及至国中后又陆续读了《背影》与《荷塘月色》,亦不觉得十分高妙,总觉其文太过清浅,少有周作人的沉郁稳重,又乏鲁迅的世事洞明,反显得有些孩子气。自视甚高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也未尝写不出这种文章,如今想来果然是年少轻狂的自伐。 朱自清先生其文,我谨用八字述其文风:温雅灵动,清隽可人。仿佛恍惚抬眸,目光微错,眼眦里惊鸿一瞥的烂漫春光,不经意地就缓缓从纸上渗出来,端的是润物无声。我每读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便觉着自己恍尔置身于田间阡陌上,但见远处是一排黛山,影影绰绰的。时有轻云从岫间飘过。四下里尽是漠漠平林,俶尔传出几迭错落鸡犬声。然后便是忽而一阵清风,撩人的,仿佛少女舒展了手臂袅动着婀娜的腰。这时你便从梦里醒了,精神里满是活气,整个人便随着方才那阵风飘飘欲仙起来,通体像有了使不完的力,一枕回到少年时。 故而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该是最宜在早上睡醒时读的。你不必沏茶,只消把窗轻轻推开,手里再捧上朱先生的文章,便能极好地醒神了。其文笔触如水,那么清透,那么自然,起承转合具是笑意,泼墨挥洒皆含诗情。饶是如此,他却不过分堆砌穿凿,耽于佳句,而是让文章随性地涓涓流下来,清通简要,不蔓不枝。我最喜他笔下的景,总带了那么点扬州人的软糯、温雅与诗意。《荷塘月色》自不必说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篇单录秦淮河的,其中有几句,甚美: “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 朱先生爱用叠词。这叠词素来是极难用的,用得不好便显得稚气。但此句中几个叠词却用得妙极了。“黄黄的散光”,“黯黯的水波”,“缕缕的明漪”,单拆开独看,仿佛并无滋味,然而混入全句中,就全然换了种风情,变得如此旖旎婉转,跌宕袅娜,耳边仿佛骤然能听得见那月下桨声欸乃似的。这不禁让我想起秦观的词,也是这么气骨通透,浅白近人。乍读仿佛觉得无趣,然而顺着整阙词吟下来竟是一气呵成,情致横生。套用曹公的笔墨就是”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这样的例子该有不少,譬如这一句: “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 我知道自己不该把这些句子单列出来,反而挑断了文气,真是罪过,但我终究无法全篇地引用下来。可是这句写得美极了,也纵情极了。将月喻为女子,自是不错的,但倘把杨柳比作美人的臂膀,便不免有些附会了。因循的人想必觉得这形容过分放荡,色情的人则以为无理。但放在全篇,却不觉矫揉,反是这么婀娜动人。再如《匆匆》里的那句: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 三个叠词,仿佛是小孩子的口吻,乍读只觉得幼稚,但不知怎的,往后我写文章,但凡写到日暮西斜,透入窗棂这样的景致时,竟总想起这句,已而借来化用。可见我初时虽不解个中三昧,却也无意识地觉察了其中趣致。故而读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便如口里嚼着个橄榄,味是淡的,但只消多嚼嚼,便能啖出此中清甜。 然而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喜他述人文风物的文章的。朱先生游历了西欧与北欧,录了不少游记,诸如《巴黎》、《柏林》,我都不甚喜欢。大约外国不似扬州,使他生不出心底那份缱绻的眷恋,以致他的眼睛总是疏落在某处,记录起人事来也皆以游者的身份冷眼旁观着。虽说引了不少掌故,却到底没能深入体察,于是那些教堂、方场、运河便都哗哗哗似西洋的留影灯那样一笔带过了。这一点周作人先生就做得比他更好。周作人笔下的日本不现一丝帝国的铁血与污痕,永远是宁谧的,温柔的,忧郁的,仿佛和服上那抹未熨帖的褶皱,或是细雨里细碎的木屐声。相形之下,朱自清先生眼里的异域,倒果真是个异域,真真是观花走马了。 大概朱先生终久是个火爆脾气的人——他在《儿女》一篇里也说自己动辄就出手打孩子,不算好父亲——因而无暇去细细吟赏。但我想一个心地褊急的人又如何能写出这般灵动多情的文章呢?他的笔调是这么活泼,文气是如此天成,活脱脱便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心性。他在秦淮的桨声灯影里梦着,在玄武湖的荒寒明净中梦着,在清凉山的滴翠烟光中梦着,梦里均是山光水色,梦醒时却是满怀“幻灭的情思”。 朱先生说自己不擅写诗,更不擅撰小说,唯有散文泼泼洒洒可以任他挥霍。他却不知,他的文里,早有了诗的眼睛。